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六四”之后,政改失声

温家宝深圳讲话之所以广受关注,是因为这样直来直去、主题鲜明的高层政改讲话,这样浓墨重彩、连哄带吓的讲法,在“我党”我国已经十分罕见。如果我没有记错的话,此种讲法,已二十一年未闻。还真是久违了。

当今中共大佬,基本不讲政改。寡妇门前是非多,政改话题忌讳大。讲政改容易“犯错误”,搞政改大都“站不住”,这简直就是“客观规律”。胡耀邦、赵紫阳就是前车之鉴。而且,政改既不容易出政绩,又不方便捞外快,纯粹是个良心活。政改搞成了,共产党可能会玩完,搞不成,自己恐怕先玩完。这样的苦差事,即使有“中国影帝”的大奖杯,也不是那么有吸引力的。当代政治史是一部残酷的政改倒霉史,属“反面教材”。如果说耀邦罢官的教训还不够惨痛的话,那么,89“风波”、紫阳倒台,已足够让大人物们心生忌惮,戒慎恐惧,从此对政治改革敬而远之,畏而避之,乃至闻风丧胆,噤若寒蝉。“六四”之后,政改失声。即使是邓小平本人,也永久丧失了再启政改的魄力和胆略。虽有南巡讲话,终与政改无缘。

1992年,撤了帘、不听政的邓小平发觉中南海里风声不对,反和平演变已经反到了“改革开放”头上。其时,拜“六四”枪声所赐,“改革开放”行情暴跌,已不再吃香,“总设计师”也就渐渐不管用了,老头子说话没人听,“经验和智慧”变得多余。“六四”元凶差点变成受害者,这真是作法自毙。“退休老人”一怒之下,不得不披挂上阵,冲出围城,从上海、武昌一路讲改革讲到深圳——比起首都北京,特区深圳才是邓小平说一不二的地盘。咄咄逼人的南巡讲话,全是连讥带讽、连哄带吓、半责半骂、半敲半打,“谁不改革谁下台”的狠话都说出来了。可是,邓小平虽然有恃无恐,尽管喋喋不休,却只谈经济改革,再无一言一语、一字一句涉及“政治体制改革”。连老邓也怕了!夫复何言。“六四”对中共高层心理上、行为上的影响是何等深刻,对中国政治生态的污染是何等严重,对宪政民主转型的破坏是何等惨烈,由此可见一斑。

邓小平之后,从“以江泽民为核心的党中央”到“以胡锦涛为总书记的党中央”,大家伙都特别自觉,基本不碰政治改革这个题目,甚至不提“政治体制改革”这个暧昧词组——只温家宝除外。对于政改,中南海是有一套“潜规则”的,大意是:不理睬,不表态,不承诺,不松口,不支持,不放权,不妥协,不退让,不捅娄子,不揭盖子,不给地方开口子,不让民主派钻空子,不理外国找岔子,不许刁民闹乱子。换言之:能躲则躲,能拖则拖,能赖则赖,能堵则堵,能压则压;环顾左右言他,避之唯恐不及;扼杀于摇篮之中,消灭在萌芽状态。

这套“潜规则”很厉害,内化于言行习惯,外化于“政治空气”。有了它,讲政改的象是戴了紧箍咒,从来不敢理直气壮;反政改的倒象是吃了壮阳药,不仅振振有词,而且杀气腾腾。都是“六四”结的果,“六四”啊“六四”,有天理吗?

二、党中央讲政改的两种套路

正因为二十一年来中共高层无人真正讲政改(甚至可能无人真正想政改),这才使得温家宝深圳讲话一石激起千层浪,引起海内外舆论哗然、反响如潮——只有“胡锦涛为总书记的党中央”不动声色,保持沉默。

其实,温家宝讲话并不精彩,不过泛泛而谈,比较空洞,有欠明确。温家宝讲话之所以“重要”,重要性尽在讲话之外,在于他开了一个头,破了一次例,挑战了一回中南海“潜规则”。温讲话亦于此获得其历史意义:在“自由化”打烊、政改收摊长达二十一年之后,温家宝又公开挂出了“政治体制改革”这块已经发霉的旧招牌。

说其他的中共大佬从来不讲政改,恐怕胡锦涛、吴邦国、贾庆林、李长春们未必服气。的确,他们偶尔也会讲政改。有些时候,有些场合,似乎还很愿意讲,甚至非讲不可。不过,凡傻瓜以上者都能听得出来,他们的讲法与温家宝大不相同。岂止讲法不同,所讲的根本就不是同一样东西。他们有时候轻描淡写、一笔带过,有时候敷衍应付、虚与委蛇,有时候皮里阳秋、话里有话,还有的时候,则蛮不讲理、骂骂咧咧。他们的目的——如果我没理解错的话,似乎绝不是要人们相信他们愿意搞政改、能够搞政改,倒是要让人们死了这份心,“丢掉幻想,准备战斗”。在他们那里,讲话不是为了达意,倒是为了掩饰,有些话讲了等于没讲,有些话没讲等于讲了。久而久之,“改革”和“绝不改革”似乎就变成了同义词,至少在他们讲政治的时候如此。

