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在韩国,处处能感到基督教在这个国家的存在。从我住的寓所到学校办公室不过十余分钟的路程,可一路上就有五座教堂,一律那种高耸入云式的圆锥形尖顶,上面立着一个十字架。十字架周围都有红色的霓虹灯镶嵌,一到晚上,那红红的十字架十分醒目。刚到这里时,分不清东南西北,第一次去学校时怕迷路,就记住了公寓出口就是一座教堂,晚上回来时,看着它那红色的十字架的指引即可回到寓所,也算是被“指引”了一把。这些小教堂的门口一般都有一幅壁画,上面画着耶稣基督手执一鞭,指引一群群迷途的羔羊走向天堂。
赴韩后,走了几个地方,一般乘坐高铁。一次,从水原驿去韩国著名的温阳温泉旅游,其时正值晚稻即将成熟,泛起阵阵鹅黄,在一片青翠中,显得格外耀眼,远远望去,鹅黄浮动,草木朦胧,黄绿相间,山峦叠翠,远山近水,楼群掩映其中,不由让人慨叹,锦绣江山,名不虚传。一路上,除了观赏韩国特有的这种丘陵起伏、城乡交错的地形地貌之外,印象最深的就是其教堂的密度:只要是居民区,就有教堂那高耸入云的尖顶,几乎达到了“凡有人家处便有教堂”的程度。一次,去首尔著名的明洞购物区游玩,不知不觉就走到了明洞大教堂旁边。那天正值周日,是信徒们集中做礼拜的日子,环绕教堂四周共有四个大门,每个门前都排着长长的队伍,男女信徒们都表情虔诚,手持资料,等着进入教堂礼拜,而教堂远处的街道上,还有人流不断向这里涌来,不断和门口的神父和修女们招手致意,随意交谈。穿行其中,恍如身处欧洲某地,如爱丁堡的教堂,但看着来往人员的肤色和脸庞,才意识到,这里确实是韩国。
看了一些资料,才知道,韩国是一个多宗教国家,主要有佛教、基督教、伊斯兰教、道教。在韩国,儒家更多的是一套伦理体系和贵贱等级差别的实用思想;而佛教则因统治者崇儒抑佛政策而趋于衰败。道教蜕变为流行于风水占卜先生、衙门文书之辈的民间土俗信仰。十六世纪末,统治朝鲜几百年的李朝封建制度开始走向没落。十七世纪,朝鲜社会陷入了政治腐败、经济落后、思想僵化、民生凋敝的严峻境地,可是封建统治者们却置国难与民生于不顾,依旧热衷于争权夺利的党派之争,社会危机更加恶化。面对这种现实,一些有识之士不得不对传统思想进行反思与批判,寻求能够挽救社会危机和民族命运的新的思想和理念,这就是实学和西学。落后的朝鲜需要学习先进的西方文化,而这种需要恰恰成了韩国人接受基督教的最初的动机。经过两百年风雨历程,基督教最终立足韩国。它起初只是“实学会”知识分子中间的一种世俗活动,参加者把基督教作为其平等主义价值观的催化剂。经过与韩国文化互相融合、吸收,基督教有效地利用了其传统文化。例如在日本四十年占领期间,众多基督徒因拒绝崇拜天皇而被关押,韩国人对教会的鲜明性格及态度因此得到强化、坚固。这一立场使得韩国教徒们从此能够称基督教为“自己的信仰”,而不再是“外国的宗教”。总之,作为一种意识形态,基督教它满足了韩国社会的思想需求,解决了韩国社会迫切要解决的问题,既在形式上保留了儒家的礼仪传统,又把基督教重视个人和社会平等、蔑视人间权威的思想引入韩国社会。
2000年,韩国有将近三分之一的人口宣称自己是基督徒,首都首尔拥有世界十二个大型基督教聚会中的十一个,基督教对韩国文化影响极大,使得传统根基深厚的佛教、萨满教和儒教的影响力都因此日渐衰退,并且韩国作为世界主要传教地区的地位也日益明显。同年,共有一万零六百四十六名新教传教士连同未知数量的天主教教士,从韩国派往一百五十六个国家,仅次于美国。众多韩国基督徒具有世界性影响,其中包括汝矣岛纯福音教会——据说是世界最大的教会的主任牧师赵镛基博士。1984年天主教教皇保罗二世访问韩国,首次在罗马以外地区举行封圣典礼,封圣人数为历届之最,这次典礼使韩国天主教圣徒人数成为世界第四。
如果说上述还是一些表象和知识的话,那么,在逐步接近韩国人时,更感觉到了基督教在韩国的影响。一次,和韩国师生们一起聚餐,一桌八个人,一问,竟有五个基督教信徒;我所教的研究生班一共八位同学,信基督教的也有四位。据说韩国基督教信徒的比例约在百分之二十至百分之二十五左右,就我所接触到的群体来看,此言不虚,甚至有过之而无不及。有此基础,我对学生们对基督教的态度大致做了一次调查,尤其对他们的初始信仰很感兴趣。
