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譯,是中國大陸第一個在推特上因言獲罪的維權活動人士,人稱「推特烈士」。如今王譯雖已出獄,仍未獲得真正的自由,更不能如願以償地與她心心相印的未婚夫──無錫推友華春輝團聚。儘管如此,這位以「自由女仁」命名自我的堅貞女性,卻在出獄後第五天的晚上,機智地避開公安監視登錄上了推特,並喊出了出獄後的第一聲:「我親愛的朋友們、我熱愛的推特:文字獄資深受害者王譯回來了!」

 

  當我們通過互聯網向她表示訪談她的願望後,王譯一絲猶豫都沒有,緊接著,就滔滔不絕地和我們進行了如下對話。

 

  五字推文的代價

 

  戈曉波(以下簡稱戈):王譯大姐您好!歡迎您作客推特茶坊。

 

  王譯(以下簡稱王):你也好!作為剛出獄的勞教犯能接受你們的訪談,我感到很榮幸!而且我還要珍惜這個說話的機會多說一些。哈哈哈……

 

  戈:咱們就從您因言獲罪的緣起談起?

 

  王:好的!去年十月十七日,四川綿陽發生了大規模抗日遊行,遊行隊伍中有人搶奪摔砸遊客的日產手機照相機攝像機等物。我和未婚夫華春輝在家上網看到消息後,認為這些抗日憤青的行為顯然是違法的。於是,他就在推特發了一條諷刺推:「反日遊行和砸日系產品沒什麼新意,當年郭泉他們就幹過,其實最給力的是立即飛到上海,砸了世博園的日本館」。我看後,覺得諷刺得很到位,馬上在他的原推前加了一句:「憤青們,衝啊!」後轉發上推了。

 

  戈:其結果?

 

  王:結果就是十月二十八號,華春輝生日那天,同時也是我們決定領取結婚證的日子,我被無錫警方拘留五天,而華則被拘留了十天;特別要強調的是,被抓後,我遭受了長達二十七個小時的折磨與凌辱。

 

  戈:在這二十七小時中,您遭到了什麼樣的折磨?如果覺得不便回答,我們就繞過去,好嗎?

 

  王:(沉默不語良久)……要回答!這個問題很重要,我必須回答;而且對那些身為執法人員卻以極端下流與齷齪手段折磨我的警察也必須予以揭露;否則,就太「對不起」他們了。

 

  戈:嗯……您請講。

 

  王:二十八號那天下午四點多鐘,我在華春輝家門前被捕,無錫警方用警車把我送到了揚名派出所的二樓一間房子裡;接下來,陸陸續續來了十幾個便衣,只有一個是穿制服的。到了晚上,他們絕口不提讓我吃飯的事兒,而是一個個上來恐嚇我。看著滿屋的警察,我對他們說:「我知道你們抓我,不是你們個人的本意,而是執行上級的指令,是工作。既然是工作,你們按法律程序辦事,我不會怪你們的。但是,如果你們在執法中超越法律範圍,想製造私人恩怨,那麼,我會奉陪到底!」

 

  戈:接下來呢?

 

  王:等到南長公安分局的國寶大隊長來後,我的噩夢就開始了。在此後的一夜和一整天裡,他們兩人一組分三班輪流對我推搡、扯頭髮,這個大隊長下令讓幾個男人把我摁在凳子上,讓女保安搜我身上是否藏有錄音工具。儘管我拼命大叫他們流氓,但女保安還是遵照指令搜了我的胸部及內褲。接著,國寶隊長一屁股坐在我身上,把我胳膊狠勁往後擰,疼痛刺骨,我眼淚都流下來了;然後他們又輪流推搡我、用手指點我的額頭。我坐下,他們就把我提起來;我站起來,他們又把我摁到凳子上。

 

  戈:他們究竟想達到什麼目的?

 

  王:想讓我承認華春輝和我的推文都是我發的。

 

  戈:結果呢?

 

  王:到了深夜我發睏時,他們不僅不讓我睡覺,還說:如果你敢閉眼,就用牙籤把你的眼睛撐起來!起初,我選擇了沉默,誓死不開口。後來我問他們:「你們這樣做,就不怕遭報應?」一個叫陳曉華的警察說:「我們是機器,有共產黨給撐腰,我們什麼也不怕。」還有個國保不止一次談到我的女兒,這讓我非常憤怒。被侮辱的細節,還有很多很多,留著將來我出書再詳細描述。

 

  仰天大笑 平靜入獄

 

  戈:您這話匣子一打開,咱們的訪談可就要收不了場了。我看……。

 

  王:我覺得有些鬥爭經驗是需要與大家分享的,況且,今天你主動上門,我豈能放過機會?

 

  戈:好吧!您講吧……。

 

  王:直到第二天深夜,他們給了我一張拘留通知書,拘留五天。這一天一夜的苦難與屈辱讓我永生難忘,那時,我深深理解了楊佳與鄧玉嬌,我想,如果當時手裡有利器,我會把他們統統殺死的。

 

  戈:五天後自由了?

