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月3日上街,纯系偶然。前一天晚上,我和大学时代的哥们——北师大中文系的L君和北大分校法律系的C君,一起在L君位于石景山古城的家里洗印照片——他家有临时的暗房和全套的放大设备。那时,虽然彩照已经相当普及,但我们还是喜欢拍黑白照片。怎么说呢?倒没想扮“酷”,就是觉得这次学运声势浩大,社会各阶层广泛参与,会被写进历史,最适合用黑白照片来表现。所以就买了很多卷黑白胶卷,那种国产的“公元”、“世纪”、“乐凯”什么的,很便宜。那时我刚从日本“游学”一年回来,手里有台“美能达X-700”全手动单反相机,带变焦头的那种的,乌黑,端在手里,沉甸甸的,令许多朋友羡慕不已。4月中旬,学潮一起,我基本上走到哪,都带着心爱的相机,书包里永远装着几卷黑白胶卷。每隔几周,就去L家印一批片子,然后哥几个一边抽烟,一边鉴赏“老照片”,陶醉于某种“见证”历史的虚幻感觉中。

洗印照片是件费功夫的活,一干就是一宿。那天也是,干到后半夜,凌晨才睡。中午,L的母亲做好饭,叫我们起来吃。我们狼吞虎咽扒拉几口,就出发了,目的地当然是天安门。两天没去了,觉得应该过去看看。同时,那两天,氛围似乎有些诡异。戒严令颁布了十几天,反戒严游行也搞了好几次,大家都觉得戒严没戏,但又觉得中央既然宣布了戒严,总不能就这么拖着,这不是党的习惯路数。特别是进入6月以后,各种风声频传,小道消息越来越多,瞬息万变,空气明显外松内紧。

从古城坐地铁,木樨地下车,我们决定沿长安街往广场方向走。因为我家当时住在军事博物馆一带,所以,我对地铁很熟。当我们轻车熟路从位于长安街南侧的出口冒出地面的时候,街头已经有很多人,多到出站都困难的程度。在木樨地和玉渊潭路交叉的十字路口,一大群人围着一辆吉普车理论着什么。走近些,看到有头缠白布条的学生拿着话筒在演讲,旁边站着几个军人,耷拉着脑袋,臊么耷眼的样子,围观的群众不时发出激愤的呼喊,“没收他们的武器!”、“把他们送公安局去!”、“让他们老实交代到底要干什么!”,等等。听了几分钟,才明白事情的原委:原来,明明是军用车辆的吉普,却挂了个民用车辆的牌子,偏偏在交通指挥岗(那些日子里,城市似乎是学生的,繁华路段指挥交通的清一色是大学生,交通警全面下课)附近,撞了一辆自行车。指挥交通的学生“交警”前去解决问题时,该车居然发动引擎试图逃遁,被众人制止。后来发现,车里坐着的居然是头戴钢盔的军人,而且还带着武器!

一时间,人越聚越多,马路很快就被人流挤得水泄不通,交通完全瘫痪了。我们觉得兹事体大,那几个军人显然有任务在身。而且,他们从西往东行驶,明显是去广场方向。难道真的要“清场”不成?我们想,别恋栈,赶紧去广场是真的。于是分开人群,继续往前赶路。

路越走越难走,到处是人,时不时有学生和知识分子模样的人,在路边演讲,有的声泪俱下,诉说军人在什么什么地方殴打学生,被殴学生生命垂危;还有的说在哪里哪里,军人开枪,有多少学生和市民受伤,等等。而且,越往前走,信息越多、越集中,时不时有骑车的学生,或坐在缓慢行驶的机动车里的学生对人群喊话。内容大体都差不多,基本上是报告哪一带军人进驻并开枪,请大家奋起,设立路障,阻止军人进城镇压学运之类。我们边观察,边把各种信息加以归纳、分析,不约而同达成了一点共识,那就是清场会马上实施,可能就在今天。这样想着,不觉加快了脚步。