Song属于那种“内化型”的信徒,也就是在内心中和基督耶稣化为一体,她说:
小时候我虽然有信仰,但这是因为我父母相信耶稣,所以我也相信的。这可以说是母台信仰的一种问题,如果自己没有要相信耶稣的理由,这是空白的信仰而已。去教会的十几年,我才知道到底耶稣基督是谁,为什么要相信耶稣基督。对信仰的疑问使我祷告,我通过神给我的恩典开始明白了福音。耶稣是名字,有拯救者的意思;基督是职分,意味着解决人生根本问题的耶稣的作为。传达其事实就是基督教所说的福音(goodnews)。
而Bai则属于“外促型”,是被一个偶然的生活事件推向了宗教——
我不能理解为什么人们对宗教那么狂热。可是,两年前我妈妈突然因交通事故去世了,那时候我和同事之间关系不好,所以我很想辞职。当时,朋友劝我选择基督教。以前我对宗教没有兴趣,经历了困难以后我下了信仰天主的决心,现在我是天主教信徒。我是从一年前开始信教的,现在我的心里很舒服。
她对自己信教的理解是:
人们本来都是很脆弱的,所以人们依靠天主。人们在自然灾害、战争、疾病面前是柔弱的存在,因此信那些东西,把它神化。我觉得人们之所以信仰宗教,是因为希望自己的生活越好越幸福。如果为了一部分盲信者的错误思想,宗教的崇高意义变质的话,这是很可惜的事。我也因为传统观念,很难信仰宗教。现在我信仰宗教的程度不太深,但是已信宗教,没有不安之感,只要充满希望。不管信仰哪个宗教,我觉得我们都需要信仰宗教。
而Jin对宗教则很不以为然,似乎是一个彻底的“无神论者”,她是这样描述的:
我进入大学的时候,不知道该校有必须要参加的宗教仪式。该校有礼拜时间,到时候学生们都要参加礼拜,如果缺席就不能毕业。我本来就不信仰任何宗教,第一次参加礼拜时很不舒服,完全听不懂牧师到底在说什么。每周四下午三点做礼拜,每次我都十分厌烦。这样的礼拜重复多次之后,才渐渐地习惯于礼拜。但直到现在我也不信仰宗教,也不会去任何宗教机构。信仰宗教自由,我不管谁信什么,但不可强迫别人也信和你一样的宗教。
Jia呢,则犹疑于信与不信之间:
我不信哪一个宗教,也没有醉心于任何宗教观,对宗教的印象只是遇到困难时可以从中得到安慰。经常看到许多人过于痴迷宗教,以致断送自己的事业,不照顾自己的家庭,看着他们,我深感惋惜。刚结婚后,我公公让我领受洗礼成为天主教徒,可那时,对于天主教没有兴趣,每周都不去教堂,公公也不强迫。只是心里难过的时候,才想起宗教的好处,也会默默地祷告。也许随着年龄的增长,将来我会皈依宗教,但现在还不会的。
Song曾在北师大留学,汉语基础最好,悟性也好,人也很聪慧,这一群体中,她对宗教的领悟力也最高:“我的信仰在慢慢成长。以前虽然参加礼拜,但是一回家就忘掉礼拜的内容。可是得到神的恩典以后,我开始抓住礼拜的内容祷告、默想了,这时候可以感觉到神与我在一起。中国留学使我的信仰更成长起来了。留学中发生的各种事件,父母不能替我解决。我独处的环境让我更依靠神,体验神的能力。寂寞,孤独,遇到困难的时我向神祷告了,这时候神成为我的父母、老师和朋友。我在生活现场不仅享受了神的祝福,而且得到了祷告应答。这样的过程反复以后,我的信仰更加坚固了。所以我的想法、眼光都改变了。以前只靠着我自己过生活,现在靠着神过生活。以前只想我的成功,现在按照神引导的方向走。福音对我的人生带来了很多变化。”
作为一种外来宗教,尤其是与韩国文化传统截然不同的西方宗教,基督教和天主教在韩国立足、生根并大面积普及绝不是偶然的。任何一种理论在一个社会普及的程度,取决于它满足这个社会的需求的程度。可以说,基督教在韩国近代社会的转型和改造中发挥了巨大的作用,改变了这个国家的面貌。具体而言,它集中体现为四个方面。