 

  王:哪能便宜我呢?結束拘留的十一月三號,我還沒走出無錫拘留所,包括河南省公安廳李處長在內的六個河南公安就早已等候在大門口了,接著,我就被押回了原籍;再接著,又在長垣的新新快捷賓館被軟禁了十多天。十一月十五號早上,警方就向我宣佈了新鄉市勞教委判我勞教一年的決定。

 

  戈:突然聽到這一消息後,您的第一反應是什麼?

 

  王:很平靜。

 

  戈:接下來,您就以平靜的心態走向了河南省女子勞教所?

 

  王:何止平靜,而且還是笑著走進去呢,包括去年在無錫他們對我進行拍照時,我都衝著鏡頭放聲大笑,國保恐嚇我:「不許笑!」憑什麼不笑?我就要笑!不僅要笑,還要笑到正義降臨的這一天。你想想,幾輛警車押著一個手無寸鐵的柔弱女人,竟然如臨大敵一般浩浩蕩蕩、一路警笛奔往勞教所,豈不好笑?

 

  戈:據說,您被押送到河南省十八里河女子勞教所後,居然遇到了一位有良知的獄警?

 

  王:沒錯兒。真難得呀!我被送進去後,勞教所管理科的靳科長看了我被勞教的原因,認為我不夠被勞教的資格。他問我:「你這是在哪裡說的話?」(「憤青們,衝啊。」)當得知我是在家上網時說的,他就做出了拒收決定。

 

  戈:他的拒收,對您有何影響?

 

  王:在這個百姓都認為法治已死的國度裡,竟然還有靳科長這樣心存良知與公道的好警官。我真的非常驚訝!當時,我對他的敬意就油然而生了。但是,省廳的李處長卻親自來到勞教所,強壓他們將我收監。

 

  戈:他們是怎樣將您「破格」弄進去的?

 

  王:當天傍晚,李處長他們把我帶到鄭州市區省軍區一招住了一晚,第二天給我做體檢,中午又把我送到了勞教所,勞教所再次因體檢不合格而拒收。於是,李處長又把我帶去鄭州市區複檢。弄來弄去,最終他們拿到手的複檢結果卻是打著問號的。

 

  戈:結果呢?

 

  王:他們拿著顯然有問題的體檢單連夜又趕到了勞教所,在去醫務室的路上,我笑著問靳科長:「你頂不住了?」他說:「勞教所必須是在共產黨的領導下做事的。」儘管如此,但我卻不怪他,因為在這個體制下,除非他不要工作了。謝天謝地!二○一○年十一月十六號晚,李處長終於把我送進勞教所了,這一住下,就是整整一年,一天都沒減少。

 

  分明是來砸場子的

 

  戈:接著,您就「認罪伏法」了?

 

  王:沒門兒!我是守法公民,如果說我違法犯罪了,那也得經過法庭來審判呀。他們連立案的勇氣都沒有,憑什麼認罪伏法?我一進勞教所,就對監管人員發出了「抗拒改造」的聲明。

 

  戈:聲明的具體內容?

 

  王:首先,我是無罪的!依據憲法第三十五條,公民有言論自由,你們不能把我當罪犯對待;第二,剪髮屬於髡刑,根據監獄管理人性化規定,犯人可以不剪頭,我的身體髮膚受之父母,絕對不會讓你們剪掉;第三,絕不參加勞動和你們的洗腦教育;第四,堅決不認罪悔過。

 

  戈:這簡直就是抗拒改造和爭取人權的宣言書嘛。

 

  王:這些要求,我不僅都爭取到了,而且我還想告訴大家:只要理直氣壯堅持抗爭,正義的結果總會有實現可能的。有一點需說明一下,認罪悔過書,我還是寫了的;但口氣,卻是譴責批判的。剛開始都是長篇大論,到了最後,我就乾脆只有十六個字了:「它為刀俎,我為魚肉,其志難改,真理不朽!」

 

  戈:既不參加「勞動改造」,又不接受「思想教育」,那您在裡面都幹了些啥?

 

  王:看書、寫讀書筆記,寫獄中日誌呀。得空了,就對獄友做普法教育。我曾對管教說過:「人與人相處,有個相互影響的過程,不是他影響你,就是你影響他。不過,你們絕對影響不了我,相反,只能我影響你們。」她驚訝地問「你這麼自信?」我說:「是的,就這麼自信!」在裡面,我還做了一些非暴力不合作的抗爭。

 

  戈:請您擇其一二講講……。

 

  王:好吧!去年年底的一天,值班管教帶我去看病,進了醫務室,看到兩個醫生在那裡邊喝咖啡邊閒聊著,而她們的桌子上卻灰濛濛一片。我剛要坐下來讓其中一個醫生看病,不料她卻說:「你別坐,先去那邊拿一抹布給桌子擦乾淨」。我一聽就來火了,於是就對她說:「我是來看病的,不是來給你做勤務員的,這是你的工作崗位,桌子髒了,該你自己清理,憑什麼讓學員為你做衛生?!」

 

  戈:嘖嘖嘖……膽子真不小!後來呢?

