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个人崇拜”是中国近代社会的一个普遍现象,并不完全是个人权威所致,也不太像是随心所欲。或者说,并非如一般所称的,是出于“帝王意识”,而更像是“体制性行为”。

对“崇拜”,二十世纪过来的中国人,都不乏“记忆”。前几年现出一幅老照片:1945年秋天,上海南京路、西藏路口大新公司西南面墙上,悬挂起双手拄杖,一身戎装的“蒋主席万岁”布质画像,三四层楼高。画像本身不言而喻:抗战胜利了!租界收复了!蒋委员长来了!三十多年前,“文革”后期,不少中年人见过这幅画像,暗中谈论。边上青年人却不知天高地厚,学“老蒋拄杖”,被老辈人一把拉住,喝道:“不要命啦!”“文革”个人崇拜高潮中,我们年轻人已经朦胧地知道:国民党也一样搞“领袖崇拜”,二十世纪的中国,一直存在“个人崇拜”现象。海内外中国人,包括上海人、台湾人、香港人,乃至海外华人,概莫能外。行文中,原想把香港从华人“个人崇拜”名单上排除,毕竟是一个半世纪的殖民地,铜像立的是“维多利亚”,官方认同的是“不列颠”。然而记起:1966年,香港“造反派”的崇拜热情并不稍减于内地。再想起来,旧金山、纽约的唐人街,早就竖立“国父铜像”,四邑会馆里至今悬挂中山画像。海外华侨的“爱国心”,强烈依附于“个人崇拜”,他们最早无条件支持孙文,甚至就是中国近代“个人崇拜”的始作俑者。在海外,“个人崇拜”是华侨“国族认同”的一部分,这更促人思考。高强度的“个人崇拜”,出现在国民党管辖时代的台湾。初上宝岛,听朋友抛出一个数字:“国府迁台”以后,到处竖立铜像,蒋介石身后,台湾留下了四万多座“蒋公像”。大陆学者闻此,无不诧异,难以置信。难道台湾的“立像运动”甚于大陆之“文革”?朋友说:当然啊,有空去桃园县大溪镇蒋介石铜像纪念公园看看,就相信了。

“个人崇拜”是中国近代社会的一个普遍现象,并不完全是个人权威所致,也不太像是随心所欲。或者说,并非如一般所称的,是出于“帝王意识”,而更像是“体制性行为”。二十世纪的“个人崇拜”问题,比一般人认识的要深刻。孙中山生前落魄,权威有限,是在逝去后才被学生们奉为“国父”的。台湾的蒋公铜像建立运动,更是整个党务体系在“戡乱”时期制造出来的,其中必有更深层的历史原因。从这一点看,陈蕴茜博士的《崇拜与记忆:孙中山符号的建构与传播》很值得读。本书追根溯源,上溯至中华民国设政初期,把二十世纪早期的“个人崇拜”,与中华民国的国族建构,与国民党的意识形态做关联讨论,有很好的揭示。以上关于“崇拜”和“记忆”的联想,就是受了该书书名的启发。作者细细地清理国民党官方意识形态的老仓库,从档案馆、老报纸、旧杂志,乃至方志、笔记、小说中整理出来的事实,看到二十世纪政治中流行的“个人崇拜”,真的还是由现代政党发动的,而肇端于1924年以后的“国父崇拜”。

对“个人崇拜”的反省,曾经是上世纪八十年代的热门话题,历史学者写了很多文章,归因为“封建主义”、“帝王意识”。反正是另一种“大批判”,论说中的似是而非,并没有得到认真讨论。二十世纪的“个人崇拜”,难道真的和帝制时代的“帝王崇拜”一样吗?历史学家的职责不是一味归罪,然后缉凶。学术讨论需要分析源头,排比异同,顺便的时候,才在某种意义上提供一些教训。但是,多年来,真还没有看到一本著作,能够把二十世纪的“个人崇拜”和中国近代政党政治的出现、意识形态的强化和民族主义思潮的兴起联系起来讨论。说实在的,把“文革”中的“个人崇拜”,斥骂为“封建主义”,有现成的意识形态可以凭借,痛快而相对安全;相反,如若从中国近代体制的建立过程来剖析“个人崇拜”,就要面对很多新问题,繁难并不很讨巧。很高兴地看到,手边的这本《崇拜和记忆》,迎难而上,做的是后者。

