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爱情,是文学的主题,是相伴人生最美好的东西。对许多人来说,他们更希望拥有平淡而顺利的爱情,两个人手牵手度过人生的风雨。可是,爱情对每个人来说并不是均匀分配的,拥有财富可能距离爱情更加遥远,事业攀升却可能让亲情更加疏离。
一个时代的错误,千载不公平的积累,让良心无处可逃。大多数人望而退却了,因为他们看到庞大的怪兽张开大嘴等着他们,对于这些人的明智我不想说他们懦弱,因为他们有权利保护自己及他们的家人,因为我不能要求每个人都是英雄。但是有些人,虽然是很少的人,他们却不能忍受明显的不公平对他们良心的考问,他们不把自己掩藏在茫茫人海,一边痛苦地看着不公平事件延续下去,一边熟视无睹地过着安稳的生活。
良心犯在最近几十年在中国猛增起来,因为有的人觉醒了,因为有的人不只是等待馅饼从天上掉下来。他们就像《皇帝的新衣》里那个孩子,在大家都自欺欺人的时候率先喊出了:“皇帝什么都没有穿!”这些人说出了简单的真理,揭露了繁华遮盖的丑陋,他们为权贵不容,因为太多的罪恶需要华丽来包装,但五彩的气泡经不起真话的捅刺,所以这是良心犯辈出的年代。
良心犯走在刀锋上,走进监狱的大门,他们无怨无悔。可是在他们的身后,他们的妻子、他们的孩子,过着怎样艰难的生活,却是难以书写。
刘贤斌已经三次入狱,现在他面临以“法律”的名义对他的再次审判。由于他多年来都在监狱里,世人对他并不很了解,我作为他中学同学,二十多年来的搭档,有必要让世人了解他是怎样一个人。在《走在路上的刘贤斌》和《行者刘贤斌》两篇文章里,我已经对刘贤斌做了介绍,我的文字是那么苍白和单薄,远不能将一个活生生、有血有肉的刘贤斌凸现在大家面前。我现在要写刘贤斌的妻子陈明先,一个伟大的女性,就像刘贤斌被刑拘后我在推文中写道的:“走在路上的刘贤斌,无怨无悔的刘贤斌,痛苦并幸福着的刘贤斌,他有一个如女神一样的妻子,这是他幸福的源泉。”
二
我第一次见到陈明先是在1995年的7月初,当时我被以反革命宣传煽动罪判刑,从北京市公安局看守所送到位于南充的四川省第一监狱服刑。大概过了一个星期吧,我所在的严管队,大家都叫庞主任的警察通知我有会见。我的父母前两天才来看过我,我正在猜测会是谁呢,打开严管接见室的门(倒不是对我怎么严,因为我是新犯,只能享受这种待遇),一下就看见刘贤斌和一位穿着红衣的女人坐在铁栅栏对面。我和贤斌轻松而小心地交谈,接见室里没有其他人,庞主任似乎对这样的接见也没有在意,走得远远的,所以贤斌也可以给我介绍外面民运的情况,我很高兴。
我也牵挂着贤斌,不知他93年出狱后情况怎么样,但看样子他没有少做民运的工作。他给我介绍了他的妻子,他们刚结婚不久。他没有介绍妻子的名字,只是说她在遂宁中学教书。贤斌能在出狱这么短时间内找到如此优秀的女人,我很为他高兴。陈明先很少说话,因为我和贤斌的话题她基本都插不上嘴,只是一脸微笑地看着我们交谈,幸福溢于言表。她穿着一身红色的连衣裙,很是鲜艳,大概新婚给她带来的喜悦还没有退去吧,到现在我还很清楚地记得那时她的样子,不是非常漂亮,但是非常美丽!这时庞主任似乎记起了他的职责,过来问他们跟我什么关系,请他们把身份证拿出来。我也一直担心着怎么向警察解释贤斌跟我的关系,想来想去只有说表哥或同学好一点。 未等我说话,陈明先马上就回答“我是他姐姐”,刘贤斌也顺口回答:“我是他姐夫”,并且拿出了他们的身份证。这个配合非常完美,警察没有任何疑虑,就拿着身份证给登记了。显然贤斌和陈明先事先是有所准备的。在警察离开时,贤斌偷偷地递给我一个折叠好的纸条,我拿回去一看,是刘晓波起草的《牢记血的教训,推进民主和法制》。这是我第一次见到陈明先的经过。
