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陈年往事
常在网上泡,遇见一位观点很有意思的网友“陈小弟弟”。在讨论“反右”问题时,他认为:那些当右派的都是活该,“谁叫你多嘴!自找的”。
关于反右,各种来源的记录、资料汗牛充栋。那时,党声称希望倾听群众的声音。领导干部甚至努力给人们做工作,动员大家向党提意见,谁不说谁就是思想保守。不向党提意见,叫对党不信任。很多人看到党如此有诚意,所以响应党的号召,大胆建言。然而,政治风云变幻有时候赛过孩儿面。“双百方针”言犹在耳,“反右运动”汹涌而来。
按照党的传统,上面一声令下,每个单位都必须完成自己的右派比例指标。于是便出现了很多怪状。有很多人,啥意见也没有提,但是右派是有指标的,必须完成,所以不管你提过还是没提过,都有可能划成右派。有的大学生刚到单位报到,只因为没人肯当右派,于是领导把他找去一番开导,他便在懵懂之间莫名其妙成了右派。像一些凡事缩边边的人很有可能也被打成右派。因为别人可以举报说,他某年某月某日说过什么什么对党不利的话,他是黄泥掉裤裆,有理说不清,自然就是右派。那时的很多右派都是这样被莫须有的罪名划成的,比如傅作义将军的堂弟傅作恭。一位前辈说过,一个班组坐在一起开会评右派,结果,长时间没人说话,有人实在憋不住去了趟洗手间,回来就当上“右派”了。
自此,反右实际把老百姓弄了一个“猪八戒照镜子——里外不是人”,你不提是你的错,不相信党,你提了,你就是右派。“双百方针”也成了真正的“钓鱼方针”,被后人戏称为“双百钓鱼”,被毛得意洋洋地称为“阳谋”。所谓“阳谋”者,不无“只要目的正确,可以不择手段”之意。大约这就是当时伟人的政治信条。“双百”开一国政权公然对内不讲政治信誉,肆无忌惮地入人以罪的风气之先,也开了党的政治信誉破产之先。那时候,谁能想到党在给大家下套呢。一个不可否认的客观事实是:我信任你,你把我卖了,弄得我家破人亡。也因此,八十年代的舵手再把“双百”祭出来,迎来的却是一片沉默。
1958年5月3日,中央政治局扩大会议上宣布:反右斗争取得阶段性胜利,定性为右派集团22071个,右倾集团17433个,反党集团4127个;定为右派分子3178470人,列为中右1437562人;其中,党员右派分子278932人,高等院校教职员工右派分子36428人,高等院校学生右派分子20745人。在运动中,非正常死亡4117人。
那时对右派的各种惩罚措施,一环扣一环,非常严谨,显示这其实是一场有计划有预谋的政治清洗行动。对于右派的政策,当时规定:被划成右派的依然是人民中的一员,只要接受改造,就可以回到人民中来,以前是干部的,依然是干部身份。但如果拒不认错,则立即开除公职。所以很多知识分子,选择了下放劳动改造,以免丢掉公职。于是,全国出现了无数个古拉格式“右派农场”。右派们一夜之间成了未经审判也没有罪名的政治犯。
关于右派们随后的遭遇,可以从2010年11月26日南方新闻网的一篇文章看出来《甘肃夹边沟农场记事:“右派”劳改营50年》。我深切地记得一句话:反右之于知识分子的意义,恰如第三帝国之于犹太人。当然,父辈人是不同意这句话的。他们说,“至少他们没像犹太人那样被送进毒气室”。事实上,大多数右派虽然活下来了,却落得个家破人亡,身心受到严重摧残,并被打上了“有罪”的政治标签,成为今后数十年内的“老运动员”。我不知道这算不算“求生不得求死不能”,比起被送进毒气室来说是更幸运,抑或不是?
