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一张在网络上广泛流行的照片。照片中这位怒目而视的男孩,与他身边仰天痛哭的无助女孩是一对兄妹,他们的母亲刚刚被城管带走。在他们身后,站着一些高大的穿制服的人们,他们头上戴着不同的帽徽、头盔,来自不同的部门。还有一些围观的路人,他们不能上前靠近。这里方才发生过一场街头冲突。
男孩是克制的,他努力在克制。他握紧的双手筋骨爆裂,但却身体挺立,稳稳当当地站在众人之间;他咬紧牙关,一声不吭,通过眼睛表达了他全部的愤怒。强烈的愤怒将他的黑眼球驱赶到一边,就差滚落在地,但他在克制,他必须克制。他的下巴在朝下压,锁住他宽阔的脸膛。他将头偏在一旁,既表达了不服、不屑,也让人明显感到他这是在积蓄力量,“好汉不吃眼前亏”。他是一个小小男子汉。
任何看过这张照片的人,都不会忘记他的眼神,同时也会想到,这种压抑下去也是积聚起来的深深愤怒,未来将会是一种什么模样?在稍前的某个时刻,仇恨的种子播下去了,它还会遇到什么样的风和雨,经历怎样的生长过程,最终结出什么样的果实?对带走他们母亲的城管来说,那天发生的仅仅是许多例行公事中的一桩,他们与这位母亲也无怨无仇,他们野蛮粗暴的行为也许只是一种疏忽之恶,然而,这之后都会到来什么结果,谁也无法料到。
这天发生的事情,是一个长长的看不到边的链条中的一个环节。母亲被带走了,用来维持生计的方式被剥夺了,这人家当天的晚饭怎么办?兄妹俩到哪里去找明天的早饭和午饭?
天老爷啊,一个生命来到世界上,难道他不应该吃饱肚皮?男孩的后衣领和前胸都泛着一点红光,也许是他还戴着的红领巾,他书包里的课本给了他一个可以向往的世界,但是他的现实却是如此残酷,不近人情和天理。
这件事情让他眼前的世界坍塌。他心中的正义感被践踏了,他对于世界的基本信任遭到了破坏。人是富有灵性的动物,难道从年纪轻轻开始,他只能受人欺侮和羞辱?他还能有条件继续读书吗?如果可能,当他坐在教室里的时候,他会想什么?如果他不能继续读书,他又会去往哪里?与什么人在一起?做什么事情?
人在这个世界上,并不是一粒沙子的存在。人所做过的事情,也不是如同建立在沙滩上的城堡,瞬间被海浪冲得无影无踪。相反,人是有灵魂的,有记忆的,是从过去的某个隧道走到今天。所有那些在过去发生的事情,都会在这个人身上留下痕迹,在他的生命中留下印迹,接着或明或暗的规划他的未来,提醒着他未来的道路。
一个不幸的事情,让他感到火辣辣的疼痛的事情,是他生命中的一把钳子,曾经夹住他,也会始终夹住他,让他感到自己天地的狭窄,感到这个世界不公平,感到胸口永远憋着一口气,随时想冲出去。他于是带着这个框架,去看世界、他人及他自己。这个世界让他脚下的地面发生倾斜,他的头脑也会慢慢随之倾斜。不排除,某些有害的、甚至带毒的思想感情,正在他的体内慢慢滋长。比如仇恨。一个人没有仇恨这个世界的义务,也没有在积累仇恨的环境中成长的义务。
任何已经发生过的事情,都不可能轻易消失,都在某个地方被记载下来。我说的不是记载在天上,而是记载在大地上,成为我们在这个世界上生活的前提,成为我们呼吸的空气。一个人是这样,一个民族也是这样。曾经的暴力,曾经的血腥,曾经的尸陈遍野,受伤者的呼叫,无辜者的呻吟,被饿死的人朝向天空绝望的眼神,浑身青紫倒毙在操场上的女老师,所有这些,不可能被一场大雨冲去,十场大雨也不行。所有的山水、河流、树木,灯柱和夜空,所有的道路、通往过去的和朝向未来的,它们都看见了。