三
1997年出狱后,我跟贤斌在一起的时间就比较多了,对陈明先也就有了更多的了解。我出来后半个月,陈明先就生孩子了。当时,我们这些同学和朋友有一个责任:抬担架。当孩子生下来后,需要有个人去确认孩子。贤斌的母亲认为贤斌的时辰属虎,会吃了属牛的孩子,就叫我去看,所以我是除了医护人员第一个看见圆圆的。出来后,我看见贤斌在楼梯上焦急地张望,却又被他母亲赶走,初为人父却见不到孩子确实让他沉不住气了。
陈明先是四川仁寿人,在南充的四川师范学院中文系读八八级的,92年分配到遂宁工作。她怎么会跟贤斌在一起?这有许多的巧合。首先陈明先在读大学的时候也经历了八九民运,跟贤斌、我属于一个时代的人,有基本共同的经历。她也是八九民运中千千万万参加游行、呼吁改革反对腐败的学生中的一员。对于参加游行,陈明先说,我不相信哪个大学生没有参加游行,那太冷血了,那不是青年人能保持的冷静!虽然有些人在面对审查时可以否认,但那不是事实。而且陈明先认为当局的镇压以及抹黑一定不会长久,历史将对八九事件重新公正地评价。所以认识刘贤斌后,她没有戴着有色眼镜来看他,而是非常欣赏他的勇气和正直。
刘贤斌和陈明先认识的介绍人是刘贤斌的二嫂任姐。陈明先在给我的采访提纲上写道:“说到与任姐的相识,不得不提到一个人:中文系的邓书记(其实,我们从来就不认识)。92年6月底,学生离校在即。邓书记很是担心我们两个女学生在异乡的生活,就给他在遂宁中学的侄子邓易修老师写了一封信,叫我们带去。由于和邓老师是一个学校,我比我的女同学更多地得到了邓老师一家的关心。我充满感激,也经常在周末去看望他们。一次,邓老师的爱人袁老师(袁老师是贤斌二哥的同事,贤斌的二哥在遂宁市顺南街小学教书)带我去逛街,她们在北福街任姐的门面买东西,我和任姐说了几句话。后来路过时,我总要去和任姐打招呼。任姐待人热情,又喜欢看书,言谈举止不同于一般的商贩,能和她谈文学,这让我很欣喜,慢慢地我们成了朋友。我和贤斌第一次见面,任姐并不在场。只是后来任姐和我说过贤斌的情况,比如八九学潮、入狱等等,这都是我们很自然的谈话。后来在店里还见过贤斌几次,也闲聊过,印象不错。94年的3月,任姐说,贤斌和他的初恋女友彻底吹了,问我愿不愿意和他交往,我说可以啊。为了明确这种交往关系,任姐在她的家里特别安排了一顿晚饭,请了我和贤斌。”
刘贤斌因为89民运的事情成为了政治犯,对此一般的女性避之唯恐不及,但陈明先却并不在乎刘贤斌的这种身份,她坦承:“贤斌给我最深的印象是沉稳、乐观。我喜欢有思想有追求的男子,贤斌的谈吐给了我这样的感觉。”所以陈明先不可救药地爱上了这个一无所有、前路上充满荆棘的男人,并付出了难以想象的代价。
四
当一个良心犯的妻子的难处是可以想象得到的,这样的男人很少能顾及到家里。贤斌总是行色匆匆,奔走大江南北,不可能给家里带来收入,所以陈明先及家人总是过得很拮据。他们一家原来就住在学校一间学生寝室,后来学校修了教师住房,他们又搬到老教师退出来的房子里。2002年左右(刘贤斌于1999年再次入狱,以“颠覆罪”被判刑13年),学校集资建房,虽然价格很便宜,但是陈明先却毫无积蓄,只好到处借贷。
