历史总在重演
罢工是集体抗议行为,但凡成功者,规模小者经过抗争可实现工人的部分诉求,规模大者则在整个行业、整个地区乃至整个国家,激起强烈共鸣,效仿者络绎不绝。有甚者,竟导致政府倒台。世界上的第一场罢工,发生于公元前12世纪的埃及。19世纪末和20世纪初的工业革命期间,西方国家掀起罢工潮,推动政改。至于中国,耳熟能详的大罢工,如1922年开滦煤矿罢工、1926年省港大罢工等,皆是血雨腥风。前者,工人被打死6人,伤57人;后者,仅沙基惨案就有50多人被打死,170多人被打成重伤,轻伤者不计其数。之所以如此,是因为参与游行的10万余人遭到英法军警的机关枪扫射,以及英法军舰的开炮轰击,其情形已与战争无异。两起罢工事件,皆因残酷镇压而失败,却激起民众对外资剥削者及其鹰犬爪牙的痛恨。这些鹰犬爪牙,不唯独是英法军警,也包括中国军阀。
“罢工、排货、封锁”三项措施并进的省港大罢工,已明显具备政治诉求。工人们要求港英政府撤退驻华武装,要求华人具有集会、结社、言论等自由和权利。这次罢工持续了16个月,是世界工人运动史上时间最长的罢工。在它宣告结束之时,却又是政治诉求更加激进的起点,这个起点就是全力援助北伐战争。由对资方的反抗,变成对统治者的反抗,当这种反抗到了排山倒海之势时,最终发展为武力革命。相较于省港大罢工,开滦煤矿罢工的性质更接近于当代罢工。当时,这个煤矿有五万矿工,在工人代表起草的《罢工宣言》里有这样一段话:“开滦矿局对矿工的态度,甚于奴隶,我等生命不及骡马,在工作时,往往发生事故,洋人对于骡马之死伤,必问几匹,唯工人死伤多少,则绝不介意。此等痛苦,千言万语,不能尽述,真可谓人间之地狱也。”
88年前的矿工们,向外资老板提出的条件,与今天的劳工们提出的条件,何其相似乃尔。他们在要求增加工资之外,另提出:年底多发一个月工资作为奖金;每个月应当有四个星期日可以休息,年节及庆贺日应该停止工作,这些休息日应发工资;工作超过25年工龄者应获养老费;受工伤应发误工费和抚恤金,金额最少应是本人五年工资;工匠、员司在煤条和慰劳金上,待遇必须相同……这些全是“钱”的条件,极为单纯,但仍遭到军警开枪镇压,一镇压就激起反弹,8000多名工人再次举行“同情大罢工”,结果政府就封掉你的工人俱乐部。绝望的工人们被组织起来,进京请愿,无甚突破,就这样失败了。88年前的矿工们,他们上面至少还有“劳动组合书记部”来领导他们罢工,即使被镇压、被封杀,也还有人带着他们向高级政府请愿。而今天的劳工们呢?他们的靠山在哪里?是少数敢捅马蜂窝的媒体,还是一直被打压的劳工NGO,抑或严重变质的政府工会?