国民党的“国父崇拜”,曾经无孔不入地渗透到中国人的日常生活。上世纪三十年代出生的父辈们,童年的头皮并不比生于五十年代的我们轻松。课前必诵一百四十五字的《总理遗嘱》:“革命尚未成功,同志仍需努力……”就像我们这一代人至今仍然记得“老三篇”一样。按《崇拜与记忆》的查考,1925年4月,国民党在广州法定了“总理纪念周”,规定“每周之月曜(星期一)日上午九时至十二时”(第193页),举行总理纪念仪式。仪式很完整,包括:“一,全体肃立;二,向总理遗像行三鞠躬礼;三,主席宣读总理遗嘱,全体同时循声宣读;四,向总理遗像俯首默念三分钟;五,演说或政治报告;六,礼成。”(第194页)以“纪念仪式”为名的“政治学习”,执行得很严格,军队、机关、学校、里甲等等人员,都必须参加,缺席三次,以罪论处。总理纪念活动,号令一下,集体操演,整齐划一。还有,每周一的“纪念周”活动,军事化加宗教化,仪式感很强。和基督教会的礼拜相比,耗时三小时,时间更长。

国民党的意识形态是“三民主义”,“民族”、“民权”、“民生”,本质上是一种追慕现代化的世俗精神。但是,“国父崇拜”却具有宗教性。1970年代中期,初游南京,从虔敬肃然的“文革”环境中步入中山陵,拾阶而上,油然有超凡入圣之感。那精心营造的氛围,令人震撼,摄人心魄。《崇拜与记忆》描述了中山陵谒陵仪式的制度化过程。当年,老国民党主张“政教分离”、“君师相分”,反对袁世凯恢复“天坛祭祀”,认为这是“帝制”的信仰基础。新国民党执政后,为竖立“政统”,寻找信仰,逐渐把中山陵仪式化为“民国宗庙”(第154页),让国民尊奉。中山陵的谒陵仪式,发展为国家祭奠仪式。1943年10月,重庆国民党政府考试院长戴季陶主持通过的谒陵礼,更接近传统的“社稷”大礼,严格规定祭奠程序如下:“一,典礼开始;二,全体肃立;三,主祭者就位;四,陪祭者与祭者一次就位;五,奏乐;六,上香;七,行三鞠躬礼;八,行初献礼,主祭者献礼,行一鞠躬礼;九,行亚献礼:主祭者献茗,行一鞠躬礼;十,行终献礼:祭者献爵,行一鞠躬礼;十一,恭读祭告文;十二,行三鞠躬礼;十三,奏乐;十四,礼毕。”(第155页)执政了的国民党,比各大政党更倾向于重建国家礼仪,因而也在更多的场合表现出庄严感、神圣感。感谢作者找到这份《北泉议礼录》,让我们多了解了一种“革命的宗教性”(RevolutionaryReligiousness)。

革命的崇拜,起源于“辛亥”,早期有不少发乎自然,推行中还不怎么强制。比如,清末的通商口岸,学校、军队和警局,已经流行类似后来中山装样式的日本士官生制服。中华民国建立后,上海奉帮裁缝用西装工艺裁制男士上装,称为“中山装”。“辛亥革命”前后,南方民间开始“易服色”,“中山装”成为男士们在长衫、短打和西装之间的一个自由选项,还是自发的。或者说,民国初年的“国服运动”,是有群众基础的。但是,后来蒋介石推行的“国服运动”,冠上了“中山”之名,作为“民族国家”的建设工程,推广的做法,带有强制性,有时可称是某种形式的奴役。《崇拜与记忆》揭露国民党各部、各省、各市、区、县的党支部,用行政命令强力推行“中山装”。1929年4月,有《文官制服礼服条例》,规定“制服用中山装”;1936年2月,蒋介石亲自敕令全国公务员一律着中山装(参见第436页),不着不让上班。