 

  王:她把我的病歷扔到了一邊,並拒絕為我看病。我對帶我去的管教說:「你一定要把此事向管理科匯報,就說十二月二十號醫務所的這個醫生拒絕給我看病」。他真向管理科匯報了。最後,管理科處分了這兩個醫生,扣了她們的分,後來,我再也沒見到過那兩個醫生了。

 

  戈:這哪是來吃牢飯的?分明是來砸場子的嘛。呵呵呵……難道不怕人家報復?

 

  王:有啥可怕的?!去年十二月一號,河南省公安廳帶著公安部的人來找我談判。他們說,只要認罪悔過,就立刻放我回家,但卻被我拒絕了,我絕不會為了三百五十天的自由而彎著腰從狗洞子裡爬出去的。言論自由,是被憲法保護的天賦人權。若讓我認罪,那就先廢憲,否則,我會堅持到底。

 

  鐵骨錚錚 柔情似水

 

  戈:您在裡面,時常會想到您的未婚夫華春輝先生嗎?

 

  王:那當然囉,呵呵……我能有勇氣在裡面堅持抗爭,其最大的動力,當然是華春輝和其他網友們的支持。

 

  夜裡,我會經常站在鐵窗下遙望無錫的方向,也會把手無意識地伸出來,幻想能穿過茫茫夜色觸摸到他。我曾在小紙片上寫上葉芝的詩:「當你老了,頭髮白了……」

 

  戈:人們說,監獄與愛人所在地方的間距,是最能考驗愛情忠貞程度的尺度,也是最能折磨兩個彼此相愛的人兒的間距。

 

  王:這個比喻很好。就拿我來說吧,當我給華春輝發出的好幾封信都未見回信後,二○一一年三月的一天,我卻突然收到了他寄來的一萬塊錢,此後就杳無音訊了,於是,不祥的預感糾纏住了我,因為我知道,無錫警方不僅一直在逼他與我斷絕關係,甚至還恐嚇他:若繼續為我呼籲,就會抓他,「難道給我寄來這筆錢的目的是……?」我簡直沒勇氣往下想了。

 

  戈:後來呢?

 

  王:當我終於得知他也被送去勞教的消息後,儘管早有心理準備,但仍悲憤交集得如同遭到五雷轟頂一般,我整整臥床躺了一個禮拜。一周過後,我想:不能再這樣作賤自己,身體若垮了,那才是最大的損失呢。於是,我就掙扎著起來並開始吃飯,我咬著饅頭流著淚,一口口地往肚子裡咽;同時,我開始早上跑步鍛煉,並且把它堅持下來了。我得爭取健康地出來為他呼籲,也呼籲早日廢除這萬惡的勞教制度。

 

  戈:據說您獲釋的那天有許多東西沒讓您帶出來,臨出勞教所大門時,您還與她們大幹了一場?

 

  王:我寫了一年的日誌及手稿,還有華春輝給我的十八封信,以及網友們寄給我的明信片,都被他們給扣了。那可是我無比珍貴的精神財富呀!他們有什麼權利扣押我的私人物品?當然,他們也有理由,因為我的日誌中寫到了關於勞教所的事情,所以不能拿出來。更可氣的是,他們竟然扣押了我的勞教決定書,難道還想銷毀我坐了一年牢的證據嗎?!

 

  他們不把東西還給我,我當然堅決不走呀,所以鬧到後來,她們只好群湧而上,硬是把我給抬出去了。

 

  戈:您的鐵窗生活故事很精彩,真希望您出版一本《獄中雜記》。不過,我得遺憾地告訴您,您只能回答最後兩個問題了。

 

  王:我感覺我的故事才剛開了一個頭呢……。

 

  戈:最後兩個問題,一、您對未來的生活有何期待?二、您對您的愛人華春輝先生有什麼話要說?

 

  王:對於前一個問題,我想說:一、希望早日廢除勞教制度惡法;二、希望當局不要再繼續阻撓我與華春輝婚戀,讓我能與我的愛人早日團聚。而我對華要說的則是:相信我們彼此的感情,無論貧窮與富有,無論健康與疾病,無論平淡與磨難,我們都不離不棄。我一定會爭取早日與你團聚。冬天來了,天氣越冷,我們越要在一起!

 

  別慌!我還想借此機會感謝一些朋友,可以嗎?

 

  戈:當然,您請!

 

  王:我入獄後,國內外許多朋友,特別是親人一般的廣大推友都不遺餘力地給了我極大的關懷與支持,最感人的是,推特的CEO科斯特羅先生在第一時間發出了對我的人道主義聲援與呼籲,遠在美國的流亡者吳仁華老師在華春輝入獄以後的兩百多天裡每天堅持不懈在推特上代他聲援我。故此,謹向他們表示由衷的感謝!

 

  注:因刊載篇幅的限制,訪談記錄有所刪節,謹向王譯女士致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