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主义之争不能概括思想之景

要对当代中国思想界作出一番全景式的描述,显然非常困难。不仅由于网络的普及,思想已经不再像网络时代以前那样可以简单划分,也不再有什么中心话语可言,而且在于在当今中国思想界真正具有思想价值的言论著说,实在相当鲜见。因此,当我看到徐友渔君最近发表在自由写作上的长文《进入21世纪的自由主义和新左派》,不由有些疑惑。因为该文一开头就声称:

在上世纪90年代中后期,自由主义和新左派几乎同时出现于中国社会思想舞台,它们之间的争论构成了这一时期思想派别之争的主要内容,引起海内外极大关注。

这就是说,中国思想界是有中心内容的,那就是所谓的自由主义和新左派。不仅如此,徐友渔君在该文结束时又认为,自由主义和新左派作为中国思想界的主要内容,进入二十一世纪以后,依然会长期存在。徐友渔君强调说:

新左派即使不能说将会永存,至少会在相当长的历史时期存在,因为市场经济看来将以不可阻挡之势占居统治地位或主导地位,而新左派思潮将以市场批判者的身份存在,不论市场运转得好不好,是利大于弊,还是弊大于利,就像这一、二百年历史所表明的那样。

且不说其它,这段话在句式和言辞上,都让人感觉似曾相识。比如当年最高统治者论述阶级斗争将在相当长的历史时期存在什么的。不管新左派会不会长期存在,这样的句式,与自由主义的话语方式,似乎不太协调。再说,徐友渔君强调新左派的长期存在,意在突出他的自由主义的存活期。

至于自由主义,可以断言它在中国的存活期也会很长。它在20世纪30和40年代一度活跃,那只不过是啼声初试,在沉 寂半个世纪之后以隔代相传的姿态出现,表明了它的内在活力。如果说,在严酷的内战中自由主义 不可避免地会被挤到一边去,那么在市场经济条件下,在和平时期的宪政建设过程中,它一定有用武之地。也许有一天,当中国的自由主义平台已经搭建成功,它会失去重要的地位和作用,会有其他思潮——比如民族主义,就像在俄罗斯和东欧所表现的那样——流行,但那也是功成身退。这个平台一天没有建立,自由主义的理念和追求一天不会失去作用。
自由主义和新左派思潮是走向现代化的一对孪生子,它们在当代中国几乎同时出现,它们力量的消长与中国现代化事业的成败密切相关。

我不否认当今中国确实存在着这二种思想倾向。但我不认为这就是当今中国思想界的主要图景。这是我想与徐友渔君商榷之处。

在我看来,自由主义与新左派,不过是当今中国官家体制内出现的二种民间思想倾向。因为无论是以自由主义自许的学者,还是新左派的代表人物,都同样置身体制思考写作。其自由的程度也罢,其左的程度也罢,多多少少都受到他们这种依附性很强的生存条件的制约。他们的文章有赖于官方控制的传媒,他们的争论有赖于官方提供的学术平台,甚至他们的出访交流,都离不开官方的支持和首肯。虽然他们在体制内的边缘程度有异,但从根本上并没有获得没有依附性的自由。他们之间的差异也许在于,比如说,相比朱学勤的依附性,徐友渔可能要更为边缘化。有的自由主义学者,甚至还有过被官家学府解职的经历。当然,相对于新左派诸君在官家的地位,相对于新左派中有人对权力的百般献媚和侍奉权力的渴望,自由主义诸君的官家资源可能没有那么充足,也没有努力挤入帝师之列的迹像。

说自由主义和新左派都是民间思想,乃是意指他们的思想,并非为官方钦定,大都出自他们自己的思考,基于他们自己的努力。倘若说,自由主义学者对现存体制的批判是难能可贵的,那么新左派对体制的沉默和对侍奉权力的向往,也并非是受到什么压力,而是一种生存选择意义上的自觉。就算有什么压力,那样的压力早在公开显露之前就已经存在于他们的内心深处了。那与其说是专制的压力,不如说是在专制底下讨生存的压力。也许应该说,是一种生存的自觉。生存的需要,是无可非议的。再伟大的思想家,也不得不面对自己的生存问题。即便是海德格尔那样的人物,当年也曾在希特勒的法西斯极权底下生存过。需要讨论的只是思想,以及与思想有关的话语权力和话语霸权。至于新左人物中的如何向往侍奉权力,虽然有必要指出,但并无多大的学术讨论价值。