但依然到处是人,越是接近天安门,路越难走,交通已完全瘫痪。如此走走停停,停停走走,到六部口时,天已擦黑,算来我们已徒步走了四、五个钟头。到西单附近,就更热闹了,传言也更多。有的说,军队已经从地下通道集结到了人民大会堂里面,就等一声令下,便会出动、清场;还有的说,从通县方面杀过来的队伍,在建国门开了杀戒……回想起来,那天的情况的确很混乱,各种消息接踵而至,纵横错综,有的有因果联系,有的则相互矛盾,信息中枢好像已经失灵,确有种大事即将发生前的神秘气氛。

我们一边自西向东走,一边把各种传言在脑子里加工、发酵,想象了许多极端的状况。就这样,怀着一丝隐隐的恐惧、更多的好奇及“见证历史”的强烈冲动,一路到了广场。一进广场,看到表面上的情况跟平时并没有显著的不同,只是比以前多了许多人,群众和工人明显增多,有些则公开打出了“敢死队”的旗号,像“首钢敢死队”、“工人敢死队”等。

在学潮后期,许多海外援助的资金、设备为开始广场“输血”,所以学生方面的组织化程度已大大提高,今非昔比:五颜六色的帐篷、大功率音响设备,交通工具就更不用说。后来经常有摇滚乐团慰问演出,崔健、魏华等摇滚歌星都曾上场献艺,鼓舞斗志。“高自联”、“工自联”的高音喇叭连续播放着各种消息,随时报道京城各地公安干警、军队与群众发生冲突的情况,号召广大市民、社会各界联合起来,拿起武器,保卫天安门,捍卫民主。

但晚上6点半左右,广场的主音响系统(分布在广场四周和长安街两侧的华灯柱,其两侧各悬挂一个长方形音箱,无数个音箱组成了一个巨大的音响系统)突然开始广播《紧急通告》,它一发音,顿时显出了其高品质、高分贝,“高自联”、“工自联”的声音顿时被淹没掉了。一个熟悉的央视“新闻联播”男主播的庄严的声音,响彻整个广场。通告要求:“全体市民要提高警惕,从现在起,请你们不要到街上去,不要到天安门广场去。广大职工要坚守岗位,市民要留在家里,以保证你们的生命安全。”通告一遍一遍地重播,空气中涌动着骚动不安的气息,但人没有减少。后来才知道,其实这时,包括我们刚刚过来的路上,木樨地、复兴门、六部口、新街口、人大、三元桥等主要进城路口,已经打了起来,戒严部队正从各个方向向广场集结。广场,就像一个麻袋,被一点一点收紧。但身在此中,反而懵然不知。

但紧张的空气无处不在。此时,绝食虽已停止,但广场上不时有救护车呼啸而过;由个体户的摩托车组成的“飞虎队”结队驶过,坐在后座上的人不停地挥动着手里的旗帜;“高自联”的宣传车开得比较慢,车上有学生拿话筒演讲,其他的人则向人群做出“V”字的手势。大约10点左右,一辆装甲车从东向西飞驰驶进广场。我们当时就站在金水桥西侧百十来米的马路边上,听见某种异样的轰鸣声由远及近,抬头望去,装甲车已开到了眼前。这是我们第一次近距离看见装甲车,没想到这庞然大物居然能开得如此之快,钢铁履带在广场的石铺地面上磨擦出刺耳的声响,驶过之处,坚硬的路面泛起白烟——那是石板被压碎的粉末。

冷不丁突然遭遇真刀真枪的装甲车,刚才还半信半疑的传言瞬间被证实:戒严部队的确是进城了,广场被包围了。但为什么是一辆?有各种各样的猜测,先头部队、试探、挑衅,等等。我们的判断比较倾向于后一种,即“挑衅”说。为什么这样说呢?因为那几天,军人与学生、市民间的仇恨已接近燃点,一触即发。那种戒严令刚颁布时,军车进城受阻,士兵在车上一困就是一整天,市民争相送饭送水的“军民鱼水”的“和谐”早已不再。事实上,进京部队军人被洗脑之彻底,超乎我们的想象。鉴于首都新闻媒体有过一段集体“转向”,据说他们只能看《人民日报》一种报纸。在这种情况下,他们内心积聚的对“动乱分子”的仇恨是可想而知的。这种感觉,几个小时后,当与他们面对面,被“礼送”出广场的时候,再次得到了确认。是的,他们恨我们。我们在他们眼里,不是什么“知识分子”、“精英”,根本就是一群祸国殃民、十恶不赦的“动乱分子”,理应被铲除、镇压。

