华叔去了。
悲风四起,大树飘零, 举城哀恸……
我常在想,司徒华其人,并非出身望族,也无官宦靠山,无权无钱无势,既无军队,亦无警察,何以年年维园烛火,在他组织下漫成海洋?何以他“门下有许多死士”,愿意为他赴汤蹈火?何以偌大一个香港,举城为之致哀?
这是华叔的一个谜,也是香港的一个谜。
《左传》有曰:“太上有立德,其次有立功,其次有立言,虽久不废,此之谓不朽。”或许,答案是在这里了。
在我看来,作为一位典范人物,华叔正是因其立德立功立言,而臻于不朽之境。
慷慨演讲,著书立说,吟诗挥毫,华叔之立言,取信香江,旨在民主,意归中华,这是一不朽。
投身教育界,创办香港教育专业人员协会,发起中文运动,领导教育界反对日本窜改历史教科书,创立支联会 ,推动香港民主,华叔之立功,昭昭在目,勋业卓著,永垂青史,这是二不朽。
组织“黄雀行动”,营救民主人士;筹募资金,清廉无私;以身作则,独立无傍;大病缠身,不肯稍歇;深情一生,以终身不娶回报初恋者;“富贵不能淫,贫贱不能移,威武不能屈”;华叔之立德,几十年如一日,彪炳春秋,感天动地。这是三不朽,太上之不朽也。
华叔一生的风范,使我仿佛看见了中国传统民间社会那些极富清望德高望重的儒雅乡贤。华叔是共产赤祸之前中华文明中优异因素的鲜活重现,也是儒家与基督教交融后的文明产物。
试想,在中国大陆,特别是在毛时代,可能出现华叔这样极富魅力众望所归没有权势背景的民间领袖人物吗?绝无可能! 想都不需想。共产极权统治的中国大陆,民间社会已死,根本就不存在滋养华叔这样兼有乡绅儒雅之风、基督爱人之心和现代独立知识人的土壤。
事实上,一介平民,要立德立功立言,倘若不依傍既有建制,则必须有一个“立”的基地和土壤——民间社会。香港,虽然英国殖民统治多年,但民间社会一直是存在的。1949之后的中国大陆,则尚付阙如。上世纪八十年代之后,虽然中国民间社会有所萌芽,但仍弱小稚嫩,不堪暴虐。基本上,在中国大陆,尤其是毛时代,倘若身处体制之外,则无处立言,无路立功,无法立德,既如此,何以养望?换言之,司徒华,是香港的人文产物,是香港中西文化交汇的精粹。即使是在今日之中国大陆的公共领域,也是很难出现华叔这样的人物的。
我个人与华叔只见过两面。但留下的印象,却像雕刻般铸在脑子里,挥之不去。交谈之时,华叔神态淡定,语调平缓,不作激烈语,其对人对事,观察仔细,判断精准 ,一语到位;娓娓道来,令人心安;但仔细品味,犹如嚼橄榄,其味绵长,其中隐含坚硬的内核。
当然,华叔更为动人之处,在其行止。中国文化讲究“知行合一”,尤重于“行”。所谓“察其言而观其行”,所谓“身教重于言教”,是之谓也。 华叔正是在这方面,以其一辈子呕心沥血的行止,履践自由,履践民主,造就了他独特的魅力,造就了他深广的民望,凝聚了香港的民意,铸造了香港“一城 vs. 一国”的非凡力量。平情而论,二十一年来可歌可泣的一部香港史,香港能保持为庞然大物之旁的一块“自由飞地”,华叔居功阙伟。他是香港之脊梁,香港之灵魂。
“海到无边天作岸,山登绝顶我为峰”,华叔曾挥毫书写林则徐这句诗赠友人,它正是华叔一生高远志向和博大胸怀的写照,也是其磊落人格和精神境界的映射。
祈华叔安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