当我把自由主义和新左派界定为中国官家体制内出现的二种民间思想倾向时,同时意味着,还有体制外的民间思想,甚至异议思想。九十年代以降,体制外的民间思想分为二类,一类是国内选择了自由写作的自由撰搞人,一类是丧失了生存可能而不得不流亡海外的自由撰稿人。在前一类思想者当中,除了致力于文化著述的学人,比如张远山诸君,还有许多持不同政见的异议作家,比如刘晓波等人。因此,假如细分的话,应该有三类体制外的民间思想者。这些民间思想者虽然并没有自命为自由主义者,但他们的写作表明,他们崇尚的是独立的人格,他们追求的是自由的思想。

我注意到徐友渔君在那篇宏观描述式的文章中,始终没有指出过,他所说的自由主义是否包括所有的自由思想;也没有声明过,他所说的自由主义只是当代中国自由思想的一部;更没有区分过,他所说的自由主义,是与其它自由思想不相干的自由思想。因此,徐友渔那篇文章,会给读者无形中造成一个错觉:整个中国思想界的主要图景,主要就是以徐友渔为代表的自由主义思想和以汪晖为代表的新左派的对峙。这样的图景又意味着,整个中国思想界的思想话语,主要是由徐友渔和汪晖作为黑白两方的主要代表所组成的。

事实上,与新左派对峙的,并非只有徐友渔君或者为徐友渔君所提及的诸君,远不说其他,即便是一直站在异议立场的刘晓波,就曾在“信报”上发表过《新老左派的大合唱》一文,针对新左派的观点,十分尖锐地指出:

如果说毛泽东时代靠强权和意识形态动员完成的国有化和初步工业化,是不顾人的权利、尊严和死活的“屠夫经济”的话,那麽在当今时代,任何罔顾人的基本权利和尊严的理论,任何爲国有化和强权下的平均分配进行的辩护就是“屠夫经济学”,它甚至要比那种爲\”权贵私有化\”和普遍腐败进行辩护的\”御用经济学\”更违反起码的人性,其冷血和残忍,无疑于经济法西斯。

在几年前致《读书》杂志的公开信中,笔者也对新左派提出过如下批评:

无论新左派玩弄什么样的学术游戏,无论他们如何张冠李戴地引经据典,他们无可回避的要害在于,只反霸权,不反极权。(李劼《重建人文精神讨论的更正发言兼论新左派思潮》见诸“关天茶舍”等网站)

在《查建英的“八十年代”派对》一文中,笔者曾经对新左派的另一个代表人物,有过非常严厉的不指名的批评:

这些文化二奶,一开口就是“中国文明复兴,期待伟大的大学”,从而信誓旦旦地要“打造中国的精英”。口气还是那么牛皮哄哄,无奈底气早已不足。陈胜吴广式的“宁有种乎”不敢再提了,只不过是想为“我国”打造精英而已。这听上去就像是被包养了的奴家,要为主子生上一群大胖小子。真正叫做,得了温饱,丢了灵魂。可怜的精英呀,早知今日,何必当初?

然而,这些体制外的声音,由于拒不认同官方的专制,被长期排斥在官方的传媒之外。异议式的抗争也罢,流亡的思想也罢,无论对新左派作出什么样的批评,都只能在国人不容易读到的海外媒体上公开,只能在互联网上传播。这虽然非常无奈,却并无什么遗憾。令人遗憾的反倒是,不知为何,自由主义诸君也像官家媒体一样,闭口不谈这些来自体制外的自由思想。这与体制外的自由思想者一再提及体制内的自由主义,形成了十分鲜明的对照。也与体制内的自由主义文章,经常见诸体制外的海外传媒,形成了强烈的反差。

对徐友渔君的许多自由主义观点,我是认同的。对徐友渔君的学养,我也是相当尊敬的。但读到徐友渔君文章的结语、“自由主义和新左派思潮是走向现代化的一对孪生子”时,我不得不感叹,站在中国社会思想舞台上的,好像只有徐友渔和汪晖这一对“孪生子”,其他人都是微不足道的。就好比黑白对弈的两方,一方的思想都给徐友渔给代表了,而另一方的思想则都像是让汪晖给代表了。当徐友渔君在不停地批判汪晖新左观点时,其话语效果,却是不知不觉的水涨船高,然后双峰并峙,最后一览群山小。所谓的话语中心,所谓的话语霸权,并非空穴来风,而是相当实在、相当具体、相当生动的。不知徐友渔君以为然否。