中国式的罢工
几十年过去了,“罢工”这种事情虽然时有发生,但它在中国的呈现形态多是非组织罢工。在中国的1975年、1978年宪法里,公民权利就包含罢工自由,法虽如此,可你一旦罢工,就被当作反革命行为。1982年宪法干脆直接取消罢工权,后来政府又签署《经济、社会和文化权利国际公约》和《公民权利和政治权利国际公约》,两个公约都有成立工会、组织罢工的权利,被民间认为“法无明文不为罪”。看似允许罢工了,但官方的解释是,万不得已要罢工,也必须经过政府工会批准,具体路线、时间、人数、口号等,必须由政府工会来确定。这么一解释,谁还会“自投罗网”?但罢工压都压不住,政府工会又扮演苦口婆心的“唐僧”角色,废话一大堆,说到底就是不许你罢工,最好通过协商来解决。
至于那些自发地罢了工的,要找罪名当然也没有“罢工罪”一说,于是就以颠覆国家政权、扰乱社会秩序等罪名,把你抓起来。不能或不方便抓起来的,企业找到《劳动法》第25条第二款,“严重违反劳动纪律或者用人单位规章制度的,用人单位可以解除劳动者劳动合同”,企业只须修改单位规章制度,就能顺利地开除罢工者,且无须发工资。美国也有普遍的罢工权,仅有少许限制,譬如《铁路劳工法案》禁止航空和铁路员工罢工,因为这将导致真正的国家危机。2005年12月20日,美国纽约公交系统工会,组织了34000多人罢工,数以百万计的纽约市民冒着严寒步行上班。这种罢工可以有,但时间不能太长,政府容忍了三天,发出“逮捕工会领导人”的威胁,罢工遂告结束。但非特殊行业的各类罢工,美国皆是支持的。
罢工有多种方式,并非全是打着横幅、喊着口号、齐步游行的阵势。譬如,今年6月,厦门殿前哈隆电子公司罢工,即是人人都打卡并进了车间,一进去就聊天或趴在机台上睡觉,这就不属于旷工(旷工一天要被扣100元),最多是停工。罢工罢得如此沉默,警察也不会抓人、打人,年轻的劳工们一根头发都不会少。与之相似,公交车司机、出租车司机罢运,市场上同行业的零售者罢市,教师一律不去教学,学生一律不去听课,这些方式都是“润物细无声”地进行,遭遇暴力伤害的可能性不大。这些年,我亲眼目睹过多次罢工。重庆出租车司机罢运,我清楚;重庆卖猪肉者抗议摊位费涨价,一律不去卖猪肉,我清楚;广州农场抗议拖欠工资并要求加工资,白天所有工人都躺在宿舍睡觉、打牌,不去开工,我也清楚……同样的,一批劳工集体请病假,或者干脆连续几天几夜不吃饭、只做工,这种“老子做给你看”的罢工,也具震慑力。
罢工的成功与失败
罢工要成功,人心必须齐。人心要齐,就一定要照顾到大多数人的共同利益。譬如月收入3000元的劳工,一般不会参加月收入1500元劳工的罢工行列。涉及人越多,对他们的利益驱动越大,同时又能找到支撑利益诉求的有力依据,这一步棋才下得好,叫串联。串联的过程,就是从无组织过渡为有组织。有了组织,就集思广益,形成诉求,有纲领,有口号,有宣传。尤其是宣传,有时比罢工本身的意义还大,必须团结社会各界可能同情和支持罢工的力量,如海内外媒体、劳工NGO、谈判专家、法律人士,既要被报道、被援助,又要主动发、主动请。具体怎么请,一定要首先形成书面报告,既要详细阐述劳工不合理境遇,又要提出务实的诉求,以及支撑这些诉求的依据和可能性。这就从内部串联走向了外部串联。第二步棋,是选择最佳时机和最佳方式罢工。最佳时机,应是工厂交货期、新品上市期、产品旺季前(圣诞前、春节前、换季等);最佳方式,是将参与罢工者集合在一起,不分散,同时又不提倡暴力。如果担心被军警镇压,那就不上街游行,不阻断交通。
