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偶然间看到自己二十年前发表在报纸上的一篇专栏文章,不由得感慨了半天。那篇文章的标题是《新民谣:苦中作乐》,谈的是上世纪90年代初期的一种社会现象。那时候呼籲反腐败的“六四”运动被血腥镇压,腐败却随“小平南巡”之后经济重振而更加猖獗。愤怒而又压抑的民间,兴起传唱“新民谣”,也就是编唱一些新曲来针砭时弊,舒解心中郁闷。例如:“一等公民是公仆,子孙三代都幸福;二等公民大盖帽,吃了原告吃被告;三等公民公务员,喝茶看报也来钱……”;“革命的小酒天天醉,喝坏了党风喝坏了胃,喝得老婆背靠背,老婆告到纪检委,领导说:该喝不喝也不对……”
作家贾平凹在小说《废都》里,大量记录了这些“新民谣”。当时有人认为,政治腐败,人心堕落,民愤难平,“诗可以怨”。这些民谣的传唱,必将积累更多的民愤,加速专制政权的溃败。我在那篇小文里,也引述古代民谣,证明“民谣所指,必是社会大病症无疑”。
不过,我更看到,和古代民谣说“彻心彻骨的叫唤声和咄咄逼人的战斗力”不一样的是,“新民谣”“在讽刺鞭挞不正之风的同时”,还有几个方面的东西值得重视:一是自得其乐:“你腐败罢,老子编你唱你,哈哈!”乃至於“这种找乐精神滑向无聊情趣”。一是自暴自弃:“唱来唱去,有时也不免唱到咱小老百姓。自己算什么玩艺儿,无钱无权,还瞎起哄,真是『十等公民是主人翁,球莫名堂学雷锋』”——这不就是今天的“屌丝”心态吗?三是低级趣味:“人家美女成群,自己孤苦伶仃,只好窥秘意淫”。
我的结论是:“我们民族必须走出新民谣苦中作乐这块沼泽地,支持什么,反对什么,旗帜鲜明,少哼小调,多干实事,才是振兴之道。”——彼时当局扑灭了80年代的“西学热”,强化民族主义教育,“民族振兴”重新成为一个热词。
我之所以不厌其烦地转述这篇才疏识浅的小文,是因为它让我恍然感觉,这二十年来时间几乎停止。二十年足以更替一代人,可是当年父辈们的“新民谣”传唱,不就是今天下一代的互联网抗议吗?不同的是,年轻人以更加丰富的文艺形式创造网络“新民谣”,以更加高的频率点击鼠标,可是我在二十年前指出的这块沼泽地,中国人不仅没有走出来,也许还愈陷愈深了。
中国历史上的无数造反运动中,民谣塑造的民意都立了大功。后来“上帝给了中国人一个最好的礼物”——互联网,这种民意更以几何倍数的速度进行繁殖和传播。人们更加坚定地相信:专制政权再也没有不倒的理由了吧?
这二十年来,我也增长了不少见识,知道在前苏联、东欧乃至纳粹统治下的德国,政治笑话、民谣和暗语都是民众表达不满、释放愤懑的一种途径,也知道这些情绪真的会积少成多、聚沙成塔。但是另一方面,我对“苦中乐作”的抵消作用也有了更多的理解。已有若干学者研究,互联网在给中共政权造成极大威胁的同时,也在帮助它维持统治。至少,它在鼓动人们上街的同时,也替代了一些街头运动。
我不知道“吃花生”是不是香港的传统,但是我相信随着香港的日益“回归”,它会大量从“新民谣”中吸取“营养”——既有积极的呐喊抗争,也有消极的自我消磨。因此,当刘梦熊爆出包括自己参与的种种政治丑闻之后,香江水顿时全部化作了“酱油”,大街小巷都堆满了“花生”,既让人看到了香港人“围观的力量”,也让我想到二十年前唱遍中国内地的“新民谣”。好在我读到了更多的声音,例如黄之锋的评论:“市民在斗争白热化间又被这些斗争放在一旁置诸不理,偏偏我们不敢,也不想进到这个斗兽场内,不知是迫於无奈还是顺理成章,香港人永远只有当观众的份儿。”
以及《独立评论》的追问:如何唔食花生睇熊狼?——“然而除了花生,坐待事态之外,我们是否也应该真的认真读一下访问的文本,它可说是清清楚楚揭露了这年来香港究竟在发生什么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