同样在徐友渔君的视线之外的上一代思想者,李泽厚先生,曾如此评说自由主义和新左派:自由派不宽容、新左派不公正、基督徒不谦卑。我对中国基督徒的谦卑与否没有作过研究。但我想更正一下李泽厚先生有关自由派和新左派的论说,我的看法是:自由派不谦卑,新左派不诚实。

有关新左派的不诚实,我曾在上述那封致《读书》杂志的公开信中有所论说,这里摘要如下:

这些“新左派”(尤其是其中的激进派)不同于老左派的地方在于,他们并非是封闭锁国的产物,而恰好是改革开放的得益者。他们当中不少人走出过国门,无论是短期的访问,还是长期的求学,有的还在西方大学里谋得了学位和教职。他们不是不知道西方的社会模式和那种模式对于中国社会的借鉴意味,不是不知道西方社会无论怎样商业化也必须承认的和法律加以保障的个人自由价值系统是如何的不可动摇。然而,他们出于某种生存策略,某种很不人文很不精神的动机和需要,一面享受着没有出国的学子们难以享受到的种种惠遇,一面刻意地扮演西方文化的受害者,巧妙地取悦民众当中因袭的一时难以克服的仇视西方心理和仇视美国心理,以此煽动粗俗的民族主义情绪。用一句俗话来说,就是得了便宜还卖乖。(同上)

有关自由派的不谦卑,我想指出的是,自由,作为一种人文品格,在面对专制的高压时,是高昂不屈的,比如当年的林昭及其《星火》诸君。自由,在面对思想著说时,却是谦卑平和的。因为自由的独立人格含义,不在于高于他人,而在于与他人同在。所谓的独立人格,并非是鹤立鸡群。在我所理解的独立人格,应该是不为权力所左右,当权利受到权力的剥夺时;是不因为生存困境而退却,当存在受到生存环境的裹挟时;是面对暴虐不低头,当生命受到极权的威胁时。如此论说独立人格,并非意在以此要求他人,尤其并非以此要求依然在体制内求生的自由派诸君。我只是想说,自由思想和独立人格通常是互相依存的,而独立人格又和众生平等的慈悲情怀紧紧地联在一起。我只是想说,面对权力的淫威时,自由是不屈的;面对思想的表述时,自由却不是睥睨一切的。一个自由思想者的人文姿态,恰好是谦卑的,也就是说,没有舞台感的。

非常遗憾的是,一些自由主义学人的文章,大都颇有思想舞台感。包括徐友渔君的这篇文章,虽然他好像只是下意识地使用了思想舞台一词,但身处话语中心那样的自我放大,还是忍不住地溢于言表。不知这样的下意识是否与身处权力中心城市有关,是否与身处官家最高学术机构有关,是否与拥有官家最高学术职称有关。不管怎么说,这样的下意识,是很不自由的。攀附权力固然是不自由的,对话语权力有所执着,也同样会使话语者的心态变得不自由。

徐友渔文章以主要内容和思想舞台来描述中国当代的思想图景,多多少少是有些失真的。这样的描述,不仅对于体制外的思想者来说是不真实的,即便对于体制内的思考者来说,也是不真实的。比如,对于以谢韬先生为代表的共产党人来说,显然失真。有关谢韬先生的学养显然难以作出自由主义的限定,但假如将谢韬先生的《只有民主社会主义才能救中国》一文,说成是左派思想,却会让人啼笑皆非。谢韬先生的思想谱系绝对是传统马克思主义,至多受了一些西方马克思主义的社会民主主义影响。但是,谢韬先生的那篇文章,不能不说是当今思想舞台上的主要内容之一,假如确实存在思想舞台的话。

仅以自由主义还是新左派划分思想阵营,可能是又一种黑白思维二分法。这样的归类方法,不仅在谢韬先生的文章上显得捉襟见肘,也会在另一类人物那里不知所措。比如,中央民族学院的那位张宏良教授。张教授的一番演讲,据说也具有如同谢韬文章那样的轰动效应,题目是《中国即将发生的社会转变》。有趣的是,张宏良教授和谢韬先生一样的救党救国心切,只是他的救亡方向,他的救亡方式,与谢韬先生南辕北辙。

