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中国的社会变革,可以算得上是一场人类历史上从未有过的巨大课题。在这个积重数千年,并与其它文明鲜有交流,人口规模一直占据全球份额的百分之二十以上的国度。若有一日可以实现一场真正意义上的现代化变革,那么,这场变革的深刻程度及艰难程度,皆可谓冠绝全球。因为中国的变革,并非一场单纯政治体制及经济模式的变革,这场变革将深入到中国人生活的每一个角落。这是一场让十五亿中国人全面融入现代社会的变革。以个体而言,它意味着十五亿个个体自我意识到生长,及对自我价值的全盘重新认识;以全体而言,它意味着现代民主政治体制的确立、正常的市场经济结构、全新的具有生命力的文化、可以以和平方式自然输出的价值观、现代国家意识、现代民族意识。
有志于推进中国社会现代化变革的人们深知,我们面临的巨大难题不可能简单地依靠某种行为模式或者一些单独的、互相之间缺乏联系的有利因素,达到决定性效果。
是从理念出发,还是从现实出发,这是我们需要面临的第一个问题。作为一个社会评论家或者自由知识分子,他可以从理念出发来评估某事,但更多的其他人则不同。对那些依靠实际的身体行动去推进这个现代化进程的人们来说,从理念出发结局,最终他所追求的一切都将变成空中楼阁。
有一个简单并且极其现实的例子:在过去的数十年、当前以及未来相当长的一段时间内,试图推进中国社会的现代化进程,对参与者而言,是一个需要牺牲自己现实利益,却又鲜有回报的事业。因为到目前为止,这一进程还没有进展到足够的深度,可以为参与者提供真正的现实利益和现实安全保障。这一现状决定了这一进程的参与者,应该具有足够的理想主义气质,甘心割舍自己的利益而无所求。然而理性告诉我们,这并不切合现实。现实就是,那些期望通过投身这场变革运动获得现实利益的人,其数量及规模至少足以同这场运动中理想者们分庭抗礼。这些人并不符合运动的需要,他们的参与难以令运动得到质的的提高,至少他们很难成长成为一名合格的运动员。由于立身逻辑存在根本差异,他们的加入会引发在这场运动的参与者内部,理想主义者与实利主义者的各种难以预测的冲突,使运动从内部受损。即便在理想者中,亦因为人与人之间的差异而充满各种不确定的因素,这些因素都有可能成为冲突的导火索。因为艰难的现实要求这些理想者们不仅拥有理想,亦需要拥有独特的个性才能坚持不懈,随大流者将被逐渐淘汰出局。
自然,有朝一日运动需要实利主义者们去发挥决定性的作用,但要将运动推进到那个可以为实利主义者们提供足够的空间和舞台的阶段,只有依靠理想主义者们的努力和牺牲。
面对上述情形,从理念出发者的逻辑是:运动需要人们去为之付出,而人们却在乱哄哄你来我往。须知,那些看起来并不那么美观的事,它们的传播速度要比那些真正具有献身精神和实际意义的举动,传播得更快更广。时间一久,那些不美观的东西会变成这场运动的固定形象,而那些真正具有实际意义的行为,将在不久后被人遗忘。前者只要发生一次,就会在数十年中被人不断地被人当作某种谈资提起;而后者,却需要不断地反复涌现,才能在人们心中留下印记。
而从现实出发者的逻辑,是首先承认这个现实,并无怨地接受它。然后努力去让这个现实朝着对运动有利的方向发展。
很显然,从现实出发者,他们也许仍旧只是徒劳无益,但至少他们有机会、有可能去改变现状。而从理念出发者,将对这一现状永远都无能为力。并且,在看待这一现状时,越是基于理念,这一现状就会可能变得越糟糕。因为理念会激化实利主义者与理想主义者之间的分歧,割断他们的联系,导致他们更加难以建立其协作关系。想要扭转这一现状,唯一的途径就是去埋头做那些看上去能够令人欣慰的事,尽管这些事很快会被人遗忘,但人们只有常年累月地去反复地做,反复被人遗忘,它才有可能压倒那些看上去并不美观东西,成为运动的主流,最终成为运动的名片。
作为一个人,在个人的私人生活中,他可以在很多场合将理性抛到一边。但作为一个公共事务的推进者,当涉及到公共事务时,他必须服从于理性。任何一个人脑海中的理念,都不可能令事态发生一百八十度的逆转,一场艰难而宏大的事业,其推进所仰仗的更加仅仅可能是一点一滴真正具有添砖加瓦性质的实际行动。
在上一个例子中,我们提到了中国全面现代化进程中,其参与者内部的现状。与这个内在的现状相比,人们还将面临一个比它更加严峻的现实,那就是这个专制体制。
这个专制体制毫无道德底线,只知压迫与盘剥、除了它自身的利益之外,它从不考虑对任何人和任何事承担责任。这一特质决定了一种自上而下改革的社会变革方式,如同海市蜃楼。但是这个体制又异常强大,异常严密。除了因为它自身的内部矛盾引发其膛炸之外,很难看到从外部有撼动它的机会。
因此,在过去的数十年,所谓“改良”与“革命”的争端,一直持续不绝。那些持改良主张的人们,是看到了革命可能性的微茫;持革命主张的人们亦同样,他们是看到了改良希望的微茫。这些从理念出发的人们忘记了一个最基本的现实:这种可能性的渺茫,并不意味着另一条道路就自然而然地成为可能。
一个从现实出发的人,会认为这些争端毫无意义,因为在专制者看来,两条道路同样荒唐可笑。这样的争端不仅于运动无益反而有害。因为这些争论会自然地倾向于将运动拖回到纸上空谈的层次,它耗费了运动的精力和元气,在无形中损害了运动的利益。
一个人无论是倾向于改良和革命,如果他身在中国大陆,并愿意切实地为中国大陆的民主化事业效劳。假如某地发生一场所谓“群体性事件”,需要四个人立刻赶往现场报道此事。一人负责拍摄;一人负责现场的互联网技术;一人负责现场组稿和编辑;一人负责后援,一旦可能的危险出现,立刻组织其他三人撤退。
想要将一件类似的事做成功,与这四个人究竟是持有改良的理念,还是革命的理念毫无关系。想要成功仅仅取决于这四个人能否扮演好自己所属的角色,做好自己所负责的那一部分事务;能否相互高效地协作。无论人们持有何种理念,他们想要将某一工作完成,仅仅取决于他们能否从离他们最近的现实出发,去努力工作。这艰难而又需要专业的现实,不是在写诗或者参加辩论大赛,靠体内的腺体的分泌物就可以完成。它需要人们长年累月地磨练自己的意志;培养自己的技能;学会理解他人并学会与他人协作。否则,一个连看似并不出众的实务小事都做不好的运动,它又怎么可能担当得起去完成开篇所述的那个宏大而艰难课题的使命呢?
因此,理念仅仅是我们的目标,而现实才是属于我们的一切。因为在目标没有达成之前,目标永远都不属于我们,属于我们的只有现实。现实的努力也许看上去并不那么令人信心十足,若是没有现实的努力,目标永远是一纸空谈。
我们所需要付出的,也许要远远多于我们所能够交付给她的,愿与诸君共勉,我们拥有同一个现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