当装甲车朝我们呼啸驶来的时候,队伍中有人高喊,“烧掉它!”然后有人朝它投掷瓶子,玻璃瓶撞到车体,腾起一团火,原来是“燃烧瓶”。更有猛人在路边拿着棍子候着,等它驶到眼前时,突然伸到它的履带中去,车戛然而止,就地打转,然后又是几个燃烧瓶投了上去,车体着了。“把当兵的拎出来!”、“揍死他!”群情激愤的声音此起彼伏。待车熄火后,有几个工人模样的人和学生爬上车顶,掀开“王八盖子”,一个头戴钢盔的士兵被拎了出来。人太多,看不清他的脸。又是一片“揍他!”、“打死他!”的声音。但同时,更多的人说,不要伤害他,他是无罪的。我发现,这样说的,大多是像我们一样的学生。包括我自己在内,虽然觉得这个大兵很挑衅,胆敢驾驶装甲车冲撞人群,但我们并不恨他,觉得他只是一个无辜的炮灰。但是,如果他被群殴致伤,甚至丢掉性命的话,我们的手上便会沾血。这对我们来说,无论如何是难以接受的。应该说,在潜意识中除了对暴力的拒斥外,还有某种源于恐惧的东西。好在那个士兵被几个学生保护着,离开了现场,送到了哪里,便不得而知了。

这个镜头,对我们的刺激很深,我至今仍记得当时浑身战栗的感觉——这是我们那天在广场所见识的最初的暴力。几乎在同时,头顶上扩音器里传出的《紧急通告》突然变了调子:“……首都今晚发生了严重的反革命暴乱。暴徒们猖狂袭击解放军指战员,抢军火,烧军车,设路障,绑架解放军官兵,妄图颠覆中华人民共和国,推翻社会主义制度。人民解放军多日来保持了高度的克制,现在必须坚决反击反革命暴乱。首都公民要遵守戒严令规定,并同解放军密切配合,坚决捍卫宪法,保卫伟大的社会主义祖国和首都的安全。凡在天安门广场的公民和学生,应立即离开,以保证戒严部队执行任务。凡不听劝告的,将无法保证其安全,一切后果完全由自己负责。”我看了下手表:凌晨1:30。随后,这个通告被反复播放,长达3小时之久。

我操,反革命,还暴乱……大家都知道这种“规格”的升级意味着什么,每个人的心情都很沉重。我和L、C二君的手紧紧握在了一起。我们简单交换了一下意见,达成了两点共识:一、不能撤,应留在现场;二、为安全起见,应找到我们学校的队伍。如果找不到的话,就去人多的地方。同时,我们约定,万一谁走散,或失踪了的话,其他的人应立即联系家里和学校,以资寻找下落。最后,哥仨互相搂着肩膀,互道珍重,我看见了他们俩眼中的泪光,想必我自个也一样。

轮番广播的《紧急通告》,起到了相当大的震慑作用——人迅速“蒸发”了。半个小时前,还有十数万人的广场上,只剩下几千人。学潮以来,动辄四、五十,乃至上百万人的游行、集会,我们不知经历了多少次,从来没有这样快就走空的时候。我观察四周,剩下的绝大多数是学生和青年知识分子模样的人,也有一些市民。都是一些死磕的主,我在心里说。

剩下的几千名学生,集结在人民英雄纪念碑的周围。那里不仅是广场的地理中心,高光朝上打,显得很亮,而且是“高自联”的权力中心,广播站的大喇叭就架设在纪念碑顶部下端三分之一高度的地方。我忘记了为什么没去纪念碑方向(也许是单纯的行走距离的缘故),而是到了历史博物馆前的一小群人中。这是广场的红十字会所在地,几辆救护车停在那,有北京急救中心的医护人员,还有一些是协和医大和北医的学生、研究生,这些人大多穿着白大褂。也有不少像我们这样的普通大学生,大约有百十来人。我看见有人躺在担架上,头上缠着绷带,有医护人员在做着处理。也有刚刚结束绝食的学生,虚弱地躺在行军床上。我们席地而坐,静观事态的发展,很少说话,默默地抽烟。我们中午出来,走了约20公里,经历了巨大的心理震动,腹中空空,早饿过了劲,人有些疲倦。那天白天天气很好,晴空万里的感觉。到下半夜,微风乍起,夜凉如水。哥仨中午就出来,没想到夜不归宿,自然没准备行头,每个人都只穿了一件衬衫,加上肚里没底,感觉更冷。看到有情侣依偎在一起,男生把衣服披在女生的身上,也想起了自己的女友,内心泛起感动。人群中,我还看到我们系的一名女生,是我的学长,名字叫不出,人很漂亮,舞跳得特好,所以很有名。我以为她不认识我,所以没打招呼。