张宏良教授的演讲,显然是在扮演一个现行体制的发言人,一个当今最高权力的代言人。不管他有没有获得最高权力的授权,他已经把发言人和代言人的角色,演得活龙活现了。

为了配合最高权力者的“和谐社会”论,张宏良教授把当今的中国社会描述为“由建立野蛮血腥的丛林社会向建立社会主义和谐社会的转变。”他将邓小平主政以后的改革开放,说成是“持续数十年创建残酷竞争的丛林社会,实行丛林法则的血腥训练。”然后断言:“资本的处世哲学就是‘只要我能过得去,哪怕洪水滔天’。”张宏良教授一面把专制帝王的处世哲学套用到资本头上,一面将邓小平的“少数人先富起来向共同富裕”口号,说成“是个骗人的东西,不但实践上行不通,理论上也是骗人的。”以此批判一下邓小平的“猫论”,调戏一下在权钱交易中处于劣势的民众,但真正的主旨却在于,向躺在水晶棺里的毛泽东致敬。

为了讨好最高权力者对自由知识分子的敌视,张宏良教授公开践踏中国知识分子,气势磅礴地发表如下高论:

江青就是一个活生生的典型啊,拿着知识分子当宝贝,主席逝世后对手在组织军事政变,她却跑到清华北大组织梁晓(两校的谐音)写文章,准备为来年三月份开人大拉选票造舆论,结果怎么样?让人铐子一扣扔进了监狱,到死也没有得到选举的机会。万戈为成,贝文为败啊!我们老祖宗造出这两个字就是警告我们要提防知识分子,谁拿知识分子当宝贝,谁就必然失败。中国走到今天这个危险地步,也是因为被那些所谓知识精英主导了改革,被那些所谓主流经济学家和法学精英给骗了,结果是把老百姓剥夺的精光,把民族精神毁了个干净,这就是贝文为败的活生生活的教训啊。所以中国的老百姓从来就拒绝接纳知识分子,中国当官的更是不把知识分子当人看,大家看一下汉字的“士”和“仕”两个字,“士”是知识分子,“仕”是官员,也就是知识分子只有当了官,才给加上一个人字旁,当了官才算是个人,不当官就不是人,就不能加这个人字旁。这就是中国传统文化对中国文人的定论,并且是传统文化源头就形成的定论,你总不能说仓颉造字是受四人帮影响的吧,总不能说中国造字的老祖宗都是极左派吧。

张宏良教授由此得出如下结论:

其实中国的问题是在精英而不是在百姓,中国老百姓的文明素质没有问题,看看毛泽东时代的中国人就明白了。可以这样说,如果没有毛泽东,我也可能会认为是中国人有问题,鲁迅那么伟大都错误地认为中国人有问题,像《阿Q正传》就是说中国人有国民劣根性的,有了毛泽东我们才知道中国人并不差。就精神风貌和道德风尚来说,毛泽东时代的中国人是世界学习的榜样,和今天正好相反,今天的中国人是全世界道德风尚的反面教材。

张宏良教授最后抛出的救世良方,是回到毛泽东时代,高举毛泽东思想:

按照中国古代“五行”说,东方是木,西方是金,南方是火,北方是水,中间是土。五行中是金克木、火克金,金克木如同狼吃羊一样是天然的秩序,这是冥冥中注定的,注定了西方征服东方征服中国,而中国不可能单靠自己力量去征服西方,如同木不可能反过来克金,羊也不可能反过来吃狼一样,木头是不可能砍斧子的。那中国怎么办?毛主席一代大佛,给我们留下一套三个世界理论,就是以火克金,这绝对是个法宝啊,可惜我们后来丢掉了。现在我们正在重新拾起这个法宝,以火克金,有两把火,一是非洲这把火,二是伊斯兰这把火。21世纪中华民族就要借助这两把大火,同以英美为代表的盎格鲁—萨克孙族群展开历史大较量,由较量形成平衡,由平衡形成合作,在合作基础上双方携起手来在共同整合东西方文化,共同创建地球村的合理规则和和谐文化。

我不知道自由主义诸君有没有注意到张宏良教授这类人物。比起汪晖那样的新左派,张宏良教授的向左转不仅彻底,而且颇具有煽动性。张宏良教授的学术素养虽然比不上汪晖等新左派学人,但他的演讲却地抓住了社会不公,贫富对立。他抓住了中国人几千年来的仇富心理,抓住了中国人几千年来习惯了的均贫富传统。我相信自由主义诸君绝对不会认同张宏良教授的演讲,但我不知道他们会如何动用西方自由主义思想资源,对张宏良教授作出令人信服的反驳。

