亲爱的纪念碑,当你被称为[人民英雄纪念碑],静静地矗立在北京天安门广场上的时候,你身上的亡灵一定都自豪地相信自己的确是为共產主义事业贡献了一生的人民英雄。
我曾经那麼欢欣鼓舞地奔向天安门,来到你的脚下,热切地仰望巍峨的碑顶,抚摸花岗石碑座的白玉浮雕,默默叨唸毛泽东的题字:[人民英雄永垂不朽],以缅怀英勇牺牲的亡灵,向他们致以崇高的敬礼。与捨死忘生的亡灵一样,我相信过共和国的光辉,毛泽东的伟大,为祖国的未来欢呼。
然而,纪念碑,你却歷尽沧桑,沉痛悲哀地见证了一段可怕的歷史。千千万万在你身上的亡灵也目瞪口呆地见证了毛泽东的倒行逆施,荒诞残暴,见证了共產主义理相的幻灭。祖国的天空妖雾弥漫,祖国的大地动盪不安。亡灵们一定伤心欲绝,为自己白白的犠牲伤感落泪。我和你们一样,无限悲慯,沉重懺悔。懺悔自己误入毛泽东的罗网,助紂为虐。懺悔使我终於觉醒。
是的,亡灵也见证了人民的觉醒。当百万北京民眾首次擎起鲜花走向纪念碑的时候,那是1976年。你听到他们自由的呼声,叛逆的宣言,你们一定非常感动安慰──中国人民终於冲出樊篱,觉悟了。
当北京百万民眾再次走近纪念碑的时候,那是1989年。人们的激情像汹涌的波涛,手上举着的不再是温驯的鲜花,而是标语,横额,自由民主的口号声响彻云霄。你们一定再次欢呼,再次见证了人民追求民主自由的决心。
可惜,震撼全世界的[六四]疯狂大屠杀,震惊了你们这些老一代的亡灵,也彻底地惊醒了我。悲愤哀伤的我们共同见证了专制极权与人民之间的一场生死交锋。
一大批,一大批悲壮而死的亡灵走向你们,加入亡灵的队伍,成为你们的一员。你们张开两手迎接,与这些未经拜别告慰的新死的亡灵拥抱痛哭,哭诉极权专制灭绝人性的残暴。你们的抚慰让年青的亡灵得到了深深的慰藉。
於是,共和国新老两代亡灵匯聚在纪念碑上,监视着,等待着中共政权的没落。
那年的夜里,说是共和国六十周年庆典的晚会。我看见天安门广场金碧辉煌,光彩夺目的情景。高科技烟火灯光喷发出奇花异彩,民族舞蹈五彩繽纷,目不暇给。镜头转向城楼,一群面上呆若木鷄的老官僚,无声无息地坐着,与广场上的欢乐相映成趣,构成一幅所谓[盛世]图景。
镜头自城楼转回广场时,突然,我看见了纪念碑。在远方黑黝黝的天空中,在暗淡的云雾间,它高高地悬着。无论镜头往哪转向,矇矓的纪念碑总是屹立於天上,俯视这个扭曲了的广场,这个腐臭了的城楼。
[亡灵!这是亡灵!]我从座椅上跃起,大声叫喊。
啊!亡灵,你正在远方的天边。新的旧的,年青的年老的亡灵队伍啊!你们正在审视这个号称崛起的共和国,监视这些腐败不堪无可救药,却又如狼似虎地搜刮民脂民膏的官僚老人。
亡灵啊!我们的守护神,你虽死犹在。你们不再是白白的犠牲,我们将为你正名──[民主烈士永垂不朽],永远纪念。
刘晓波含着泪水说:[诺贝尔和平奬应颁给六四亡灵。]他心繫亡灵,此志不渝!
本文原载开放杂誌2011年1月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