那时还没有手机,通信联系靠BP机和有线电话。依然是各种消息都有。从半夜开始,广场四周的夜空中,不断传来劈劈啪啪的声音,时断时续,但一直到我们撤离广场,始终都没断过。因为声源较远,加上缺乏感性认识,我直到翌日回到家里,才知道那是就枪声。因为在广场上,我们听说,军人使的是教练弹,无声而不致命。虽然后来又听到与此矛盾的说法,但无论如何也无法把彻夜不停响彻夜空的背景音跟枪声联系起来。现在想来,人在广场,其实很闭塞,对那一夜这个城市发生了什么反而是隔膜的。

在一遍一遍滚动播放的《紧急通告》的间歇,从纪念碑方面“高自联”的喇叭传来的广播中,我们知道“四君子”(刘晓波、侯德建、周舵、高新)代表学生跟戒严部队进行谈判,为学生的“和平撤离”做了最后的努力。我记得刘晓波最后在广播中说(大意):“现在,整个北京已开始流血,血已经流得够多,足以唤醒人民。我们相信同学们是不怕死的,我们也像你们一样不怕死。为此,我们希望同学们全部和平撤离广场,为中国的未来保存民主的种子。我们撤离广场一定要坚持非暴力的原则,请同学们立即把棍棒、瓶子等可以作为武器的东西送交到纪念碑上来。同时,一定要将手中的枪收缴上来,避免走火……历史一定会记住我们,记住今天这个日子……”听着刘晓波那熟悉的、因有些口吃而显得节奏舒缓的、但绝对掷地有声的声音,我在心里说:好样的,晓波,谢谢你与我们同在!

突然,声音中断了。抬眼望去,人民英雄纪念碑的东侧(即历史博物馆方向)墙面、悬挂高音喇叭的地方突然起了一片白色的烟雾,然后就看见喇叭笔直地坠落下来。因为我们在历史博物馆前,看处于高光下的纪念碑非常清楚,加上那时年轻,视力好,这一幕看在眼里,没齿难忘。我想,一定有神射手从历史博物馆或更远处的公安部大楼的楼顶上,瞄准了“高自联”的喇叭,实施了这一记点射。我操,厉害,把好莱坞的绝活都用上了,我在心里说。喇叭被端掉,等于“高自联”的权力中枢瘫痪了。纪念碑那边的声音,完全传不过来,四野阒寂无声,连呼吸的声音都分外刺耳。

紧接着,灯灭了。不是一盏两盏,是整个广场的灯全部同时熄灭了。我操,要镇压了!我和坐在旁边的朋友的手本能地握在了一起。我清楚地记得熄灯的那一瞬间,我内心的恐惧到达了顶点,心脏仿佛要跳出喉咙的感觉。我第一次知道,如此偌大的广场,如果没有照明,居然能黑到伸手不见五指。开始的时候,没人敢点烟,怕成为子弹的目标。我们就那样在黑暗中等着,恐惧地等着,等什么自己也不知道。待了会儿,有人点燃了香烟。然后有人开始小声唱歌,好像是《龙的传人》之类的民谣。好在我的手表有夜光功能,确认了一下,熄灯时正好是凌晨4点。

此时,我们觉得,今夜选择来广场,在广场又没呆在纪念碑前,而是在历史博物馆前,完全是一场赌博。客观上我们可能是最安全的,但这种安全是以成为聋子、瞎子为代价的:离开了“高自联”广播,我们是聋子;熄灯以后,我们成了瞎子。我们想要“见证”的,虽然离我们只有咫尺之遥,我们却不知道。但上帝保佑,我们是安全的。我们的头顶上,有红十字会的“人道”旗帜在飘扬。