须知,张宏良教授的演说,更加直接地抵达民众,更加有效地煽动民众对贫富对立的愤恨,更加成功地替最高权力者控制民众运动民众。民众不会对学术规范感兴趣,也不会对谁处在思想的舞台中心有好奇。民众关心的是自己的切身利益,而张宏良教授在演讲中扔出的诱饵,恰好就是民众所关心的切身利益。在张宏良教授的这种十分可怕的思想投机面前,自由主义和新左派之间诸多论争,反倒像是一场场无关痛痒的学术游戏。

但张宏良的指鹿为马,并非是不可辩驳的。只消引述一下活跃在互联网上的民间思想者对于中国社会的思考,就足以使张宏良想倒要退回去的毛泽东时代原形毕露。这里引出的,是一位网络思想者芦笛君的文章,叫做《小马过河谈国情》。在论及毛泽东时代的所谓社会稳定性时,芦笛君指出毛泽东及其专制政党,通过如下三个途径,获得其统治地位的不可动摇。

 1、强占国家一切物质资源,确保它们不会落在反抗者手中。扫荡一切独立精神权威和道义权威诸如宗教组织等等,垄断把持文化教育宣传新闻传播,以此垄断全国精神资源和信息资源。

2、将所有国民都编织入一个无比庞大而严密的组织网络中,就连无业者也有管理单位(街道委员会),将每个社会成员终生焊死在原位,不但没有游动可能,而且受到来自四面八方的持续监控。这一条非常重要。因为历代痞子造反的先锋队都是没有正当职业的游民,所以朱元璋那暴发游民上台后便首先实行严打游民的措施,首创将游民登记在案,不许他们到处流窜的政策。

3、剥夺一切人民财产,实行党有制,控制了每个人的粮道,使得全民彻底丧失自食其力可能,造成“一饮一啄,莫非党赐”的局面,使党成了人民不折不扣的衣食父母,人民则化为党的奴隶(这里提醒诸位注意,“奴隶”并不是许多人想象的那样的囚犯,是可以到处走动的。传统社会的丫环就是按等级领取“月份”的女奴,其与主子的关系实质与人民和党的一模一样,凡事不能自己作主,必须一生交给党安排)。

不仅如此,芦笛君进一步指出,为了使中国民众对此一无所知,毛泽东造成一个让他们“知足”的政治生态环境,具体措施如下:

 1、将中国封闭起来,使得人民没有和外界比较的可能,因此不会产生“横比”造成的不满;反复宣传西方地狱场景,使得人民庆幸自己没有活在别的制度下。

2、根据国人“公平不是机会均等,而是收入平均”的传统理解,在政治上实行等级制度的同时,在经济上实行平均主义,并严厉惩治贪污,进一步使得人民不会因“横比”产生不满情绪。只要大家一样穷,便穷死而无怨。

3、设置“阶级敌人”作“幸福对照组”,进行“正面横比”,让他们的低贱衬托出人民地位的崇高;以唆使、奖励、逼迫人民无止境地迫害阶级敌人作为“幸福致幻剂”,在这群体吸毒过程中让人民获得一种“当家作主”、“扬眉吐气”、高人一等的强烈幻觉。

4、剥夺人民一切发财致富的可能,并将人类发财致富的天然欲望当成最可耻的罪行加以反复的严厉谴责。既然没有任何人能发财,无希望当然也就无所谓失望,从根本上杜绝因结果未达预期值而失望的可能。

5、开展持久的“阶级教育运动”,在全国各地开办“阶级教育展览馆”,以极端个例甚至虚构事例(例如最有名的四川大邑县刘文彩庄园)进行“正面纵比”,将 “旧”社会描绘为人间地狱,使用西方发明的广告手段反复强制输入强烈信号,直到全国人民,就连知道真相的过来人也罢,都被彻底洗脑,为他们有幸泡在今日 “蜜水”里而无限幸福。

6、效法传统君王通过任命官员而使得官员变成“沐天恩”的债务人,通过控制人民粮道,变成人民的衣食父母,使得人民永远处在欠下了党和毛主席的恩情的被动位置上;指令无耻文人创作大量马屁作品诸如“天大地大不如党的恩情大,爹亲娘亲不如毛主席亲”,反复强化人民的条件反射,使得毛在人民心目中成了超过父母的第一恩公,连吃饭喝水都忘不了感谢毛主席。