我的母亲因为我和贤斌的共同经历,一直把陈明先看做自己的女儿,听说后就借钱给她,还有重庆邓焕武老先生也伸出援助之手。终于陈明先母女有了属于自己的房子。为了节约钱,陈明先和贤斌70多岁高龄的父亲自己当工人装修,搬运东西,用旧木板镶嵌地板,什么活都干。平时陈明先省吃俭用,尽量积蓄,归还欠别人的钱,虽然从来就没有人催她还钱。贤斌入狱后,为了节省钱,明先将探视贤斌的频率由一年四至五次降到一年两次。直到贤斌2008年出狱,陈明先才将所有借的钱还完,还包括期间刘贤斌得了一次人权奖和陈明先得了一次民运难属奖的奖金加在里面。
陈明先爱上了一个以天下为己任的男人,这个人没有给她带来富裕和安乐,但是她从来没有抱怨,因为她知道刘贤斌心里有一团火,他们心中想着对方,装着对方,她已经满足了。1998年底时,由于秦永敏的被捕,四川朋友按照之前的约定将《中国人权观察》在四川办下去,刘贤斌又回到他们的蜗居,那里又成为《中国人权观察》的临时总部。大多数事情都是刘贤斌在操劳,每天不停地打电话搜集信息、用传真发消息。这一切都在警察的眼皮下发生,警察多次上门骚扰,曾在一周内搜走两部传真机,企图从经济上扼杀这股微弱的正义之声。刘贤斌没有办法了,我们没有钱买传真机了。只好到打字店复印散发。有一次,陈明先去打字店,结果正在复印时,警察不期而至,将陈明先抓走了。刘贤斌闻讯后,没有犹豫,当即抱起才一岁半的女儿到公安局要人,声称一切都是他写的,陈明先完全不知情。结果陈明先被放出来了,而刘贤斌却被扣留下来。
陈明先知道她的选择需要勇气,也知道贤斌内心里的苦闷。在刚认识刘贤斌不久,她看到贤斌的落寞,就教他下围棋。记得我97年出狱时,刘贤斌的棋艺也就是入门,谁知2008年刘贤斌出狱时,他的围棋水平已在三段以上了,这让人不得不佩服刘贤斌的聪明。贤斌常说:“我的围棋最先是明先教我的”。
五
陈明先默默承受丈夫在监狱里的痛苦。她一直记着99年7月7日警察从家里带走丈夫的情景。刘贤斌面对数十名警察的到来丝毫不觉得惊讶,他默默地抱了一下刚两岁的女儿,知道以后很长时间他不能再给女儿温暖的怀抱和父爱了。他也轻轻地拥抱了妻子,说:“我走了,可能要十年才回家。”果然将近十年刘贤斌才回到家乡与妻女团聚,而这时他的母亲已溘然长逝。
相对生活的窘迫,陈明先更加难于面对的是自己母亲的追问。她的母亲一年年总是见不到“神秘”的女婿,包括春节。满怀狐疑的岳母问明先,“你的丈夫到哪里去了?为什么春节也不回来?”陈明先只好用在外做生意来搪塞。这个简单的谎言就这么延续了多年,成为陈明先的一块心病。因为无法面对家乡亲人的询问,陈明先和他们很少联系。明先的母亲虽然纯朴,但女婿长年见不到,还是让她心生疑虑,甚至想到女儿是不是被抛弃了。母亲的不断地追问让陈明先心力交瘁,她知道已经瞒不下去了。2005年底,刘贤斌得了人权奖,陈明先觉得这是一个好时机,就在川北教育学院的花园故作轻松地对母亲坦白了丈夫被判刑的事,并着重提到贤斌获得人权奖,还拿出寄来的奖金给母亲看。她告诉母亲自己过得很好。善良的目不识丁的老人被糊弄过去了,陈明先松了一口大气。然而当老人家回过神来,思来想去,接连几天里都暗自流泪,为多年在监狱服刑的女婿,为苦命的默默支撑着这个风雨飘摇的家庭的女儿。她一直以为在外做生意的女婿,她为之骄傲的女婿,原来已经在监狱里呆了六年多了,而她却毫不知情。陈明先无法再对她的母亲说什么安慰的话,因为她知道这没有什么力量,倒是已经上小学的圆圆懂事地安慰着老人:“外婆,你不要哭。我爸爸在里面教书,他好得很!”