温家宝之外的中共大佬们讲政改,通常有以下两种套路:其一,照本宣科背着讲,官腔废话套着讲;其二,二黄八调兑着讲,明正暗反倒着讲。第一种套路,以胡锦涛为典型。此人每一次“重要讲话”,大抵都是此前的全会报告、政治局决议的节选本或缩写本,没有自己的东西,是“全盘照搬”来的。语言永远干巴,表情永远刻板,姿势四平八稳,听者味同嚼蜡。在这位总书记嘴里,是永远吐不出什么新词汇、新概念、新提法、新思维来的——只“不折腾”除外。若有一两个“八荣八耻”之类的新口号,或偶有一两次蹩脚的即兴发挥,翻检一下文革旧报纸,难逃剽窃两报一刊社论的嫌疑。

第二种套路,以吴邦国、贾庆林、李长春为代表。他们的讲话,大抵无需讲得好,专比谁讲得烂。讲得越乌龙,越混帐,越无理,也就越正确,越光荣,越能体现出政治局常委的真本事。直到完全把好话说反、正理说歪为止。比如说,讲政改绝不讲改哪里、怎么改,专讲不改哪里、怎么不改,主旨必是“绝不搞……那一套”。讲宪法,讲议会,必大讲特讲“本质区别”。讲人权,讲民主,必大批特批全世界公认的民主观、人权观。照这种野蛮套路写文章的,还有中宣部、社科院、《求是》、《光明日报》的一群理论高手,竟然批量产出了“四个重大界限”、“六个为什么”、“七个怎么看”之类让人哭笑不得的汉语垃圾。

倒是以其昏昏,使人昭昭。如今,全国人民至少有一多半已经明白:政治局常委至少有一多半是反对政治体制改革的。政改,能不难吗?

三、温家宝不是邓小平

此次温家宝讲话,其形式与内容均与邓小平92南巡相似。或许,温家宝就是刻意模仿邓小平。什么“得而复失”,什么“死路一条”,语气之强烈,用词之夸张,正是典型的邓氏语言风格。可是,此南巡不是彼南巡,温家宝不是邓小平。

邓小平南巡讲话之所以转眼就成了供全党洗脑的“纲领性文件”,是因为邓有军方的铁杆“保驾”,有地方改革派的忠心追随,有调动媒体(包括港媒)发动文宣总攻击的号召力。邓虽“退休”,终究权大威重、势力逼人,其一日不死,就一日是中国政治叙事的中心人物。邓小平始终拥有人事赏罚、再行废立、重组政局的资源与实力,敢说“谁不改革谁下台”——这才是他的杀手锏。邓小平的这些优势,温家宝望尘莫及。岂止温家宝,江泽民、胡锦涛也望尘莫及。因此,邓小平南巡那样的事情,对邓的传人们——无论温家宝还是胡锦涛,只是一个无法效仿、不敢复制的遥远的传奇故事。那个独断时代虽余温尚在,却可望不可即。

与1992年的邓小平一样,温家宝深圳讲话表面上也是说给地方听,似乎是在向地方当局发出政改的号召,实际上是说给北京听,是在向中央的大人物表达抱怨和警告。然而,言者谆谆,听者藐藐,收效可怜。邓小平南巡之后,上海壮胆,广东紧跟,改革派雀跃,保守派投诚,众官僚群起表态、争相排队搭乘邓氏改革快车,而温家宝讲话之后,有关各方窘态毕露,颇生懊恼,极显尴尬。地方在观望,中央不买帐,右派在内耗,左派在叫嚣。墙里开花墙外香,大张旗鼓为温家宝叫好的,不是贴身聆训的广东汪洋,不是负责宣传的刘云山李长春,也不是国务院下属王岐山李克强,而是一些民间维权分子、独立学者和海外“异议分子”。

在此微妙时刻,胡锦涛终于踏上了迟到的深圳之旅,并当众背诵了一篇无色无味的“重要讲话”。以其数十年如一日的政治修养,胡当然不会直接否定温。但是,有些话没说等于说了。胡未必支持温、温未必依赖胡,中共高层团结的真相,在温氏政改讲话的考验下,终于大白于天下。也许,胡锦涛并不乐意与温家宝争胜,他宁愿装聋作哑,将糊涂进行到底,假装温家宝什么也没说,假装自己什么也没听,假装“政治体制改革”未曾引起党国内外的空前热议,就让这股温氏旋风从哪来回哪去,尽快归于沉寂。但他必须捍卫中南海的“潜规则”,《光明日报》、《求是》杂志早就作出一副奋不顾身、跃跃欲试状,在一旁候着呢。

看起来,这一回合的政改较量,尚未真正展开,就要匆匆结束,温家宝无功而返。温家宝无党援、无派系、无文攻、无武卫,言之不可行,只能自食其言。胡锦涛成功守住围城的概率,远大于温家宝成功发动政改的概率。推不动政改的温家宝,或将留下“只会作秀”的坏名声。

不过,所谓民主政治,原本是必须“作秀”的,把黑箱里的事情在公众面前抖落,把深宫里的议题在聚光灯下摊开,把同僚间的拉帮结伙转变为向社会大众呼吁诉说,秀形象,搏名望,摆政见,展才华,显个性,如此“作秀”,是民主政治之所必须。如今,令人忧虑的倒不是温家宝是否“作秀”,而是温家宝失败之后,大佬们都不屑于(或不敢于)“作秀”,都去“闷声发大财”,“稳定”做官、“和谐”分红。中国的大局也就只好糜烂下去,直至鱼烂而亡。套一句邓小平与温家宝的名言,那可真是“死路一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