热闹的乐清,其实是沉默的。
——题记
头七
从杭州到乐清,一半以上的高速公路穿梭在俊秀起伏的山间,著名的雁荡山就隐然挺立在这群山间。虽然一路阳光灿烂,但在风中摇摆的草木依然提醒着我们,如果没有这些挡住视线的山脉,往左一瞥,便能看见波澜壮阔的大海。
乐清市区的周围也是群山环抱,这多少让我们这些来自西南的人感慨暗生:同样是山区,怎么沿海就能如此富庶。这种富庶不仅因为街道上不时可见的高档轿车,还因为这个县级市的房价也卖到了一两万。或许,在温州这样一个财富神话聚集的区域,它并不算富裕,但这样的价格和利润,已足够催生粗暴的土地经济。乐清市区的人口并不密集,但高楼大厦鳞次栉比,在市区外随时可见一块块刚整理出的土地,不知道这些土地在整理出来之前是否也有着暴富的传说,抑或,为权益的抗争——正如蒲歧镇的血痕。
从市区坐十几分钟的车就到虹桥镇,这里的交通异常混乱,高档轿车和老年三轮如泥鳅般混杂拥挤在老旧的公路上,喇叭声、吆喝声此起彼伏。从虹桥镇到蒲歧镇约20分钟,元旦节这天,这段路迎来了有史以来最堵的一天,约5公里的路上堵满了车,本地的、外地的、大车、小车,中间缓缓穿梭着步行的村民、网民以及警察。我们到的时候,一排交警在一公里外就挡住路不让车进入。
因为这天是头七,一个对死者和生者都非常重要的日子。家属、亲友会在这一天进行祭奠,他们相信没有走远的死者会听到他们的声音,从而安心转入轮回。
在这一带的村子路以及路边,经常能看见香火缭绕的祠堂和小庙,他们对传统文化以及自然力量保持着与经济增长不符的敬畏与坚持。因此,足以想象,直到现在都被警告不准设灵堂的钱家,是多么的悲愤与凄凉。
悲愤的何止他们一家,还有那些与钱云会一样走在维权的刀口上的村民。他们从看见钱云会的头断在车轮下时就已经悲愤不堪了,这6年来,他们一直悲愤。不仅为那祖祖辈辈生存的土地、滩涂,不仅为那少得可怜的出让费,更是为了真相。真相,6年来对于贫困的村民一直都是“奢侈”,并且他们曾数度与钱云会一起被关押。在村子外不远,有几家水产晾晒场,一排排鱼干在带着咸味的海风中散发着腥味。本来,寨桥村的村民也可以这样晒的,但是自从电厂要修建后,他们的友谊鱼塘被破坏了,滩涂也没有了,鱼也没了。他们自由了,就像一个流浪汉一样自由!
穷村
这个6年来一直在与权力博弈的村子,连一条水泥路也没有。每当有村民谈起钱云会,都会指着这条坑坑洼洼的泥路:“看,村子连条好路都没有!”其实,村里连好房子也不太多,石头和泥土砌的房子不时可见,钱云会家屋后就有一座。刚到乐清时就有人告诉我,这样的村子,在乐清还真的很少见,在GDP增长神话的中国农村它也属于非常刺眼的另类了。而更少见,甚至可以说是绝无仅有的,便是钱云会的家。一栋孤零零的2层楼,黑不溜秋的外墙连瓷砖都没贴,门窗也没漆,屋内除了厨房和卫生间贴了点瓷砖,其他地方全是灰扑扑的墙,没一件像样的家具,黑洞洞的楼梯连扶手都没有,到处是横七竖八的废旧木头。
几个戴孝的亲属坐在堂屋里低垂着头,一个女人时而抬头疲惫地嚎啕,呜咽低语。各地涌来的围观者穿行在他们面前,在这个家徒四壁的屋子里不时摇头。“温州的村长”,这本该是个多么惹人遐想的概念,数套房子、宝马奔驰,这样的场景才该是正常的,钱云会的家无情地打碎了这个想象。大家都不知道,几个小时后,大家就会被“维护社会秩序”的理由勒令离开。
扣留
楼上的房间里,钱云会的妻子躺在床上,打着吊针,形容枯槁。坐在床边的亲人和看她的人都沉默不语。面对如此的现实,也许大家都没有什么话可以安慰这个可怜的女人,唯有相对无言才可以表达出他们无奈无助的心情。另外一间屋子里,几个自称杭州来的调查者在听钱云会的家人诉说有关拆迁的事宜,突然接到一个电话“他们在哪?……什么?……被扣留了?!”通话人觉得这下倒霉了,其实他是幸运的,因为最开始村民们见到外来调查者还愿意主动倾诉他们的冤情,现在很多人都不愿意开口了,而他还能听到诉说。就在前两天,村民们见到貌似记者的人,都会悄悄拉进自己的家里狠倒一番苦水,甚至扑通跪在调查者面前请求申冤。而我们到的时候,很多村民的家已经关门闭户了。
在不断的扣留事件后,村民和调查者之间,调查者与调查者之间都被戒备与疑惑生生地隔离,谁也不知道对方是否是便衣——因为前两天动作大的调查者背后总会有一两个人“伺候”着。没人愿意详细说明自己是干什么的,从哪里来。就在村里的菜市门口,还贴着当初拘捕王立权的文件,理由是寻衅滋事——谁保证自己不会是下一个被“寻衅滋事”的人呢?
