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车进什邡市区,我都不太相信自己的眼睛。整洁的街道,平静的车流,从容的行人,无不显示这里一切如常,哪里能够想象,就在昨天,不,就在昨晚,这里还爆发过震惊中外的街头冲突?愤怒的人群塞满了市委门前的大街。“有几万人之多,”一个当时也在街头的少女告诉我。大概是读出了我眼中的狐疑,她颇不服气,翻出手机里的照片做证据拿给我看。我仔细翻看了一遍,果然每张都是人头攒动。随即走进附近的一家手机商店,店员说,昨天她们只好关门了。“外面的人挤得都没地方站,不关门,我们的柜台肯定都要挤破。”
这种大规模聚集,超出了地方政府的心理极限。催泪弹、震爆弹、猛虎下山般的特警,这一切就都不言而喻了。晚上在什邡市人民医院住院部,一位55岁的农民向我追述他当时的遇险情境。仅仅路过的他,被多达8名特警追逐,没跑出几米远就被按倒,警棍暴风骤雨般倾泻而下。他只顾得上双手紧紧抱住自己的头。幸亏一位当地警察赶来劝阻,说别打了,“再打就出事了”。他才侥幸逃过大劫。特警四散而去,他一个人默默的在地上躺了足足二十分钟,心里只有一个念头:“我人格何在?”
晚上路过什邡市实验中学初中部,但见铁栅栏包围的大院里,军车停的满满当当。我数了一下,总计大卡10辆,大巴一辆,中巴4辆,另有小车若干。有三个女子施施然走到铁栅栏前,看到车身上的大幅标语:“军民鱼水情”,不禁大笑:“亲个锤子亲!打到你脑壳破”。我试着跟她们搭讪,想问问她们昨天是否在场,但她们马上警惕起来:“你是特警吧?”我抬起双手问她们:“你看像么?”我的意思是,哪找像我那么文弱的特警。她们却仍然不能释疑:“那可说不定。昨天有些下手特狠的特警,也就十九二十岁的样子。”
我无语。继续前行,就是市委大院,门前聚集了约莫五六百个市民,外围站着十多个执勤的警察。我先后挑了几个圈子听,谈论的主题大多是特警。一个市民对另一个市民激愤地说:“你不能碰他们的,他们怎么打你都合法,你要碰一下他们就非法,没道理可讲的”。刚走近另一个圈子,马上又听见一个市民对街坊发誓:“我要有了孙子,绝不让他做特警!”
甚至晚上从什邡市人民医院打黑的回宾馆,一路上司机的话题也都是特警。从所有那些描述中,不难还原昨天现场的狂暴。仅仅一天过去,虽然也有聚集,也有非议,但总体而言,街市已经安宁,多数市民已经回复了生活的常轨。离市委大院不过数百米的大小两个广场,晚上乐声飘飘,男男女女舞姿翩翩,仿佛都是快乐的金童玉女。
同一个物理空间,仅隔了一天,就被迅速切换成了两个气质完全不同的时空,切换得那么直接,几乎就没有任何缓冲,这超出我的想象之外。同行的一位老记者却很恬然,他曾在四年前采访过什邡灾区。“不是他们健忘,是他们自我康复能力超强。大地震那样的灾难都没能击倒他们,这对他们算什么?”他这么解释说。
这角度是太有力了。我不能不表示叹服。
二
但很快,我发现这不是唯一原因。这背后其实还有原因。
半个多月以前,我曾经陪一位台湾作家去大邑。一个多小时的车程中,她完全被成都平原的田园风光所陶醉。碧绿的稻田,丛丛的竹林,掩映在竹林中的一座座农家小院,无不令她目不暇接。她说,这一切都跟台湾的农村相近。甚至,连湿润的风都跟台湾一样。她的话让我突然联想到,相近的岂止是风光,两地的民间文化,不也有太多相近之处么?最相近的则是,两地老百姓都特别重视自己的日常生活,特别强调享受生活,小日子都过得那么精致、那么巴适。
同属于成都地区的什邡当然不例外。我是第一次到什邡,但一进城就马上感觉到,这里比成都还成都。即今天的成都多多少少已经有些异化,而什邡,还是那么本色,那么从容不迫,玲玲珑珑的经典川西小城。我进城正逢上班时间,街头却一派周末景象,到处是休闲的人群,或围坐着享受冷饮和小吃,或半躺在树下享受阴凉。市委不远处有家圣修院,大门紧闭无人问津,一墙之隔的圣修院茶座却是人声鼎沸,室内室外都坐满茶客。我跟同行的老记者想进去小憩,欲求一张空桌而不可得。
