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京入冬之时,一心致力于中国宪政民主的法学家蔡定剑先生辞世,令有识之士唏嘘感伤。蔡先生之生平事迹、学术贡献、理念信仰,亦籍由全国各家媒体的介绍,为更多公众所知悉。

蔡定剑是笔者最景仰的法学家之一。作为一名新闻记者,笔者曾就法律与社会问题采访蔡先生多次。蔡先生于我,不仅是学识上的启迪,更给予我精神上的熏陶与鼓舞。

犹记三年前的夏天,全国人大常委会对《突发事件应对(草案)》进行二审。该草案第57条规定,新闻媒体不得“违规擅自发布”突发事件消息。消息一出,舆论哗然。迫于法学界、新闻界许多人士的反对,该草案后来被退回修改,并最终删除。

当时笔者作为\”经济观察报\”记者采访蔡定剑时,他表示,在一个法治社会里,媒体应拥有充分的独立性和自主性,它们为公民社会提供一个客观的反映意见的平台,也成为公众参与的一个渠道;政府应该尊重媒体,因为媒体是民意表达的方式,不应像一些地方官员那样,视之为影响社会稳定的因素。

正因蔡先生这样的开明之士的奋力狙击,这项可能损害民权民益的不良法令,才被制止于萌芽状态。近年来,类似的例子不胜枚举。当民权受到威胁之际,每每有蔡先生这样的学者奋力相救,虽然并非每次成功,但毕竟尽了一个知识分子的职责。当今中国虽物欲横流、毕竟还有蔡先生这样的正直之士,代表未来的希望。

蔡先生对于中国法治的贡献,不仅在于学理研究与价值理念的阐发。也许与很多同属自由派阵营的学者不同,蔡先生不仅坚持自由理念的传播,而且能俯身参与具体入微的工作,为伤残人士,为那些社会上遭损害的群体奔走呼号,一点一滴地推动现实的改变,这也是大家更为敬重他的原因。

近日展读中国自由主义宗师胡适先生的著作,研究胡适的为人,感觉蔡先生身上有某些与胡适相同的特质,二人虽成就、声名有异,但都低调、温和、宽厚而勇毅、坚定,不仅关注主义之真伪,更注重现实问题的解决。可以说,蔡先生与中国现代的自由主义传统一脉相承。

“君子坦荡荡,小人常戚戚”,蔡先生秉笔书正直之文,行事光明磊落,温和可风,待人无架子,也无心机,有光耀周边的感染力。

记得去年一个秋日,曾参加一场蔡先生召集的反就业歧视记者培训会,当时已知悉他患了癌症,我心中忐忑,欲问病情,又恐不妥,但蔡先生的爽豁态度打消了我的疑虑。当晚蔡先生忽生游兴,建议大家同往香山登高抒怀。登到半山,很多年轻人感觉体乏路黑,不能再登,蔡先生虽仍有意登顶,但也随大家拾级而下。在山麓一处休息时,蔡先生提议大家一起唱歌。秋雾之中众人齐声欢唱的情景,至今仍历历在目。感觉这位身患绝症的迟暮之人,倒要比我们这些年轻人有更多的乐观主义精神。

蔡定剑先生个子不高,身材瘦削,看起来也不像一个健谈的人。但在写作时,他激情四溢、才思敏捷。他的很多文章深刻尖锐,文笔犀利,一点也不“温柔敦厚”。他曾对我感叹,他写的文章一点也不好发表,常因太尖锐而被“枪毙”。

蔡定剑特立独行,在许多知识分子孜孜于“学而优则仕”,热衷于攀援仕途的今天,曾被评为“全国十大杰出中青年法学家”的蔡定剑,却从全国人大常委会秘书局副局长的位置上退身而出。“职务越高,越不应该更多发表个人的看法,” 他说。在他看来,学术研究和民权维护,才是更能自由呼吸、自由驰骋,也对社会更有益的领域。

“近代以来,对民主的价值大家都认同了,这一百多年来中国人民都是在为了民主事业奋斗,”蔡定剑接受我采访时曾说。那次采访后不久,有朋友通过邮件向我推荐了一篇“值得一看的好文章”,正是蔡先生的《为民主辩护!》。蔡先生之所以要写此文,正是因为近年来在社会上,甚至在知识界中,对于民主自由曾经有的共识,正在遭到否定或动摇, 也许又走到一个历史的节点。国际金融危机引起的意识形态风潮转变不知不觉间侵染中国,所谓的“中国模式”得到更多人的鼓吹。当民主宪政理念遭遇挑战,自由派阵营中一员大将倏然辞世,令人扼腕。

近年来,在蔡先生所属的法学界内部,也出现了利益与理念的分化。现代法治曾被视为帮助中国冲破专制束缚、走向现代社会的利器。但现在,一些法律与法学家正为体制内的滥权提供话语支持。原本作为民权保障的法律,成为一些人取悦权贵集团的工具。一段时间以来,对律师群体的矮化与压制、借“打黑”之名而行的法治倒退,都是这种危险趋势的表现。不少法学界人士虽知事明理,但为现实利益驱使,走上投靠权贵之途。

在当今法学界乃至学界,不关心大众疾苦、徒知玩弄学术概念文字游戏者有之,奔走于名利场忙于将学院地位换为金钱利益者有之。似此之辈,与淡泊名利、正道直行的蔡先生相比,差距何止以道里计哉。吾辈今日纪念蔡先生,实因这样的人格品性为当今社会所稀缺,需要发扬光大。今日重读其遗作,以他的清新正直之气,驱赶弥漫于当下中国社会的物欲气、乖戾气、腐朽气,提醒知识分子真正承担起自身的道德使命。

坚信“民主宪政才是社会平稳转型的基础”的蔡先生英年早逝。他留下遗言“宪政民主是我们这一代人的使命”,让我们深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