所谓历史事件,从来都是盖棺方可论定。外人肆无顾忌,说来也就直白得多。在老外写的《毛泽东传》中,关于反右的一个节标题赫然写着“半知识分子对知识分子的屠戮”。
2. 陈小弟弟
每个人都有着自己的逻辑。以此看待事物,理解历史。一切的血泪在陈小弟弟的眼里却是另一番解释。他说:“反右和老百姓没关系,至少与大多数人没关系”,那些人“至少平时多嘴。你平时多嘴说怪话,那送你个右派指标活该!给你当皇帝你更横! 普通老百姓能当右派吗?他们对共产党是感恩都来不及。右派皆因多嘴。过去言论没有现在自由,不小心会弄个现行反革命!谁叫你多嘴”。他又说道:“客观地说,真正的反党右派是少数,大多数是多嘴!活该!那个时代就是那样,谁叫你乱说。我那时候没出世。幸运!”
他的观点当场遭到群友的批驳,一位网友立刻说:“那么现在你已经出世了的吧?你要知道拿屠刀 的人还在”。
陈小弟弟硬挺道:“已经过去了。共产党已经承认是错的了,你再翻来说有意义吗?我说的是当事人大多数是多嘴。还不明白吗?”
然而,官方至今对此事的态度依然是犹抱琵琶半遮面式的。在正式的官方决议中,从未对这场运动认错和道歉,只是说:反右本身是没问题的,问题不过“扩大化”而已,就像治病多打了一针,如此云云。搞得那么多人家破人亡,最后只一句“不好意思”就搞定了。对于这一切,二十多年前一位人称“中国的良心”的作家说过的一句话也许是最好的注脚:人血不是胭脂。
急切之下,陈小弟弟重拳出击了:“那你有种,你去推翻共产党啊!在中国,共产党是不会被推翻的,想推翻共产党的统治是妄想。你还没有排好队就被送进监狱了。没二天就把你灭了!真正敢反党的集团只能在境外咋呼。一进国门就不见了。”
说的不错!至少目前现状如此。只是,无数历史事实都证明了:民主不是一夜生成。独裁总是突然倒塌。而独裁在突然倒塌之前,却几乎都是看上去一副坚不可摧的万年帝国模样。
我很欣赏一位名人说的一句话:“世上只有人民不可以反”。除此之外,神马都是浮云。几十年前,还没有人民这个词呢,那时候叫国民。所谓的国民政府,翻译过来的词就是人民政府。可以反国民政府不?党说:可以。为啥?因为它腐败独裁。只要一个政权是腐败独裁的,不论它以何名义统治,人民都有权推翻它。如果大家往后看,一个个独裁者都倒台了。往前看,却认为自己是万年王朝。这种逻辑真智慧得叫人无话可说。
史载,1909年,湖广总督张之洞临终之时,摄政王载沣亲临床榻看望,问计于张之洞,张说:“不可,舆情不属”。载沣坚持,张又说:“舆情不属,必激变”,载沣不以为然地说:“有兵在”。张之洞无话可说,遂不再发一言。当一种政治势力激起普遍愤怒的时候,认为暴力机器能靠得住的人,都是傻瓜,或者瞎子。
3. 蝼蚁之道——懦弱者的救命符
陈小弟弟终于翻出了自己的逻辑底牌:“那些人就是多嘴!那时候只要不多嘴,啥事也没有,这就叫适者生存。话又说回来,如果上洗手间的人缘好,平时又不乱说话,怎么会带这种帽子呢?”