如果遭遇保安、警察、特警的暴力袭击,最大的反抗是舆论,这个舆论是迫使资方答应诉求的筹码。与国家机器暴力反抗,一般无用,顶多“自卫”,否则会付出更高昂的代价,不值得。真正把资方逼得走投无路的,是利益亏损,乃至全线停产。但资方与政府向来是唇齿相依,打断骨头连着筋,他们会合谋对付罢工者。资方最恐怖的手段,可以找社会上的烂仔来砍人。政府最恐怖的手段,就是逮捕人,判你刑。比之略次的,是分化工人,逐个击破,动摇你的抗争意志,迫使你屈服。硬的一面是吓唬你,比如开除、扣钱;软的一面是让你的亲友、老师来劝你,同时资方仅象征性地让一步,像拿个糖果哄小孩一样,给你加点钱。尤其对于罢工带头人,企业可以仅给那几个人加点工资,搞得大多数工人群龙无首,彼此内讧,结盟力量被轻而易举地瓦解。企业还有一种办法,就是当罢工开始,老板们不再惊慌,反而“任你自生自灭”地冷眼相待,同时又大量招聘劳工进厂做事,顶替所有罢工者。
真正把企业逼上谈判桌的例子,并不多见。除非社会舆论已到不可收拾的地步,同时政府与企业可“内部解决”的空间已被放大到社会的普遍监视之下,这时任凭权势者何等残酷暴戾、贪婪无耻,都不能不上谈判桌。但绝不要低估对手,这是国家机器控制之下的劳资纠纷,不要以为打个电话给报社、电视台,或者跑到劳动局和工会请官员干涉,就能万事OK。今年4月,联众广州不锈钢有限公司的工人就曾罢工,参与者有500多人。这500多人纷纷给媒体打电话,得到的答复要么是“这种事我们处理不了,你打劳动监察大队的电话吧”,要么是“我们要估评一下新闻价值,看值不值得报道”。把电话打给劳动局、工会、公安局,得到的答复多是恐吓、威胁、劝告。这些大陆劳工与资方谈判,不是在桌子上坐着谈,而是在闹哄哄的愤怒人群中,彼此站着喊。资方的说法是,我们也难啊,没赚到钱啊。劳方的说法是,你没赚到钱,那你可以申请破产啊,为什么不申请呢?结果当然是以谈判失败而告终。
失败的罢工,固然多因企业分化、政府压制而失败,但又何尝没有工人领袖及工人主体的责任?一旦罢工失败,带头人担心被追究组织罢工的责任,工人们把气撒向老板、政府官员和冷漠媒体的同时,也把气撒向了带头人以及他们自己的工友。当前的各例罢工,参与者皆在26岁以下,学历多是初中、中专、高中,而未参与罢工的,多是年龄大、结了婚、学历高的人。有位罢工失败的工人,在网上就曾愤怒指出:“事实证明,书读得越多的人越怕事怕死,年龄越大的人越没胆子。”依我看,与其说是“怕事”,不如说是“怕势”。中国已长久未有大规模的群体运动,放眼天下,多是一盘散沙的局面。长此以往,个人的力量在结盟紧密的权贵资本及暴力机器面前,必然孱弱无比。阅历越深者,越知“国家”何其强大,强大得让你恐惧,唯有那些血气方刚、心性自由的年轻人,才敢打破恐惧与禁忌。至于学历,形成的是高高在上的精英情结,利益取向偏离底层所需,持观望态度者甚多。
罢工绝非理想主义
1885年,法国作家左拉曾写过一部反映煤矿工人罢工斗争的小说,名叫《萌芽》。这场罢工终究失败,之所以失败,左拉对罢工领导者艾蒂安及形形色色的参与者,皆有极其生动的描写。艾蒂安既虚荣,又懦弱,他带领的罢工,没有纲领,在理论上似是而非,连自己也未必相信。为了使罢工成功,他不择手段,甚至不顾及快要饿死的工人。当有工人不能不为了生存下井工作,艾蒂安居然企图置井下工人于死地。煽动内讧的人也是他,他不是去团结工人,而是为了树立自己的领袖威风,把打击对象转移到工友身上。当罢工遭遇警察镇压之后,艾蒂安竟躲在废弃矿井的洞穴里,叫人偷东西给他吃。而罢工的工人们,对罢工后的生活转变,有着不切实际的幻想。当中有个工人意外中奖,就立即脱离罢工群体,选择享乐。那些参与罢工和支持罢工的人,打家劫舍,骚扰乡里,以恐怖力量向更可怜的人下手。一旦罢工失败,就大搞“抓叛徒运动”,对同类进行发泄、报复,甚至自己人杀自己人,比如杀梅格拉、杀于勒。非但如此,失败后的罢工者,还把锅炉、机器、水泵、巷道一一破坏,致使矿工们的生活变得更加贫困。