几乎是熄灯的同时,广场的大功率广播系统播出戒严部队指挥部的《清场通知》:“现在开始清场,同意同学们撤离广场的请求……”随后是北京市人民政府和戒严指挥部《关于迅速恢复天安门广场的正常秩序的通告》。通告要求:“一、凡在广场上的所有人员,听到广播必须撤离现场;二、如果有人违抗和拒不执行此通知,仍继续滞留广场,戒严部队有权采取一切手段予以强行处置;三、清场后,天安门广场由戒严部队严格管理;四、希望一切有爱国之心,不愿国家动乱的广大学生和群众,要积极配合戒严部队执行好清场任务。”

纪念碑方向有人点起了篝火,继而合唱《国际歌》的声音飘了过来。我们也跟着唱了起来。后来知道,篝火是学生用被子、帆布帐篷点燃的,他们知道这些东西再也用不着,也带不走了。除国际歌的声音和远处响了一宿的噼里啪啦的声音以外,空气中还有一种闷响,有点像工厂里机床的轰鸣似的,由远而近。我们开始觉得纳闷,但很快就知道了答案。

四点三十分,广场再度华灯齐放,一个亮丽的世界!短暂习惯了黑暗的视网膜,一时反应不及,只觉得真他妈亮。等我们眯起眼睛细看究竟的时候,被眼前的景象吓呆了:满广场的坦克,从北往南缓缓推进,数不清有多少辆,比电视上看到的历次国庆大阅兵上的还要多得多!坦克边上,有士兵,斜背着枪,手里拿着棍子,挑开障碍物,朝前开路。真机巴是天兵天将啊。他们究竟是从哪儿冒出来的呢?难道是从故宫、天安门,从金水桥上开过来的吗?我的第一个反应,那故宫皇家紫禁城里原装的砖漫地面可就完蛋了……

视野所及,我看见坦克推倒了24小时前刚刚竣工的“民主女神”像;大兵用火把点燃了帐篷,然后举起自行车扔进火堆;坦克缓缓推进,纪念碑前的人群一点一点后退……我们从远处看着,泪流满面,在心里说:别了,学潮,同学们,保重。

忘了这是我们在广场度过的第几夜,这一夜,很冷很冷。当对面巍峨壮丽的人民大会堂的天际线开始泛白的时候,纪念碑前的大约两千名学生已撤出广场——清场大功告成。这时,还不到早晨6点。

我们,以神圣的红十字的名义,居然在广场一直待到最后一刻,可以说见证了波澜壮阔的89学潮的收场。大约6点一刻左右,我们中两名穿白大褂的医生负责人被要求“过去谈判”。10分钟后回来,向我们通报说:“戒严部队指挥部同意我们作为红十字人员和平撤离。待会儿,会有军官带我们走,请同学们排成一字纵队离开。为了大家的安全,请大家不要喊口号、做过激的手势。有时,沉默也是一种力量。”医生,我同意你的话,沉默也是一种力量,更何况,现在我们只有这种力量,我在心里附议道。

6点30分,被要求排成一字长队的我们在一名戒严部队长官的带领下,从历史博物馆前一条由戒严部队官兵组成的人墙中穿过,由北往南,撤出了天安门广场。这里,我必须描述一下这最后的一幕:

左右两排戒严官兵,给我们留了一条通道,勉强可供一人走过。官兵们身着迷彩军服,军服的长袖一直挽到快到腋下。头戴钢盔,斜背冲锋枪,每个人的右手拿着一件“长物”:有的是撬杠,有的是铁管,铁管头上还带着水龙头;有的是木棒,手握的地方用刀子削成合手的形状,另一端的头上,则嵌着四五棵铁钉,钉子从一侧钉入,寸把长的钉子尖就那么支楞着……我操,全机巴是致人死命的家伙啊,够狠!我注意到他们看我们的目光,这些多数跟我们差不多大的青年,表情凶狠,目光狰狞,向我们的脸射出愤怒的火。我再次从他们的目光中确认了当局向他们灌输的仇恨。