国民党的意识形态机构,把“国父崇拜”作为“三民主义”的神髓来传扬。看本书的揭示,“国父崇拜”运动,做法很热烈,类似传教;规模全覆盖,席卷全国。1924年改组的新国民党,并没有像袁世凯(1914)那样推出“建立国教”的方案,但是用一种新意识形态(“三民主义”)统一思想,强化国人的权威认同感,思路相同。1930年代以后,国民党初步统一全国,稍大一点的城市,都辟建了“中山路”、“中山林”、“中山学校”、“中山公园”、“中山纪念堂”。按《崇拜与记忆》的不完全统计,1930年代,全国各省、区、特别市至少有三百一十四座中山纪念堂(第356页),成为社会活动中心,承担了最多的礼仪职能。1928年,南京政府通过“庙产兴学”的决议,“划拨庙产,振兴教育”,各地的佛、道教的寺院庙观,大多转为学校,而每县至少兴建一座“中山纪念堂”的做法,遂使之取代了传统的宗教场所,成为当地最主要的礼仪建筑。中华民国的重大事宜,如集会、节庆,如筹款、募捐,乃至于视察、训话、誓师、演艺、毕业、婚丧典礼,都在“中山堂”举行。虽然“中山纪念堂”承担了传统寺庙、衙门的部分功能,但“国父崇拜”只是国民党倡导的意识形态,具有某种“宗教性”,却还不能算是一种宗教行为。“国父崇拜”背后的基本动因,并非祭奠孙中山的亡灵,也不是竖立国父的道德楷模,实在是很功利的:确立“合法性”,加强“认同感”,使民众具有国民意识,越强越好,越能信任国民党治理下的民国政体。


二十世纪中国的“领袖崇拜”现象,虽然在人类历史上异常突出,但并不属于个案。如果把中国人的“领袖崇拜”,归类为一种对本民族功勋人物的“英雄崇拜”,那在十八世纪以来全世界范围内的“民族国家”(Nation-state)建设过程中,它也曾经出现在法国、英国、德国、美国、意大利、日本……德国人的腓特烈大帝崇拜、俾斯麦崇拜,法国人的路易十四崇拜、拿破仑崇拜,英国人的伊丽莎白崇拜、维多利亚崇拜,美国人的华盛顿崇拜、林肯崇拜,意大利人的加里波第崇拜、加富尔崇拜,乃至于土耳其的凯末尔,印度的甘地,古巴的卡斯特罗,朝鲜的金日成……都属于各族人民对于自己“民族英雄”(或“开国元勋”)的个人崇拜。“民族英雄”作为一种凝固剂,在“民族国家”的建设中扮演了重要角色,它帮助把原先比较松散的传统政治体缝纫起来,成为中央集权的专制政体。我们在巴黎的荣誉军人院,看到拿破仑墓;在德国各地,都有威廉大帝、俾斯麦首相的铜像;美国首都有华盛顿纪念碑,林肯纪念堂,各地也有用“华盛顿”命名的地名。十九世纪的英国人,不但在本土推崇维多利亚女王,更是把“维多利亚”的名字带到全世界:悉尼、温哥华、孟买、加尔各答、香港……在当地建“维多利亚铜像”、“维多利亚公园”、“维多利亚广场”、“维多利亚镇”、“维多利亚岛”……

“中国是这样,外国也一样”,这种思维定势近年来很是流行,却十分要不得。在日常生活中,发现一般“相似性”的能力,比之辨别“差异性”的能力,低级得不知几许。当然,认识差异之后,再在差异中寻找共性,则是另一回事情。同中之异,异中之同,正是要让学者去“沉潜往复,融会贯通”的事情。在辨别世界各国“英雄崇拜”的差异时,有一张试纸可以一用。我们不妨试探一下某国“民权运动”的强烈程度,便可以知道该国“英雄崇拜”的真实程度。换句话说,要看“崇拜”行为是民权运动自发推动的,还是集权机构强制推行的,才能知道该国人民是否真的在推举自己的“英雄”。如果两者兼有,那还要辨别其中的成分多少,比例如何。比较能够肯定的是,中华民国蒋介石时代的集权政府,在“军政”、“训政”时期奉行的“个人崇拜”,少有民权运动作基础。不是“自下而上”,却是“自上而下”,因而也是相当暴力的。

清末民初,中国卷入了世界民族之林,即孙中山所谓“世界潮流,浩浩荡荡,顺之者昌,逆之者亡”。于是,不得不按照西方“民族国家”的方式重建社会架构,要求国民有独自的仪式感、身份感,更经常地想到自己是“中国人”。中国必须改变原来的“天朝上国”形象,没有国旗,于是设计国旗;没有国歌,那就谱写国歌;没有国服,有人发明国服;没有国语,也可以制造国语。这样的“爱国主义”运动,是为了让中国人感受自己的新国民身份,领受一份自豪感,在当时情有可原。有些“认同”,渗透在日常的唱歌跳舞,穿衣戴帽中,也无伤大雅。但是,有些举动,如逼人换装,规范语言,强行礼法,到处立像,则非常暴力,以至于破坏传统,撕裂社会。清末民初以来,很多以“维新”、“革命”和“启蒙”之名推行的“国民教育”,自上而下地强制推行,无视人群,伤及文化,中国社会付出了沉重的代价。

