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年,中国有规模空前的独立参选人竞选地方人大代表。我所在的北京外国语大学就有这样的两位独立参选人,他们与官方参选人竞争北外选区的基层人大代表,此事掀起了社会的广泛关注。
他俩采取西方作风参与竞选、拉选票,给官方参选人造成的挑战不小,这在中国可能算得上头一回吧。通过这样的方式,他们唤醒了师生的热情,建构了空前的公开与竞争,同时也面临来自政府的压制。
我是这个学校新闻系的学生,正在修其中一位独立参选人、政治学者乔木的课程《西方新闻学与学术写作》;另外我也是一名志愿者,参与服务另一位独立参选人的竞选工作。以上两点使我得以近距离目睹事件始末。我们作为民主参与的一份子,选举是其中第一要务,然而大家当初满怀理想化和兴奋的心情投入,最终得到的却只有失望——两位独立参选人均遭淘汰。没有关系,要紧的是他们已播下民主制公民权的种子,撒在网民公众的心中,还有最关键的青年一代心中。
在中国,独立参选人的名字不会出现在选票上,需由投票人填写。(算你狠!)
乔老师先在我们的课堂上宣布了竞选意愿,接着在他的热门博客上发了贴子,我和同学都激动坏了。很快他便成为学生热议的焦点。
“北外有乔木,选举更精彩”是乔木登在海报上传单上的竞选口号,他还用醒目的彩色把它印在一件灰色卫衣上,有时在学校里穿着。另外他订了一种便宜的布包,面上有他的竞选口号和一张PS过的鲜艳图片,希望以此吸引学生购买,不过这招没多管用。
乔木在网上通过帖子、邮件和视频与海淀区的选民交流,其中大多是北外的师生。他在中国的脸谱网——人人网上开了一个账户;在中国的推特——新浪微博上表现活跃,常常介绍自己和自己对民主对选举的看法。
“是时候改变了,从官僚到草根,从集体到个人,从旧到新。改变将持续下去。”他写道。
网络上有两张PS过的搞怪图片,乔木的头有一张安到超人身上,有一张安到电影《勇敢的心》里华莱士身上。图片的标题包含这样的文字:“乔木……属草根,很真诚,很专业。”
网络之外乔木招募了一批学生志愿者,他们负责分发传单、拍照、拍宣传视频等。另外他还带着爱人和小女儿一起去食堂、宿舍倾听学生的建议和意见——其中大部分怨言与校园的日常生活相关。
政府干预
然而在这些如火如荼的活动中冒出了不好的兆头。乔木说起初期一次策划会上,两个官方的安保人员假扮学生来到会场,其中一个把他的通讯录拍下后匆匆离去。
有人在网上指责乔木自我膨胀,故作姿态。他回应:“我至少花了时间还惹了麻烦,证明我确实在乎你的选票。”
乔木没有打退堂鼓,他针对学生的日常生活亮出大量整改方案,包括食堂降价,提高卫生条件;增强学校经费透明度;开放闲置教室解决学生自习问题。这些切实可行的建议提升了乔木在学生中的人气。
让人惊喜的是他的部分提案在两周内即成现实。学生食堂的饭菜明显降价,学校最大的一栋教学楼入口处,屏幕上显示着闲置教室的房间号。
北外网站的公示栏上列出了这些措施,却把功劳划给官方参选人:“在两位候选人彭龙、蔡剑锋的积极推动下,本校决定……”
乔木的名字没有提及。但是有学生不买账,他们留言道:“谢谢你,乔老师。”
乔木处处以选民为中心的姿态为他赢得越来越多的支持,他说自己有信心胜出。我也以为他会胜出。
然而选举在即,他政治上所受的压力也随之加大。
距离投票前一周,乔木在人人网和新浪微博上的账号双双被封,他试图开启其他账户,仍相继被封无一幸免,这切断了他与网上选民的交流。同时,多个人身攻击性的博客指责他从前的放荡与虚伪,质疑他参选的动机。这些内容出现在人人网上,让我想起马克?吐温的《竞选州长》(这篇讽刺文在国内很有名,原因在于它描绘了美国民主的虚伪)。乔老师的竞选视频也在网上消失。学生宿舍管理员被告知不要让他入内。
距离投票前三天的11月5号,接近午夜我正从我那栋公寓楼走过,发现教师办公室的灯奇怪地全亮着。第二天答案揭晓,原来是辅导员和我们学院的其他老师,他们花一晚上劝说乔老师的学生志愿者退出竞选活动。一个朋友告诉我说这些同学受到警告,甚至从某种程度上受到恐吓:不退出,未来的生涯都将受到威胁。