“陈小弟弟”们不仅不乏其人,甚至可以说代表了绝大多数。他们是当年鲁迅笔下日俄战争中麻木不仁的看客,是古轩亭口等着用“人血馒头”为儿子续命的华老栓们。他们是战祸中守着土地不肯逃走,“日本人来了也要吃饭”的农民们,是南京城引颈就戮的三十万同胞,是当年被张自忠屠戮一空的蜀人们。他们是绝大多数女人、退休老人,以及一些只知埋头做事,对政治丝毫不敏感的人们,是不关心政治,却免不了在1949年后的运动中家破人亡的民国乡绅和自由派知识分子们。
他们认为,乱党们都是不明智的螳臂当车自寻死路之辈,不懂得适者生存才是王道这个简单的道理,只要安分守己老老实实做好自己的事情,既然别人活得下去,你也能。一次同学会上,我与当年的大学同窗提及抚州爆炸案时,他颇有些不屑,“那个地方就是那样,人野得很,动不动就打架”,言下之意,“这帮蛮人太不懂事”。
不论如何诟病,蝼蚁般活着的他们在任何时代都是绝大多数。绝大多数人的错误其实不叫错误,叫现状。蚂蚁们的这种生存哲学是充满了实用主义的。他们一直认为,只要你安分守己,以不招惹代表公权力的“大盖帽”为日常生活指南,灾祸便不会降临到头上。可怜的是,如此无辜的他们却终归不免被天翻地覆的时代大潮冲进海里,变成密密麻麻的尸首。
不过,好在有一点,作为一个种群的蚂蚁们从来不会绝种。一层蚂蚁们尸首覆盖在水面之后,陆地上依然会出现新的蚂蚁大军填补他们的空缺。如此往复,绵绵不绝。
另一位网友“壶中仙”说:“我们国家五千年的历史渊源一直是‘官本位’、‘民为轻’。所以,上至大夫公卿,下至庶民百姓,想法肯定是有,但将想法付诸实现很难”。
巧的是,美国兰德公司对中国人评价中也说道:“中国人没有勇气追求他们认为正确的事情。首先,他们没有从错误中筛选正确事物的能力,因为他们的思想被贪婪所占据。再有,就算他们有能力筛选出正确的事情,他们也缺乏勇气把真理化为实践”。
缺乏勇气的他们害怕民主必然带来的变革和变革必然带来的冲突。而当局一边并不打算让渡多少真正的政治权利予人民,一边不断用前苏联东欧和中东变革所带来的冲突恐吓着人民。这一手很有效。发生在我们日常生活中的点点滴滴说明,社会正逐渐被恐惧所笼罩。于是,老百姓变得越来越冷漠。他们既不满现状,牢骚满腹,又彻底丧失了勇气,只好得过且过,木然地望着头顶的达摩克利斯之剑,等待着那必然的“咔嚓”那一下。
当然,不能要求老百姓都去舍身取义。这太不现实。现阶段老百姓的冷漠是一种消极反抗,其实正符合经济学“成本最小化,收益最大化”的基本原理。相对来说,冲杀在前却是成本最高的选择。这样的勇者,在上世纪初的俄国和中国,在世界任何地方任何时代,永远只是少数理想主义者的选择。在黄花岗,在雨花台,密密麻麻的刚烈者们其实墓碑上只刻着两个字——“刚烈”,所以他们有一个共同的名字“烈士”。而大多数的蚂蚁们则牢牢抱持着“懦弱”两字作为自己的救命符。
壶中仙说:“真正民主的国家,最令人胆寒的不是枪炮,是法律。但,我们这里不是”。确实,本朝的法律是最没有尊严的权贵玩物。不过,也只有这样才能镇得住蚁民们。因为,坚守实用主义生存哲学的他们唯一的就是缺乏勇气。他们既畏于强权,又侥幸地认为天道绵绵不绝,无辜者必不被加害,却忘了历史舞台总来不缺少无辜冤魂的参演。而这些冤魂在史册中甚至连名字都没有,充其量不过是一连串的冰冷数字。史鉴历历,远的不说,昔日前苏联崩溃造成大规模社会动荡,引发俄罗斯金融危机,无数人一辈子积蓄荡然无存。除战争之外,二十世纪的东亚和东南亚,又有多少的冤魂依然在头顶哭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