7、将高干奢侈腐化的生活严密封锁在“军事禁区”中,让普通人绝对看不见,听不到。绝对不许百姓知道政府其实是靠抢劫人民而存在的,更不许他们得知被抢走的钱用到哪儿去了,只在媒体上强力宣传伟大建设成就,因为一般没有明显贪污现象,愚民自然也就不会想到他们的钱其实被政府塞了狗洞,只觉得能接触到的中下层干部都极度清廉,当然不会产生“政府为何要把我的钱抢走,又用到哪儿去了”的疑问。

8、将人民中能量最大的知识分子视为重点监控对象,不断发动运动痛打之,彻底摧毁他们的自尊自信,养成对党的终生敬畏心理,并向他们反复灌输“原罪”观念,使得他们终生处在诚惶诚恐、自觉自愿的“思想改造”中。

也许芦笛的语言,没有像自由主义和新左派诸君那么学术,那么规范;但无论是自由派还是新左派,都不曾像芦笛这样简明扼要地、从而一目了然地指出过,什么叫做毛泽东时代。有关毛泽东时代,向毛泽东致敬的新左派,没有弄明白过。而对毛泽东持批判态度的自由主义学者们,也没有分析清楚过。在自由主义学人当中,不乏毛泽东时代的红卫兵。他们不仅在学术论争时会下意识地倾注红卫兵式的批判热情,还会下意识地流露红卫兵式的批判语调和语气;其中有人,更是对红卫兵时代充满怀恋,以致于会信誓旦旦地告诉人们,在那个时代,曾经有过思想史上的失踪者。也就是说,在中国人普遍丧失了思想能力的时代,曾经有过思想者。在那个时代,思想的权利不仅被剥夺,而且任何一个行使者,都会遭到杀身之祸。林昭与她的右派同学们,就是血淋淋的例子。且不说今日的自由主义者们,当年可曾有过林昭那样的思想勇气,即便到了今天,自由主义诸君所体现出来的思想勇气,也依然相当有限。虽然其中的原因,跟生存上的不自由很有关系。

我不想在此进一步分析一些自由主义学者的文章里,含有多少当年红卫兵式的批判热情和思维方式。我想说的只是,读了芦笛这位网络思想者的文字,体制内的自由主义者们,还依然能够心安理得地对体制外的声音不闻不知不言不说么?

对照新左人物甘阳最近以十分夸张的语气写出的那篇《中国道路——三十年与六十年》,芦笛的文章尤其显得不可或缺。长期屈居香港的甘阳,可能实在忍不住寂寞了,毅然抛出《道路》一文,向北京中南海投石问路。甘阳在文中如此开头:
我们在近年来也看到另一种日益强大的论述,这就是在批评目前改革出现的种种问题时,许多论者往往走向用毛泽东时代来否定邓小平时代的改革,即用新中国的前三十年来否定其后三十年。可以说,近年来中国社会内部有关改革的种种争论,已经使得新中国前三十年和后三十年的关系问题变得分外突出。这实际也就提醒我们,对于共和国六十年来的整体历史,必须寻求一种新的整体性视野和整体性论述。

什么样的整体视野和整体论述呢?

如我近年来所指出,我们目前在中国可以看到三种传统,一个是改革二十八年来形成的传统,虽然 时间很短,但是改革开放以来形成的很多观念包括很多词汇基本上都已经深入人心,融入为中国人日常词汇的一部分,基本上形成了一个传统。这个传统基本上是以 “市场”为中心延伸出来的,包括很多为我们今天熟悉的概念例如自由和权利等等。另外一个传统则是共和国开国以来,毛泽东时代所形成的传统,这个传统的主要 特点是强调平等,是一个追求平等和正义的传统。我们今天已经可以看得非常清楚,毛泽东时代的平等传统从1990年代中后期以来表现得非常强劲,从90年代 中期以来就有关于毛泽东时代的很多重新讨论,而九十年代后期以来这个毛时代的平等传统更是日益强劲。这在十年以前恐怕不大可能会想到,但今天却已经无人可 以否认,毛泽东时代的平等传统已经成为当代中国人生活当中的一个强势传统。最后,当然就是中国文明数千年形成的文明传统,即通常所谓的中国传统文化或儒家 传统,这在中国人日常生活当中的主要表现简单讲就是注重人情乡情和家庭关系,这在中国现在的许多电视剧特别是家庭生活剧以及讲结婚离婚的日常伦理剧中可以 看得非常清楚。