清末民初,走向世界的中国,“国格”不成体统,最紧要的正是“国家元首”不像话。“戊戌变法”时,维新人士劝清帝移位,按英国模式,要么“君主立宪”,要么“虚君共和”。这个时候,最想扮演“民族英雄”,最想被将来的“新中国”铭记的“铜像人物”是康有为、梁启超,后来却以迂腐出名,沦为笑柄。随后的革命家发动“辛亥革命”,决定采用法国、美国模式,国体“共和制”,政体“议会制”。当此关头,被寄予“民族英雄”希望的,不是“大炮”孙中山,而是“强人”袁世凯,当时就被铸在银币上,俗称“袁大头”,然而却是以滑稽戏的方式收场。既然太后、皇帝不能改造成“女王”、“天皇”,末世枭雄袁世凯也不堪扮演“民国元首”的荣誉角色,则必须“二次革命”,再举“民族英雄”,象征新国家。孙中山,正是在1925年去世后,被国民党新旧各派推举为“国父”,成为带领中国走出“中央帝国”,步入“民族国家”的新符号、新象征。

《崇拜与记忆》一直用“个人崇拜”一词来描述国民党推动的“孙中山崇拜”。其实,如果按本书“结语”,书中讨论的是“孙中山崇拜与民族国家认同”(第565页)问题,则“孙中山崇拜”和台湾社会在戒严时期奉行的“蒋介石崇拜”,以及二十世纪后半叶中国大陆政治生活中谈论的“个人崇拜”还不一样。它不是为确立生前的个人权威而推行的全民崇拜,而是当权者竖立起来,为了强化统治合法性的崇拜,是“国族崇拜”的一部分。这种为“国族认同”而行的崇拜,或许用上文提到的“英雄崇拜”一词更合适一些。“孙中山”,被铸上银币,刻上路名,建成铜像,化作仪式,是因为“民族国家”的建设需要。这个时候,“国父”之名,不过也是被用为砖瓦而已。


“民族国家”需不需要用“民族英雄”来凝聚人心?“英雄崇拜”和“立宪”、“共和”是什么关系?这些问题,当时没有充分讨论,后来也就十分混乱。“民主先驱”理应对这些问题有所考虑,可惜像康有为、梁启超以下的“维新派”、“革命派”都不是很清楚。梁启超用了英国历史学家卡莱尔说法,在他的《自由书·英雄与时势》(1899)中热情洋溢赞美“英雄史观”,他说:“英雄者,人间世之造物主也。人间世之大事业,皆英雄心中所蕴蓄而发现者,虽谓世界之历史,即英雄志传记。”梁启超“笔底常带感情”的宣传口吻,其实是混淆的。既以“自由书”为名提倡“自由”,就应该按题义,多讨论个人权利,抵制崇拜,警惕盲从。然而不是,他反以“英雄与时势”为副题,藐视个人价值,崇拜英雄意志,尊奉权威主义,用浮艳的辞藻,把华盛顿、俾斯麦、加富尔、马志尼推崇到无以复加的地步。此后的舆情,从“英雄崇拜”滑入“个人崇拜”,也就顺理成章了。清末国人在“民族”、“国家”、“自由”、“民主”等问题上的混沌想法、冲突人格,梁启超尚且如此,其后学可想而知。

晚近的社会学、人类学、历史学关于“民族国家”建构理论,认定现代国家的“国族认同”,完全可以不用“英雄崇拜”,抛开路易十四、拿破仑、腓特烈、俾斯麦、华盛顿等“权威人物”,一样也可以凝聚人心,团结民众。事实上,在欧洲和北美各“民族国家”的建立过程中,“国父”的作用,并不像模仿西方“民族国家”体制的中国、土耳其、印度、埃及等国的亚洲人士强调的那么重要。“国族认同”中,“文化认同”远远比“国父认同”更重要。法国“年鉴学派”大师布罗代尔(FernandBraudel)写过一本介绍法国文化特征的书:《法兰西的特性》(L‘IDENTITIEDELAFRANCE,也可以翻译成《法兰西的身份认同》,商务印书馆,1997年),基本不提“英雄人物”,而是专心考察“日常生活”,写足了法国在人口、地理、历史、宗教、语言、习俗、工艺和食物上的特性。在他看来,法国之所以是法国,不是因为有光荣的拿破仑,而是因为有驰誉欧洲的葡萄酒、乳酪和面包,有优美的法语,精良的手工艺。从二十世纪走出来的中国人,也应该认识到:真正成熟的“国民意识”、“国族认同”,不在于“英雄崇拜”,而是蕴含在“日常生活”的诸多细节中。

