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四”前后,吴国桢在南开中学与周恩来、张道藩等同学,在清华学校与罗隆基、闻一多、潘光旦等同学,在大起大落、风云不定的大时代里,他与周恩来、罗隆基三人最终走的都是从政之路,三条道路却截然不同,各自的命运遭遇也不一样。他曾经少年得志、自美国普林斯顿大学政治系获博士学位归国之后,因缘际会,受到新崛起的强人蒋介石欣赏,年纪轻轻就当上汉口市市长,然后一路攀升,从抗战时期作为陪都的重庆市长、外交部政务次长【代理部长】到国民党中央宣传部长,仕途可谓一帆风顺。日本投降之后,他出任上海市长。国民党丢掉大陆,蒋介石要这位受美国青睐的留美博士来做“台湾省主席”,“这简直等于是托孤寄命”,他也由此达到一生仕途的巅峰,最终却与蒋介石闹翻,出走美国,酿成轰动一时的“吴国桢案”。初到美国的沉闷日子里,他回首半生,完成了一本英文回忆录书稿,没想到微缩胶卷在哥伦比亚大学的图书馆里一躺就是大半个世纪,直到2009年才在香港出版中文译本(《夜来临:吴国桢见证的国共争斗》,吴修垣译,马军校订、注释,中文大学出版社)。
历史学家左舜生目睹过吴国桢当年的春风得意,在重庆林园,一次欢迎美国华莱士副总统的宴会上,吴国桢任宾主两方的翻译,他的座次刚好在吴太太黄卓群的正对面,他看看吴、看看黄,觉得他俩真是天造地设的佳偶,就从口袋里掏出一张名片,用钢笔写下吴梅村《圆圆曲》中的两句诗:“白皙通侯最少年,拣取花枝屡回顾”,交给邻座的一位朋友,这位朋友要了他的笔,顺手在上面批了“恶作剧”三个字交还他,然后两人相视一笑。写《圆圆曲》的诗人姓吴,诗中被咏叹的对象也姓吴(吴三桂),他因此想到以这两句诗来开吴国桢的玩笑。在他眼里,那时的吴国桢“既能善事长官,又拥着一个如花美眷,于公私交往,可以说路路可通”,仕途的前程一片大好。但对于这样的平步青云,他是不以为然的。
等到1955年12月17日,在权力舞台上黯然跌下的吴国桢已过了知天命之年,不再是那个“白皙通侯最少年”,他在《夜来临》的最后说:“但对我来说,黑夜早已来临》……但是在这沉沉黑暗之中,我似乎看见了能将我引向安全的灵光。既然黑夜已如此之长,那么黎明还会远吗?”那一刻,他的南开老同学周恩来正身居总理高位,为社会主义新中国而日理万机、日夜操劳。他的清华老同学罗隆基身为最大的民主党派民盟中央副主席之一,在这一年召开的全国人大会上登上了主席台,不久前还曾衣锦还乡,回到故乡江西安福的那个村子。而他已被迫离开大陆,又被迫离开了台湾。对于这几个政治上不同路的老同学,他的心情无疑是复杂的,也许唤起了属于他的那些好时光的记忆,如同打翻的五味瓶。
周恩来留给他最深的印象是男扮女装,“周恩来是独一无二的……他是个彻头彻尾的共产党人……但和其他人不同的是,他是个天生的演员,一个在学生时代善扮女角而愚弄观众的人。……同周恩来谈话时,你就会逐渐忘记他是个共产党人。”1962年,他在美国出版过一部以周恩来和他为原型英文小说《永定巷》。
他笔下的罗隆基是个玩世不恭的“机会主义者”,“贪求荣誉,爱出风头”。“【罗隆基】具有鼓动者的天才,能令群情激愤,而且文笔犀利,差不多能颠倒黑白。在那时,有不少人把他当作勇敢的英雄来崇拜。诚然,如果他能以善意和坚定来运用自己的天才,那么很可能会成为我国的一位伟大领袖。但令人遗憾而颇具讽刺意味的是,那个时代是那么适合犬儒主义和机会主义的发展,一个人除非有坚定的信念和很强的原则性,否则是很容易屈从于这种诱惑的,可怜的罗隆基恰好就是许多的不幸者之一。因而尽管他在早年前途有望,但在后来的岁月里获得的盛名也不过是所谓的民主同盟的宣传部长。……也许可怕的命运正等待着他!”显然,他对老同学的政治选择十分不满,但如果从罗隆基的立场看,吴国桢不过是个政治上的失败者,被赶到台湾去的“战犯”,恐怕也是愚不可及。只有一点,他预言也许可怕的命运正等待着罗隆基,不到两年就被事实所验证,罗成了顶尖大右派,命运从此逆转,1965年在凄凉中弃世。周恩来于1976年去世。吴国桢晚年在美国定居讲学,到1984年6月才离世,本来他已答应邓颖超,回大陆访问,还要参加“国庆”三十五年周年庆典,此行最终未能成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