村口
钱家隔壁几步就是村子的菜市,里面摆着村民们自己找来的文件证明,还有其他蒙冤的人也把自己的经历奉上,希望能分点关注。菜市到村口约300米,在村口的路旁摆着一个香蜡桌,上面摆着鲜花和香蜡,桌子上绑着一把撑开的黑伞,桌子下放着钱云会被碾死的照片,用一只竹筐罩着。这伞就是当初他撑的黑伞,这竹筐罩着的就是他当初断头的地方,虽然现场不见了,但是这竹筐,这照片犹如在诉说那当初的惨剧,还有那被埋藏的真相。这里是道路的左边,而且离道路边线非常之近,如果当时工程车是压着边线在逆行,那么速度必定不快,如此被碾过脖子,该是怎样的痛苦,而钱云会怎么就这么不开眼会避不开这低速行使的车辆呢?然而,约两个小时后,这个香蜡桌被勒令拆除,现场只剩一摊灰烬,又过十几分钟后,这里已经在几千名特警、武警、协警拉起的警戒线以内了。
一位隔壁村的村民说,目击证人都被弄走了,真相怎么回事连他们都不知道,只知道这里这么多年来一直为拆迁的事情在纠纷,3800万,这么大一片土地,那让谁也不会干啊!但似乎众多调查者并没有更多关注于这笔旷日持久的拆迁费用,大多是各抱猜测与倾向紧盯着车祸本身,“你有没有觉得这就是一场巧合?”一个著名的调查者曾这样问钱云会的儿子。
也问过很多出租车司机,众说纷纭,“这里面肯定有猫腻嘛!”“肯定是谋杀!”“不管是不是谋杀,人家为什么上访6年?”“我们知道什么真相,他们说是什么就是什么。”也有本地朋友调查过费良玉,他就是个司机,养家活口的安徽司机。温州这地方的司机大多来自安徽,不管是开工程车的,还是出租车的,甚至是开三轮的,都是满口卷舌的安徽话。直到我们离开村子,这条16米宽的县级道路上都还不时有大型工程车出入,这片可开发的地方,建设项目正在如火如荼地进行,其中就包括华能的电厂。
驱赶
约下午3点半,我们随人流从村里出来,离开村口约500米时,发现一队队身着警服、手持盾牌的特警迎面走来。“有事!”几乎所有围观群众都开始驻足观望他们,随后更多的警察鱼贯而来,特警、武警,还有身高都参差不齐、配有装备的协警,浩浩荡荡地往村口走。几乎所有要离开的人都不约而同地跟着他们往回走,不一会儿警察队伍便跑起来,大家也跟着跑起来,甚至有人开始吆喝。结果还没等大家跑到村口,那边大喇叭已经响起:“现场围观群众请注意,为了道路交通安全,维持社会稳定,请大家立即离开,立即离开!”声振耳膜。到后来干脆变成简短而粗暴的“围观群众,迅速离开!”
警察们迅速拉开警戒线,筑成人墙将群众隔在道路以外,而且警戒线越拉越大,人们被驱赶着向外走,还在村里的群众都从其他的小道穿出来,然后又被赶着走。谁也不敢取相机或手机,哪怕是低头打电话或发短信,因为刚刚就有几个愣头愣脑的小伙子用手机拍照被发现了,立马被五六个警察敏捷地制服,像塞货物般塞进白色的警车里。这一招震慑效果明显,所有围观仿佛就此被强行结束,但他们不知道,他们自己也是被围观的对象。这种清场行动在上午已经发生过一次。
除了当下大规模清场,还有不定时的小规模清场,比如不时扣留调查者,比如将维权人士屠夫控制在宾馆。他们总以为,这样就扣住了真相;60年来,他们一直这样做的,现在也以为这样能奏效。可是,就连从来不上网的村民都不信。在虹桥,几个老太太结伴而行,要去现场围观,她们说:“死得太可怜了,我们一定要去看!”她们不知道什么是民主、自由,甚至不一定知道什么是“躲猫猫”、“打酱油”,但她们知道这块土地上的拆迁严重不公。即使去看了现场也不能解开她们的疑惑,但驱使她们去围观的动力本来就不是寻找真相,而是相同的愤怒。正由于这种愤怒,才让政府失去了公信力,让人们更愿意根据自己的愤怒去推理,而不是根据自己的恐惧去相信政府。哪怕是真正的谣传,他们也相信无风不起浪。
他们是沉默的,乐清是沉默的。姜文说:他们为什么怕?因为怒!
《中国人权双周刊》首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