在中国,在清末民初的同时代,不是没有人意识到“文化认同”相对于“国族认同”的重要性,也不是没有人反对“英雄崇拜”,比如章太炎。章太炎(1869-1936),清代学术殿军,民国学术开山,投身反清运动,不比孙文晚,1900年就剪了辫子,裁制明服。“中华民国”的国名,正是因着他的《中华民国解》(1905)一文而来的。辛亥后,章太炎被推为“革命文豪”、“民国元勋”。革命前,章太炎大笔如椽,率性而为,甚至猴急得与孙文发生肢体冲突。革命后,章太炎在北京羁押处藐视袁世凯,拒绝高官厚禄,坚持不蜕化为新的权威主义者。正是章太炎,出面抵制蒋介石的“孙中山崇拜”。针对国民党提议把南京城改名为“中山城”,他说:“国家非一人之私,虽一省城亦不应施号以自伐。”“改建共和,称曰民主,尤不应以一人名号,变国家邑之正称。”(《章太炎对改中山城意见》,《申报》1925年3月25日。第362页引)。章太炎是一个“民族主义”者,晚年一直试图维护他心目中的“中华民国”理想。或许章太炎赋予“中国”过多的个人色彩,但是他不主张用“英雄崇拜”维系国民,反对把意识形态和政治生活缠在一起。他在《訄书》(1902)中,对古往今来的中国文化之特征,做了深入阐释,为的是将它们细细地融入现代中国。他的国族认同,不是“英雄崇拜”,“权威主义”,而是“文化中国”。

读《崇拜与记忆:孙中山符号的建构与传播》,感受到近年来国内历史学的进步。几十年来,不满意传统教科书说法的学者们,在谋求文、史、哲人文学科的整体突破,以期全面而真实地说明近代中国人的复杂经历。看本书,虽然仍是一种史学本色,但可以察觉出作者有“融会贯通”的学科企图。本书把“孙中山研究”从“中国革命史”和“中国近代史”中打捞出来,摆脱了常套的“民族主义”叙述体系。作者用福柯“权力话语”、格尔兹“文化的解释”和近年来人文学者热衷做的“记忆学说”等理论,把“孙中山”看作一种“符号”,解释它在中国人精神生活中的意义。近年来倡导“后现代”理论的学者,很多不从实际研究入手,仅仅是翻译、介绍,拉扯一些本土事实,不知出处,忽略文本,任意评论,牵强附会的地方很多。批评前人的“权力话语”,自己却先陷入了“想象”和“制造”之中。本书不是这样,作者把“孙中山”从复杂的人物纠葛、事件真伪中解放出来以后,专注于观察“孙中山”如何在中华民国的“记忆和想象”的空间中被建构起来,传播开去。最值得肯定的是,作者并不放弃历史学的基本功,费了大量时间在档案、报刊、杂志、方志、笔记、文集、回忆录中查考有关文献和传说。本书在主题和主旨上,表现了作者对“后现代”和“新历史”的关切。然而,全书的学术根底和写作风格,却完全是历史学传统的笃实考证。在目前阶段,这或许是当今人文学科突破传统,融会新说的较好做法。

关于“崇拜”,萦绕在我们这一代人的心头,忽忽已是三十年了。曾经的“崇拜”,“五〇后”、“六〇后”,带上“七〇后”,“记忆”仍在。再往下数,就不一定了,“八〇后”、“九〇后”、“〇〇后”,他们的偶像,已经转移,如有“英雄崇拜”,那已经是对“娱乐英雄”的追捧。在当今的“崇拜”转折时期,读一读这样一本关于“崇拜”和“记忆”的书,仍然有益。


《崇拜与记忆:孙中山符号的建构与传播》

  陈蕴茜著

  南京大学出版社

  2009年8月第一版

  613页,58.00元

——原载:东方早报—上海书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