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平原过去在一些文章中表达过样的意思,就是好大学里要有教授的故事和趣闻流传,它构成现代大学文化的一部分。后来章诒和在演讲中也说过,今天的中国知识分子身上没有故事,没有趣闻。何以如此?原因可以找出许多,但关键是如今的大学太缺少自由。没有自由,教授的个性和怪癖就表现不出来,就是表现出来,现在的校园文化也不能容忍,所以现在的大学里我们极少听到关于教授有趣的故事和传说。我们要懂得,美好的传说一定是与常态社会生活有冲突的行为,而这种行为中总是保持了一种人们普遍期待的理想追求。这些故事的代代流传,也表达了大学里人们的一种精神状态。中国大学里现在没有故事,或者说只有丑闻,也从另外一个方面反映了中国大学的生态。没有故事的大学不是好大学,没有传说的大学太无趣,太不好玩。
西南联大时期,赶上陈立夫长教育部,为了控制教授的思想,要求所有院长以上的教授都必须入国民党。当时西南联大法商学院院长是陈序经,他听到这个消息,马上就说,如果非要我入党,我就不做个院长。这个故事在西南联大流传了很久,从中说明教授的一种情绪和精神。
上世纪三十年代,张东荪在上海私立光华大学当教授。当时的习惯是每次学校开会,大家都要起立朗读总理遗嘱,张东荪有一次就说,下次开会如果还要朗读,我以后就不来了,说完拂袖而去。
西南联大时期,教育部规定大学里都要开党义课。教授们都非常不愿意讲这门课,但也没有办法。有一个教授,每次去上这门课,总是先给学生鞠一个躬,然后说:兄弟的这门课是奉送的。教授敢于以这种方式来开玩笑,反映了大学里的一种精神状态,也是大学教授的一种特殊幽默。
培养学生的趣味,是大学教育中的一个重要问题。趣味如何培养,也是只可意会不可言传的,但大学教员应当有这个意识,比如自己学术的上偏好可能会对学生产生潜移默化的影响,就要强化自己的偏好,而不是一定要迁就教科书,中国的文科教科书是最无趣味的,如果教员不能有一点自己的教学偏好,那学生的趣味就会出问题。教员能影响学生的趣味,是教员的最高境界。如果一个教员讲鲁迅能让他的学生都喜欢上鲁迅,或者讲胡适都喜欢上胡适,那是最大的成功。趣味可以共存,但趣味也有排斥性,没有排斥性就没有趣味,喜欢鲁迅的人看不起胡适是正常的,反过来也一样。学术不重视趣味,很难有高境界。中国史学界很多人喜欢陈寅恪的学术,除了学术本身外,主要是喜欢他的趣味,他研究的那些问题除了社会意义,有很强的个人趣味在其中。学术是智力活动,有趣味和复杂性才有意义。陈寅恪考证“杨贵妃入宫时是不是处女”、考证“狐臭”、“梅毒”的中国传播、考证“宁夏、榆林、灵州”地名的来源、考证西游记玄奘弟子故事的演变等等,有些也曾被认为是很无聊的问题,但这体现了研究者的趣味,其实背后有大问题在,这已是学术史上的常识。研究小问题最能见出学者的趣味。
教员的趣味一旦影响了学生,一般来说就成功了一半。程千帆在《桑榆忆往》中回忆他的大学生活,经常提到一些有趣的事。有一则是关于黄侃和陆宗达的。他说:“研究训诂学的陆宗达先生,在北大读书,上到二年级,黄先生离开北大到武昌,陆先生就不要北大的文凭,跟着黄先生到了武昌。后来陆先生很有地位,北大又补发了一张毕业证书给他。”学生跟着老师走,其实主要是跟着趣味走,老师在哪里,趣味就在哪里。现在的学生是跟着学校走,跟着利益跑,什么学校好找工作、什么专业来钱快就选择什么专业,趣味下降事关学风,其实是高等教育中的大问题。
学生没有趣味,就不会判断讲课和学问的关系。教员讲课好固然应当肯定,但讲课本身不是学问。周作人、沈从文讲课难称一流,但学问好,总为后人称道。讲课好的教员,如果有学问更好,但二者兼得是最难的,所以大学里一般还当以学问为上。学生,特别是低年级学生,容易喜欢讲课,但教员应当提高他们的趣味,让他们明白学问才是大学里的重要内容,到大学里来是提高对学问的兴趣,懂得学问的门径,不是来听故事和朗诵的。程千帆说:“我们上大学的时候,敬重的是老师的学问,至于老师们课上得怎么样倒不讲究。老师们当中,胡小石先生最会讲课,很有条理,季刚先生上课喜欢漫谈,汪辟疆先生不大会上课,有的学生讲他上课几乎是语无伦次。可是如果上汪老师家请教他什么问题,他能把有关的书一本本指示给你,然后一一讲析,令人佩服。”
旧大学和新大学最大的区别可能就在这些细微处。大学里的学术趣味通常会保存在那些奇人、怪人身上,所以现在大学文科教育要提倡个性,主张趣味,要把学术做得好玩,不要把学术搞得一本正经。
自由时代才能有故事流传,自由的校园才能有趣闻发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