罢工一旦失败,第一件事其实应该是保护工人领袖,帮他们度过安全与生存的双重难关。一次罢工不行,可以择时重启第二次罢工。为了让罢工既有人指挥,又有人执行,还有必要建立地下秘密小组,即隐藏最关键的一批人。比如,某个公司罢工,总得有个足智多谋、资源广布的“军师”,这“军师”不一定是工厂劳工,也可以是具有抗争经验和专业法律的人才,这样的人,住在公司附近的某间屋子,一切联络、发布、策略等,皆与工人代表商量而成。如果罢工失败,工人代表为保全自己而供出幕后人物,这幕后人物的痛苦就大了。这种痛苦,是同一阵营的人从背后猛刺一刀。大家可以想象,假设像我这样的人介入到一起大规模的劳资纠纷之中,最终追究起来,一级压一级,压到工人那里,把我的一切都供出来,然后我成为被“通缉”的对象(不是政府找我,就是黑道找我),那我还敢当这个出头鸟吗?所有的努力,最后换来的却是自己人的出卖和背叛,哀莫大于心死。
一定有人说,你没种,你躲起来做事,却要工人当你的挡箭牌。我只能说,说这种话的人,要么是铁了心准备送死的,要么是不知维权有多艰难的,站着说话不腰疼。佛山本田罢工,是在资方被迫要跟劳工谈判的时候,北京劳动法专家常凯才飞到佛山去帮工人说话的。如果一开始他就站在工人群体里呐喊呼吁,那他很快就会“消失”。罢工不是儿戏,不像学生运动那种理想主义、空洞口号。罢工很实际,需要下棋一般的谋略,内部有分工,外部有联合,而不是某个精神领袖在那一站就把事情搞定了。就算甘地在中国复活,他往今天的罢工群体里一站,也绝对会被带离现场,不打他、不开枪就已经够客气了。罢工不是暴力行动,打是打不出一个将来的,只有选择非暴力,用法律和舆论,为劳工争权益。争得了几分算几分,只要不是原则性的妥协,都可以退一步。它最终呈现的状态,不应该是劳资双方永久的仇恨,而应当是某种共识,用斗争换来有诚意的谈判与合作。
中国的罢工运动正在复兴,如何做到既不流血又基本达到目标,是劳资双方及政府都要考虑的问题。今天中国的各地罢工,既偶然,又必然。偶然,是因为罢工模式并不成熟,年轻一代在忍无可忍之下,在没有多少参考经验和运动启蒙的情况下,很突然地将雪球越滚越大,没有谁能预计到罢工的规模、效应及后果;必然,是因为物价上涨时代之于呼唤公民权利的廉价劳动力而言,已经到了火山喷发的关键时刻,不在此处罢工,就在别处罢工,是迟一天晚一天的事情而已。当前对于罢工,媒体屏蔽、禁令甚多,政府严防的同时又亟待找到低成本化解的办法,企业主也看到了这种大势所趋,有的选择了迁移厂址。灭是灭不完的,逃也是逃不掉的,唯一的办法,就是正视劳工权利,否则这种呈燎原之势的抗争运动还将升级、进化,而掌握这一真理和常识的人也将越来越多,越来越成熟。从维护统治与榨取利润来看,这是危机;但从时代变革和人民觉醒来看,这是进步。历史证明,危机是进步的催化剂,纵有强力阻拦,但江河入海,势不可挡,还是顺势为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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