即使不被人们提起,甚至一度被人们遗忘,它们也不会完全消失。为了眼前能够活下去,人们不得不在较少阻力的方向上释放自己的能量,他们尽量绕着走,不去触碰那些记忆深处的“钳子”,但是对于这些被压抑下去的事情来说,只是换了一个模样呈现而已:从天而降的暴力转化为日常的戾气;面对强权的无力转化为无处不在的虚无;违心的表态转化为习惯性的阳奉阴违;服从外部世界指令的弄虚作假,逐渐深入到内心,谎言长成了这个人自己一张脱不掉的面具,最终发展为连自己也不知道什么是真相,成为一种没有真相的人。
毒素在人们的内心深处蔓延,在人们的体内持续滋长。尽管物质生活丰富了,但是始终感到很累,感到生活是一件晦涩的事情,没有光亮能够照进来。这是因为他们生命的底部,存在燃烧不完全的现象,存在冒黑烟的现象。当年倒下去的那些尺度仍然没有扶起来,被冲破的人类道德防线仍然没有得到修补。伤痛没有得到安慰,死者没有得到安息。
最近有法国学者石妮歌(Nicole Lapierre)在北京接连做了两场有关记忆的报告,她本人是波兰裔的法国犹太人,在上个世纪种族大屠杀中,她家庭中一些亲戚死亡或失踪。她告诉人们,所有压抑下去的东西,并没有自动消失。曾经发生过的伤害和耻辱,即使被深深掩盖,也会像伤口一样继续化脓,继续恶化,直到有一天切开它们为止。
事件本身是历史,对于它们的沉默构成了另外一段历史。人们话到嘴边,将那件事情压抑了下去,仿佛共同守住一个巨大的秘密。而某个巨大的秘密会成为一个巨大的虚空。回避了某件事情,是不是也回避了另外一些重要的事情?绕着某个问题走,是不是也绕开了其他一些重大的问题?放弃在某件事情上面的坚持和言说,是否也放弃了其它在许多其他事情上言说,尤其是放弃了我们应有的价值追求和价值界限,或者将这些界限弄得十分含混?
即使某些可怕的事情不是我们做下的,但是我们将之置之脑后,多年来对此不置一词,已经使得我们对某件事负有了某种责任,因此需要承担因为沉默而需要承担的那一份。禁忌的牌子竖在眼前,被迫的沉默多少有些可耻,这使得我们的生活带有不光彩的印记,精神受到相当程度的伤害。我们生存的底线受到攻击和发生动摇,我们自身的尊严面临严重的挑战。
最近人们在微博上热烈谈论上个世纪大饥荒的事情,许多人站出来讲述自己家里死人的故事,报出他们的身份、亲属关系。那位宣称不相信饿死人的某某日报某某分社的社长最终向网友道歉。即使对于我这样年龄上的人来说,饿死几千万人的大饥荒仍然是一个知之甚少的课题。而我们后来即是生活在这片饿殍遍地的大地上,我们没有生活在别的大地上。那些不甘心死去的人们,他们无声的呐喊,是否对我们每个人的生活和道路构成了某种深刻影响?
谁能够测量得出,因为此前的某些事情及其后来的禁忌,我们到底失去了多少本来应该拥有的可能性和现实性?我们的头脑是否真的如我们所想象的那样自由和开放?我们的语言是否具有真正意义上的忠直和实在?在这种情况下,我们如何能宣布说一种观点,真的是我们自己的观点?假如我们没有说出全部的真实或者某个重要的真实,那用什么来作为所需要的基本保证?
让一个民族长期陷在沉默和谎言中是危险的。这会对民族的精神道德造成难以想象的长远伤害。从某些时刻某些禁忌开始,到底我们民族的道德尺度滑出了多远。我们在精神上的沦陷有多深,这是不知道的。也许在将来的某一天,我们想要将所有这些找补回来,想要找回事情本身,返回我们的道德源泉,紧靠我们自身的良知,在我们的大地上建立公平正义,而那时候才发现,我们已经彻底丢失了回来的道路。
也许在今天提出这样的要求已经刻不容缓了:我们在哪里绊倒的,便需要在哪里爬起来。在哪里丢失了人类文明和道德界限的,还要回到那个地方,将它们重新建立起来。在哪里丧失了真相的,只有回到那个地方,才能找到真相,真相的基础、真相的尺度和真相的原则。如此,每一个痛苦的过去,才能转化为我们重新出发的起点;每一个沉重的伤口,才能成为我们展望明天的窗口和理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