首先,从社会转型的角度看。基督教提倡人人平等,反对俗世权威,是一种从传统社会向现代社会转型的很实用的思想武器。传统韩国社会强调人间世俗权威,社会等级观念严重,凡事要看出身,而天主或基督的学说则对此提出了挑战。朝鲜王朝时期一直处于支配地位的思想是正统的朱子学说,强调“天”是内在于宇宙的“理”与内在于人的“性”的统一,它虽然是一种绝对的存在,但是并不是超人格的,而立足于这种“理”和“性”的现实社会体制是由于它的“天”性而被绝对化的,因此,对这种社会体制是不容批判的。与此不同,天主教或基督教的“神”或“上帝”是世界的创造者和主宰者,是一种超自然超人间的存在,它的存在虽然也是绝对的,但是它与世界的关系是造者与被造者之间的主从关系,所以,在天主教那里,被创造的世界及现实体制总是相对的,就绝对的“神”的意志而言,现实与体制又总是批判的对象。这种与儒教的“天”观相区别的“神”观,就是天主教带给韩国的新思想,它为李朝封闭的传统思想和封建体制打开了缺口。基督教精神对儒家传统的爆破是巨大的,以致于金大中敢于宣称:在亚洲,韩国是战胜中国几千年的统治和影响、保持了自己民族特性的唯一国家。
其次,基督教不承认任何人间权威,于是在日本占领时期,它又成为朝鲜人民反抗压迫、追求民族独立和解放的精神支撑。这一时期,朝鲜人民苦难深重,七百万人被流放或驱赶,去国离乡,日本当局试图通过有计划的行动来根除朝鲜文化印记及其民族认同。1919年5月1日,三十三位宗教及政治领袖集会通过了一份独立宣言,组织者是天主教的领袖,但三十三位签署人中十五位是基督徒。随后许多人被监禁。1919年还有两件事:一,成立发挥了极大影响力的天主教“义民团”,一个赞同朝鲜独立的运动。二,李承晚在中国成立了朝鲜流亡政府,他本人是卫理公会派教徒。但是,在许许多多朝鲜人心目中,真正联结基督教与爱国事业的催化剂是:上世纪三十年代,崇拜天皇是强制性义务,而众多的基督徒则拒绝崇拜日本天皇而被关押,充分说明其宗教信仰与民族独立事业的目标是高度一致的。
再次,基督教尊重个人价值,这又成为朝鲜人民争取民主和人权的精神依据和变革动力。民众神学就是这种表达方式的体现。以“神的形象”这一概念为基础,结合韩国传统的韩(Han)的学说,它阐述了韩国人民是自己命运合法主人的思想,并且同时强调民族独立与人权,它在韩国社会的左派和右派中都极具吸引力,两位著名的政治领袖金泳三、金大中都赞同民众神学的观点,两人都为反抗军人政府奋斗了几十年,经常被捕入狱。金泳三是长老会教徒,金大中是天主教徒,两人都在1988年韩国恢复民主之后先后担任共和国总统。
最后,当然,基督教对于韩国社会生活的影响也是巨大的,因为传统韩国社会完全是按照儒家学说的原则,按等级划分,并臣服于半人半神的皇帝之下,妇女毫无社会权利,儿女完全服从父母,个人权利必须由社会制度规定。这种社会结构受到基督教关于“神按照自己的形象造人”(《旧约·创世纪》)及人具有绝对价值这一教导的根本挑战,强调私有财产权即是这一观念体会。基督徒把皇帝看作仅仅是一个在上帝面前只代表他自己的个体,上帝的权威高于皇帝的权威。基督教价值观的传播也对解放妇女儿童作出了贡献。天主教会一开始(1784年)就允许妇女改嫁、禁止同居、纳妾,反对一夫多妻制,不准虐待、遗弃妻子;教会教导父母要把儿女当作上帝赐下的礼物,应当教育他们;不准包办小孩的婚姻,也不准重男轻女。
那么,当时间的指针转到二十一世纪的时候,基督教在韩国的意义何在呢?我是局外人,说的怕不准确,还是用我的学生、基督徒Song的话来结束本文:
基督教对个人与社会带来了好影响。现在很多人最大的人生目标就是赚钱与成功。成就目标的人由于害怕失去这些而苦恼,没有成就目标的人由于悲观自己的处境而烦恼。所以患抑郁症或者自杀的人越来越多。信者也可以遇到这样的问题,但他们通过神给他们的力量能克服下去。现在离婚家庭快速增加,离婚成为了一种社会问题,可是很多人显示轻易选择离婚的倾向。然而信者因为有信仰,所以能理解、包容对方,因此维持家庭的概率比没有信仰的人还高。个人与家庭是社会最基本的构成部分,个人与家庭有力量时社会能够发展起来。基督教要实践正直、诚实、慈爱的态度,可以帮助建设明亮与健康的社会。
——原载:《书屋》2010年第12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