晚上再到茶社,刚好碰到一位老者,寻机攀谈起来。他告诉我,像那样的茶社,什邡市内多达七八百家,白天晚上都满座。它们的消费极低,低到可以每人60元包月。我跟同行的老记者各点了一杯茶,茶资总计才六元。如果我们要一杯茶坐上一天也不会有问题,没人赶客或要求加钱。
其他生活消费又如何呢?老者跟我算了笔账,普通的菜几毛钱一斤,高级的菜也就两三元一斤,肉十元一斤,按这行情,他跟老伴两人,每月伙食费不过五六百元。喝点茶,打点小麻将,他每月一千多块钱的退休金,可以过得非常滋润。他说不止他这样,什邡市民都这样,钱不算多,但生活品质不差。所以大家都比较散淡,没把钱看的太紧。甚至什邡的农民,也都很懒散,极少外出打工挣钱。我不太信,上网一查,却不得不信:我家乡四川省仪陇县,省外务工人数达二十七万之巨,什邡则不足一万三。
多年前成都当局曾推销一个概念,叫做“成都方式”,一直无人认可。但在圣修院茶社跟老者一席谈,我马上明白了,这成都方式的确是存在的,只不过不是政治的成都方式,而完全是生活的成都方式,几千年悠久的农耕文化积淀下来的、融进了几乎每个成都原住民骨子里的文化基因。没这生活意义上的成都方式,就没有几千年来光华绚烂的成都文化,也就没有今天成都原住民精致而巴适的小日子。
我也同时找到了什邡冲突的根子。这冲突,实质就是政治与生活的冲突,或者说是发展主义与文化传统的冲突。几千年来自成一体的生活方式,本来应该是成都人的骄傲。但在发展主义时代,它完全不合潮流,于是被冠以“盆地意识”、“落后封闭”等种种罪名,遭到口诛笔伐。发展至上天经地义,不仅属于绝对的政治正确而且具有天然的道德优势。这自命的双重优势把政治精英的致命自负强化到无以复加的地步,以致于可以无视普通人的小日子,无须顾虑普通人的感受,要由他们按照发展主义的蓝图重新为普通人规划一切,改造一切。
这其实是政治对生活的侵犯,这侵犯在发展主义时代无日不有,政治与生活的紧张因此一直是发展主义时代的主题,几乎所有的社会矛盾和冲突皆与此相关。你没有保留自己的生活方式的自由,没有选择自己的生活方式的自由。你的生活方式只能是被规定的,被指令的。而且这规定、这指令完全不确定,换一人一套玩法,换一届一套玩法,所以你总是在折腾之中。旧的折腾余悸尚在,新的折腾烽烟又起。总而言之,你不是你自己生活的主人,你只是某个大棋盘、几个大棋盘、无数变幻莫定的大棋盘中的一个微不足道的小棋子。因而你的生活、你的生活方式不值得尊重,你没有捍卫自己的生活方式的权利。
强政府、弱社会的格局,注定了政治无往不胜,生活节节败退。但想不到的是,这势头却居然在小小的什邡、属于成都文化圈的什邡拐了个弯。
三
想象一下,如果宏达钼铜项目不是放在什邡,而是放在我的家乡四川仪陇县,那将怎样?显然将信马由缰,波澜不惊。但它没有选择仪陇和类似仪陇那样的地方,而是选到了生活力强大的什邡,这是相关决策者最大的不智也是最大的不幸。
每年500亿的产值,每年40亿的利税,至少3000人的就业岗位,这大蛋糕多么诱人。放着这么大的一块蛋糕不要,拼个头破血流也要把宏大钼铜项目赶走,在一般人看来,什邡人真的是不可理喻,真的是病了。
但真的不是什邡人病了,反而是指责什邡人病了的人病了。甚至不妨说,是发展主义这整个时代病了。多大的蛋糕,也不比我们自己的生活方式更珍贵;多好的好心,多好的好事,都必须以不扰民,即不颠覆我们固有的生活,不折腾我们的小日子为边界。在发展主义恣意横流的前提下,像什邡人这样重视文化传统、重视生活本身的尊严,不但不是该抨击的“盆地意识”,不是“落后封闭”,反而更具现代性也更具警世意义。幸福不只取决于钱多钱寡,幸福可能更多取决于你的生活态度。成都文化或者说成都方式的这个精神内核,是我们当下最短缺的元素。就此来说,什邡冲突本质上是文化冲突,什邡之胜,因而是文化传统之胜,是生活力之胜。这胜利来得何其不易,来得何其珍贵。
祝愿这胜利成为发展主义的滑铁卢!
2012年7月4日写于什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