这样的一条大约五、六十米的绿色“胡同”,对我们来说仿佛是时空隧道,永远都走不出去的感觉。我们泣不成声,低着头,尽量回避那些凶狠的目光及其射出的仇恨。前面说过的我的学长,那位漂亮的姐姐,已经哭成了泪人。我当时觉得,走出这条隧道,中国会倒退到黑暗的中世纪。从极近的距离,看着乌黑的冲锋枪管,看着他们手中致命的水龙头和长钉,在心中发誓:我与这个政权不共戴天。

当时,撤出广场的通道,只有从历史博物馆前到正阳门东侧,一直到前门八大胡同方向的一条路。我们沿着这条路徒步往前走,一直走到前三门大街,才被允许往西拐。我们哥仨学校在西边,家也在西边,只能往西走。

路上的情景,就不赘述了。一方面我们饥饿、疲惫到了极点,没力气说话;另一方面,经历了巨大的恐怖,好像人刚从彼岸被拉回来,内心充满了对这个国家的绝望及对自身前途的担忧,实在不知说什么好,我们三个人之间也没话,跟路人也几乎不打招呼。可虽说如此,我们脸上的气质和身上的特征,依然表明我们的身份是大学生,所以一路有太多好心的市民向我们打招呼,嘘寒问暖,表达对流氓政府的痛恨。但这些似乎对我们都不重要了,我们只想早一分钟回到家,见到爸爸、妈妈,亲人、女友。

前三门大街,好像经历了一场巷战。扭曲的护栏,横躺的隔离墩,被烧毁、还在冒着烟的公共汽车,电线杆上的标语……完全是一派劫后的地狱风景。街边的高层建筑住宅,窗户开着,人们把头伸出窗外,就那么沉默地望着。大约走到宣武门的时候,见有挂着清华牌子的大轿车,沿着扭曲的护栏,绕着形形色色的路障,边接学生,边往前开。我们对司机亮了下手里的学生证,便上了车。车上稀稀拉拉地坐了几个学生,似乎哪个学校的都有,个个都像我们一样疲惫、肮脏、垂头丧气。

校车从复兴门上长安街,然后从三里河路回清华。我因家住军博,就在木樨地下了车。L、C二君也一起下车,准备乘地铁回家。我们无言地在木樨地握手、告别。然后各回各家,各找各妈。经过木樨地地铁站的时候,空气中有明显的火药味。我看见地铁站的落地玻璃上累累的弹孔,路边的电线杆上用红漆写的标语:大兵屠城,人民遭殃。从昨天离开这里到现在,还不到24小时,所发生的一切却惶然隔世。

火速回家。父母居然都没有上班,在北外读书的妹妹也回来了。我从小到大,很少跟父母亲人有身体接触,但一进家门,全家人都过来和我拥抱。后来我知道,我家附近的木樨地是最激烈的战场,枪声大作,夙夜未宁,这放大了他们的恐怖感。前一天晚上,父亲曾乘单位的车,去古城的L君家找我,听L的母亲说我们仨去了广场,人险些不支。从古城穿越那一宿最危险的几个路段(古城路、八宝山路、五棵松路、公主坟路、复兴路),冒着枪林弹雨,好歹回到家,给一位公安局的朋友打电话,被告知:“晚上十二点前回不来的话,就难说了”。我在广场“见证”历史,亲人在家中担心我的安危。此前还是一头青丝的家父,一夜之间,鬓染白霜!

正是家父,今年春节过后,竟一病沉疴,撒手人寰。这生老病死的惨痛现实,在从侧面提醒我昔日的浪荡学子,今天背负着生活重负的中年男人,这种角色转换和代际更替的残酷事实的同时,也让我想起18年前那个夜凉如水的春夜,在同一个城市寻子而不得的众多的为人父母者。

“真真意难平。我们还活着,他们却死了。”刘小枫在一篇纪念苏比波集中营的文章中,如此写道,某种意义上,也道出了我对死于18年前的那些同龄人的沉痛得无以复加的心情。谨以此文献给那些冤魂,祝他们在天之灵平安。


2007年6月3日凌晨
于北京家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