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类源自何处?世界又是怎么来的呢?这类事关宇宙洪荒的大哉问从来不好回答。于是古人便以神话作为应对,试图以故事的框架,专为天地理出一套易于为人理解的秩序。那林林总总古灵精怪的故事看似荒谬,但也不乏解释的力量。因为它们的重点并不在于它们是否说出了历史上曾经存在的“事实”,而在于它们有没有给出一副让大多数人信服的模型;而这个模型的确能为一个社会奠下坐标,令大家活得有方向有价值。

就算不管这些自然物事,只看人造的制度与现象,我们一样喜欢用故事的模型说明它们的来由和依据,因为人类的造物并不一定比天然的东西好应付,而且更加仰赖整个社会的信服。所以洛克要用故事去解说产权的根源,霍布斯要假想一个自然状态去给出政府之存在的理据。

政府确实是如此一种人造物,恍似天然,自有永有,其实大家又都不晓得怎样去阐明它的来历才好。于是学者便为它想出了不少故事,例如,以研究集体行动闻名的政治经济学家曼瑟尔·奥尔森(Mancur Lloyd Olson),他的故事大概是这样的:

很久以前,在政府还不存在的年代,一帮土匪四处打家劫舍,掠夺百姓的收获。这种恶事干多了之后,他们渐渐发现这么搞下去效益很低,因为弄得百姓民不聊生,朝不保夕,最终也只会累得他们自己所得不丰,“发展”不可持续。于是他们转变活动形态,由流寇变成坐寇,每年又在一定时间固定下山,每次只拿一定比例的收成,就像收“保护费”一样。如此一来,老百姓勉强算得上安居乐业,有心情劳动,有意愿卖力,而匪帮的收入也就有保证、可估算了。不止如此,土匪们现在还明确了地盘观念,晓得“保护”百姓,不让来自其他地方的匪徒侵入,不使肥水外流。久而久之,坐寇成了政府,保护费成了税收,地盘变成国土,防止对手分羹就叫做国防了。

正如其他一切类似的故事,奥尔森的“土匪理论”意不在历史的真实,而在于突出政府的某种性质。延续了无政府主义传统把政府视为掠夺者的思路(而非把政府看成保护者的传统),他却想强调政府也会发展出促进经济民生的倾向,因为只有被掠夺者肥了,掠夺者才能拿到更多好处。

然而,政府(“匪帮”)也有它内在结构的问题,随着其规模扩大,这些内在问题也会愈形激烈,甚至说不定会反过来破坏了保民生、促发展的根本目标。有些学者便用类似的模型,去理解部分非洲国家老是治不好腐败并且越治越动荡的情况。

因为匪帮也是个小社会,有它的尊卑层级,有它的高低阶序,小弟肯给老大出力,是因为老大愿意和他分赃;老大为了赢得小弟的尊称,就要对小弟们偶尔的过度掠夺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套在一个贪腐政权上来讲,那就是老大分大成是肯定的,小弟们同样也得有自己一份,甚至不时干些欺上瞒下的多余坏事。上头叫你去民间搜刮粮食,你不只是搜足有余,还顺便强奸民女。遇上这种情况,老大通常不愿意多管,而是将它当成送给下头的红利;对下头来说,这则是大伙心照不宣的默契,不妨称作“义气”。

问题是匪帮的规模可能扩大,正如一切官僚机构皆有其不可遏止的膨胀倾向一样,要是所治地盘发展得好,油水日益丰盛,想要加入匪群当小弟的人便会变得更多。匪群一旦扩张到某个规模,一层层的重担就会都压到底下真正劳作的百姓头上了。到最后,这些被剥夺者要不是找路外逃,就是无心工作,结果竟然跟一开始流寇四窜的状态一样。

于是那些国家的经济就开始倒退,社会也开始凋败,只见穿着制服拿着官印的大小官员取夺无度,然后老大就不得不出来干点事了,例如官员财产公布之类的招数,这些非洲政权也都用过。不过,这类行动往往重在打击下层小弟,不使刑上大夫(这是自然的,不是吗?)。打到后来,匪帮上下失和,不只受到压抑的基层不再忠诚,就连潜在的新血也因无利可图而不再热衷入伙,整个集团的崩溃也就不远了。

这就像当年电影《建党大业》里头蒋介石那句脍炙人口的名言:“反腐就要亡党,不反腐就要亡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