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盛夏的七月初,我和台湾民谣先驱胡德夫及其他几位文化人参加一个反对“美丽湾饭店”的记者会。

白发苍苍的胡德夫是台湾七十年代民歌运动的先行者。彼时台湾刚从森冷窒息的黑暗年代中看到几丝历史的微光。一九七四年,胡德夫举办了台湾第一场民歌演唱会“美丽的稻穗”;并和好友李双泽推动年轻人“唱自己的歌”。尤其他们深受美国左翼民歌从Woody Guthrie到Bob Dylan的影响,他们相信歌曲必须是关于眼前所见到的现实。

民歌运动是战后五六十年代的白色恐怖之后,年轻人首次尝试发出自己的“青春之歌”。但由于那仍是一个禁锢的年代,所以这些歌曲很难如西方般是关于他们的社会、他们的历史,而更多只是关于他们苍白的青春与人生。

为那个时代的民歌留下凝视社会的印记的歌曲,是李双泽写下的《美丽岛》,但他还来不及出版就过世。在他出殡前晚,胡德夫和杨祖珺录唱了这首《美丽岛》,而此后这首歌一直与他的名字联系在一起。

一九七一年的保钓运动和台湾退出联合国让国民党开始思考如何进一步向岛内寻求正当性,也让民族主义问题开始纠缠着这座岛屿。另方面,七十年代初开放增额立委选举,党外人士开始组织化、办杂志,推进反对运动。台湾开始逐渐挣脱长期军事戒严体制的紧密捆绑,文化界也有更大的活力。

七十年代初以来的政治冲击,使新一代知识分子惊觉美日殖民主义者对自己社会的压迫,并不满于国民党只提供给他们缥缈的想像中国,因此他们热切地寻找属于自己民族的东西,但因为他们生活在台湾,所以试图以“回归乡土”,台湾的乡土,来重建中国认同——在他们心中当时台湾和中国并非对立的概念。于是,他们寻找真实的土地:素人画家洪通、恒春老人陈达成为台北文化界的新偶像;汉声杂志开始挖掘民间文化;作家们开始书写“乡土文学”。对七零年代影响甚钜的《中国时报》人间副刊主编高信疆就强调,中国的作家应该有中国的特色,所以应该写自己土地上的东西。

对李双泽、杨祖珺、胡德夫来说,歌唱《美丽岛》只是一种对于台湾的素朴情感,李双泽同时也写下《少年中国》那样具有中国情怀的歌曲。但这首关于台湾岛屿的歌终究“被敏感”,尤其一九七九年出现了以此为名的党外杂志,并在一九七九年十二月爆发了“美丽岛事件”。威权体制逮捕党外政治精英,试图关下历史的铁门来镇压七零年代的启蒙微光。

《美丽岛》这首歌开始在党外场合、在学生圈当中被流传吟唱,成为一条历史之河,穿越左右统独的不同矛盾。

而胡德夫从八零年代初开始转向投入原住民运动、担任首届原住民促进权益会会长。作为一个深受美国抗议歌曲影响的音乐人,他既是台湾民歌先驱,也是一个真正的activist(社会运动健将)。

来自台东、如今六十多岁的他现在依然活跃于许多社运活动,尤其是和台东、和原住民议题有关的活动。例如美丽湾。

美丽湾饭店兴建于台东杉原海滩,将在年底开幕。这个饭店不仅破坏生态环境,占领原住民生活的传统领域,更将台东最美的一片海滩私有化(而且饭店很丑陋)。更离谱的是,政府为了积极开发这些土地,让财团获利,不惜公然违反法律。关于美丽湾渡假村的开发案,高雄高等法院早在二零零九年以“环评审查委员缺乏自然、生活与社会相关背景学者”为由,认定台东县环保局的环评审查无效;二零一零年以实际开发范围为六公顷却未经环评,判定台东县政府败诉,勒令停工,但美丽湾饭店工程持续进行,台东县政府更在诉讼未决前抢发建照与使用执照。这是公然违法滥权。

而美丽湾只是台湾政府目前在东海岸进行一系列恶质开发的开始。花东海岸是台湾最迷人且少开发的最后一片净土,但此刻一股新发展主义思维正将许多土地便宜地租给财团,去建设饭店和观光乐园。于是,以“开发”与“观光”之名,一排排灰色饭店将阻隔山与海,蓝色的海岸线将成为灰色的海岸线,原住民的传统领域将彻底消失。

所以,胡德夫又站了出来,为了他的家乡,也为了他三十多年的信念。他在这个记者会弹着简单的琴,唱着他对海岸的深情:

今夜我要走近这片海岸 去聆听各种不同的声浪

今夜我要走进这片海洋 让海风用力的吹动我

如果爱这片海有罪 我情愿变成那飞鱼

泳向恶灵登陆的沙滩 搁浅

三十多年前的《美丽岛》只是对这个岛屿最单纯的礼赞,是青年们尝试用音乐介入社会的起点;而如今,唯有让丑恶的“美丽湾”消失,守护台湾美丽的海岸线,或许才是对“美丽岛”的真正拥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