甘阳把邓小平与毛泽东拉到一起,然后再把他们和儒家传统拴到一处,一口气建立起了三种传统。这看上去好像眼花瞭乱,实际上却粗鄙透顶。有关邓小平的改革开放,一如芦笛在《小马过河谈国情》中所分析的,是将毛泽东建立的奴隶制极权社会,改变成一个相对自由的专制社会。其具体措施,芦笛指出:

1、 党虽然继续垄断全国精神资源 、信息资源和大部分物质资源,但不得不放弃部份物质资源。
2、 私有企业、三资企业、乡镇企业的出现,以及人民在城乡之间和城市之间有限的流动,使得相当比例的国民逸出了组织网络,削弱了党监控全民的能力。
3、 私有化使得党失去了对全民粮道的严密控制,奴隶社会开始解体。
正是这样的松绑,致使民众获得了生存的空间,也获得了思考的自由。又正是这样的空间和这样的自由,使包括甘阳在内无数草民,有机会上大学,有机会翻译西学之书,有机会对专制说不。专制当局在有过被民众说不的经历之后,赶紧调整了改革开放以后自行瓦解的社会软件系统。按照芦笛的说法:

1、以“民族主义”取代马列毛主义国教,靠煽动仇外思潮转移人民对内政的注意,唤起他们对本国政府的认同。
2、以高工资收买人民中最有能量的臭老九,使得他们变成与政权休戚相关的既得利益集团。借鉴传统社会以科举制度牢笼士大夫的作法,将政权向知识分子有限开放,使得他们变成统治等级的“士官生等级”。
3、坚持“发展才是硬道理”,将经济自由部分归还给人民,刺激起人民的主动创业精神来,为僵死的奴隶社会注入生机,促成经济起飞,以此给人民普遍带来空前的发财机会,不但改善他们的物质生活与精神生活,而且将他们的注意力从空泛的政治转移到具体的经济事务上去。
4、形成一套社会赖以“和谐”运转的新时代的“潜规则”,其主旨是,尽量避免“取之于民,塞之狗洞”的毛作法,代之以“集体拿大头,自己拿小头”的明智作法。
由此可见,甘阳的文章,不过是证明了其中第二条的如何有效。倘若说甘阳的文章有什么挑战意味的话,那么受到挑战的无非是中南海里诸如王沪宁一类的高层幕僚,让他们感觉甘阳大有以三个传统取代三个代表的势头。事实上,甘阳也真是籍此将中南海的大门拍得山响。这样的势头有点像中国旧家庭里的二房向大房叫板。不过,甘阳可能没有想过,一旦叫得大房不耐烦起来,人家没准会在主子老爷耳朵边嘀咕一声:那种烟花巷里的货色,能协助老爷当好家么?

看看发表甘阳文章的那个按语,就可以得知,甘阳此文的处境,是多么可怜。

甘阳先生作为知名学者之一,一向是“新左派”的领军人物,对我国思想界产生过相当的影响。今天选发甘阳的文章,大家提供了一种思维视角,以期引起大家相应的思考。

倘若将此按语翻译成中国老百姓喜闻乐见的私房话,那么应该是:甘阳好歹也算是“新左派”姐妹群里挂头牌的,在老少爷们那里也是叫得响的;今天特意隆重推出一下,让大家开开眼,请老少爷们赏光。

不过,在老少爷们赏光之前,另有一位“士官生等级”的文人,有些按耐不住了。此君当年曾经挟基督以令天下,籍拯救以批逍遥,一付此生吃定了基督的模样。如今,此君不甘人后地向甘阳此举此文,表示支持。当然,此君不敢像甘阳那样把个中南海的门拍得山响,只是跟在后面轻声轻气地提醒朝廷,假如真的赏光,别忘了还有奴家。

面对知识人如此的争相为奴,我更想提醒体制内的自由主义诸君,不要把目光只盯着自己的话语权力。且不说公道公义,即便思想的自由,也如同自由的思想一样,是任何时候都不可或缺的。在甘阳们不顾一切地卖身投靠之际,作为自由主义者,切不可跟着去凑那样的热闹。

(待续)

2007年7月11日至7月13日写于纽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