六
刘贤斌2008年11月出狱后,大家都觉得陈明先苦尽甘来了。虽然陈明先很少表露自己的感情,但是我们还是看出她穿的衣服似乎更加鲜艳和漂亮了,她脸上的笑容多起来了。每周星期三晚上,她在辅导学生夜自习,刘贤斌总会前来接她。每天晚上有时间,他们俩会沿着河边散步。回到家里,刘贤斌会给家里每人削一个水果,幸福对陈明先来说,这就是家人的团聚,就是永不分离。
在刘贤斌和陈明先这一年多甜蜜的时光里,陈明先作为一个妻子也不是对刘贤斌百依百顺。她看见刘贤斌一天到晚在电脑前上网,也会劝阻他。贤斌抽烟越来越凶,明先为了让他少抽一点,就买了一条200元的云烟,说你就抽这种烟吧,刘贤斌看见她买这么贵的烟就吓住了,说不过日子了?然后去换了50元一条的红河烟。
刘贤斌上次入狱后,我没见陈明先以泪洗面,对她来说悲伤已经成为了奢侈品。她有那么多的事情要做要担当,她要带好他们的女儿,完成繁重的教学,还要在节假日带着女儿坐火车、汽车前往到监狱探视丈夫,那个小城她本来一辈子可能都不会去。而家里还有贤斌年迈的父母需要照顾。贤斌的母亲于2005年病重去世,经明先的反复申请和呼吁,狱方才让贤斌回家见了母亲最后一面。老母亲去世后,明先和贤斌的家人两天两夜没有合眼,送老人上路。
陈明先从来不叫苦,从来没有对谁抱怨过。长期以来,由于各种原因,我和弟弟陈兵的日子也越来越艰难,对明先母女的支持越来越少,以致我都无颜去见她们母女。
女儿越来越大,陈明先觉得家里没有成年男人对孩子的性格成长不好,就将她送到二嫂的幺爸那里去学乐器,任老师对待圆圆就像自己的孙女一样,先让她学葫芦丝、竹笛,后来改学长笛,现在圆圆已经过了长笛八级的艺术考试。
七
陈明先对物质享受没有什么要求,她更看重的是精神生活。刘贤斌跟她可以说是一类人,陈明先认为这是他们能走到一起,度过这么多难关的最重要的因素。
在陈明先记着她和刘贤斌在一起的许多温馨的场景,比如:“95年,贤斌用自行车驮着我,在满天的晚霞中回仁里老家”,对此她记忆尤深;结婚后,每次刘贤斌离家前都给她一个深深地拥抱,让她觉得很温暖;去年夏天暴雨不止,院子地势低,积水很深,刘贤斌光着脚乐呵呵地轮流背着她和孩子穿过院子,走出大门:去年情人节,刘贤斌和我们一起聚会后,在回家的路上,他想起了要给妻子一个惊喜,花了60元钱买了一支蓝色妖姬(一种玫瑰),回家后却以“送菜的方式”递给她,后来这让陈明先想起就爆笑不已,陈明先说,今年刘贤斌终于会以优雅的绅士的方式给她送花了。也许这些是每个普通男人都能做的,但是却成为陈明先心中难得的温馨和浪漫。
良心犯们因为他们的追求而崇高,而良心犯的妻子们却是因为她们对爱情的执着而伟大。不是每个良心犯都像刘贤斌一样拥有一个懂他们、执子之手相伴到老的妻子。对于那些有另外选择的女人们,我们需要理解,但是像陈明先这样不离不弃的良心犯的妻子们更值得我们珍重。她们经历并承负了我们这个时代最深的苦难——地狱之苦,她们无异于天使。严冬没有过去,而陈明先及其他良心犯的妻子们用守望诠释着爱情,犹如冬季盛开的铁玫瑰,成为这个时代独特的风景,让人心酸却又自豪的风景!
2010年8月25日
写于遂宁市西山路玫瑰上品
《中国人权双周刊》首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