谣言与阴谋
谣言与阴谋论开始蔓延,说乔木有美国使馆撑腰保护,受西方媒体的资助,就算竞选失败,他可以和家人一道逃往美国,抛下他那些无力自保的支持者,任由他们来承担将来可能降临的处罚。
很多学生因为对某种未知处罚的恐惧而选择了退出。还有更多的人转向缄默。
乔老师竞选的另一层冲击来自吴青,她是北外教英语的退休教授,今年七十四岁,担任过二十七年的地方人民代表。吴老师在离选举不到十天时宣告自己的参选资格。作为著名女作家冰心的女儿,吴青始终因直言廉正闻名,被媒体拥立为中国“最难缠的人大代表”,敢于发表反对意见,敢于在周围顺从的环境下站出来挑战官方。我受她的非凡魅力以及不懈追求民主精神的感召,开始自愿为她的竞选活动服务。吴老的出现对乔老师的竞选构成巨大威胁,定会吸引走他很大一群支持者。
吴青迅速建立视频、海报和传单,并开启人人网和微博上的账户。奇怪(或许并不奇怪)的是除了一些海报被保安受官方指示撕下外,她的网络平台安好无损,任由她在上面竞争选票,而卡在乔木颈上无形的钳子却紧咬不放。另外吴青还被允许进到宿舍与学生谈话,她的人气逐渐爬升起来。
与此同时,彭龙与蔡剑锋两名官方参选人较之形成鲜明对比,他们除了用不花心思的官话写成简介,附上各自的照片做成海报贴在校园各处外,几乎没有其他任何宣传。
距离投票前两天的11月6号,紧张气氛达到顶点。午餐时间我经过学生食堂,刚好瞧见乔老师穿着那件竞选卫衣,一个人在背对入口的地方安安静静站着,脸上戴一副医用口罩,许是用来暗示他被禁声了。他就这么安安静静地高举着一台扩音器,一只牌子,上面写着“投给‘他人’,草根人大代表。”
他头上的各位领导同样处于巨大的政治压力下,他们就站在离他不远的地方,试图说服他离开,他不予理会。他那曾经庞大的志愿者队伍仅剩下两名成员。
这一天,加上投票前一天,乔老师都被两名保安随时跟着,不管他去什么地方。我要向守卫出示学生证才能进公寓楼,还要接受他的盘问我要去哪里,要见什么人。学校到处都是守卫,有人说还有便衣。没有学校的证件想进来几乎不可能。
吴青在网络之外的宣传主要靠她的学生志愿者落实,我是其中一员。我们为免遭同样的警告或恐吓而停止了活动。吴青继续在网上向选民传达她的理念。
选举当天,体育馆的大厅里一条红毯伸到两台投票箱前。投票持续到午夜结束,我跟在一大群前来观摩的学生中,他们多是乔木或吴青的支持者,在投票箱被密封好装进车尾行李箱的过程中还照了相。接着我们尾随汽车来到一栋就近的办公楼,没有人相信他们会公允计票。我们的名字正在楼里给纪录着,人却禁止进入计票房,得到的说法是我们会干扰计票员。大多学生在走廊上一夜无眠,透过房间的玻璃窗时刻留意着里面的动向。
民选的首席代表在凌晨五点浮出水面。彭龙,北外副校长加商学院院长,赢得最多的4127张选票。乔木获1296票。
我带着希望的碎片离开了。
同一天清晨,乔老师看上去面目平静,祝贺了彭龙副校长当选,感谢了大家的支持,说他“要回到正常的工作生活轨道。”可我听他带的研究生说,他谈起失利流下了眼泪。
失望
就这样我人生中的第一次投票以失望告终。然而我们学生已经觉醒,开始为改变而行动起来了。在升级换代的Web2.0纪元下,我们换上与之匹配的新磁盘,全新体验了一把草根式的民主参与。在这种体验下,我们觉得自己是赢家。乔老师虽然输了,可在我眼里,他的职业精神使他成为国内众多独立参选人中的榜样,是其中坚持己见的一个人。
“我的目的已经达到,”乔老师在一封公开信中写到:“师生们第一次觉得选举和大家离得那么近,会有人那么在乎选票,每个人都可以行使自己的权利。”
五年后当我们再次行使投票权的时候,不管参选人是否有变,我都期待一场激动人心的公开竞选,这即是竞选本身的价值所在。国内即将到来的高层换届使人难以预测未来的走向,我们是否会遭遇新一轮的压制,甚至遭遇恐吓、禁锢、流血这类更严重的境况呢。我还是选择乐观。期待着未来有更多的选举铸上客观、公平、公正的烙印。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