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山仰止,景行行止。四牡騑騑,六辔如琴。
——《诗经•小雅•莆田之什•车舝》。



前言

美国独立革命的历史,是一段险象环生而又充满希望的历史,旧的秩序逐渐被打破,新的秩序将要破土而出,在历史航程驶至十八世纪下半叶的时候,这个地处北美大陆新生的美利坚民族,书写了人类争取自由史上最华美煌煌的篇章。在那个风云变幻、人心激荡的革命时代和立国开初,一群胆壮心雄、才高识远、高瞻远瞩的贤才俊彦登上了时代舞台,不屈对抗帝国,引领北美人民,规划制度蓝图。他们共同在一块没有历史的土地上缔造了一个伟大的国家,一个民主的联邦共和国,因此而被后世尊称为美国“建国之父”,又称为——“国父群”。
    
论及美国的国父群,可以说个个都是一时之秀,是当时北美十三州殖民地的精英。可是,只要一提到美国的“建国之父”,人们首先想到的,往往就是乔治•华盛顿,那个独立战争时期的北美大陆军最高指挥官、美利坚合众国的首任总统。在喧腾纷呈的时代舞台上,华盛顿如今几乎被公认为在独立战争和建国过程中扮演了最为重要的角色,正如大陆军军官、国会众议员亨利•李三世在国会决议中对华盛顿的那句著名评价:“他是一个公民,他是战争中的第一人,和平时期的第一人,也是他的同胞们心目中的第一人。”
    
可让人感叹的是,在华盛顿生前长期的军旅和政治生涯中、以及他身后的很长一段时间,他并没有获得众口一词的赞誉,甚至还饱受来自各方的质问、诟责。华盛顿在当时许多人的心目中,论军事指挥能力,比不上纳撒内尔•格林;论思想,比不上杰斐逊;论声望,比不上富兰克林;论辩才,比不上约翰•亚当斯;论组织活动能力,比不上塞缪尔•亚当斯;论治国能力,比不上汉密尔顿;论创建民主体制和倡导法治的贡献,比不上詹姆斯•麦迪逊。身为独立战争期间北美全殖民地军队的总指挥官,华盛顿被批评在战术上并无特殊之处,既没有开创性,在美国军事史上也毫无影响力,尤受人指摘的是,他在许多次战役中都犯下了难以原宥的大错。作为合众国的开国总统,他被认为缺乏深刻的思想和创新的精神,他的两届总统任内推行的不少政策也颇受争议,一度使他背上“政治伪君子”、“政治老糊涂”的骂名,舆论攻击他并非“国父”而是“后爹”,甚至还嘲笑他“戴着一副劣质的假牙”;在他总统任职的最后一年,他遭到来自报界的猛烈攻讦,费城的《曙光报》在他告退的次日竟宣称:“这一天应成为合众国的一个纪念日,⋯⋯因为,原是我国一切灾难根源的那个人,今天已降到了与他的同胞们平等的地位。”
    
然而,出乎华盛顿本人和许多人意料之外的是,在他辞世一个世代以后,他的声名不断地上升,他的功绩不断地被提及,他开始受到后世普遍的敬仰和长久的缅怀。他的姓氏,在美国建立首都时被用来命名,以彰显他对美利坚民族建国的贡献;他的脸庞和肖像,成了国玺和旗帜的图像,且常被作为美国的国际象征标志之一;他的头像,被雕刻在拉什莫尔山的巨大石壁上,以供来自世界各地游客的瞻仰;他的军衔,由陆军中将被擢升追封为“合众国特级上将”,使其军衔超过以往和未来所有的美国将军;此外,全美还有许多的街道、建筑物、山脉、城镇、树木以“华盛顿”命名,另建有华盛顿州、华盛顿号航母、乔治华盛顿大学、乔治华盛顿大桥以纪念他;我最想提到的是,联邦政府为了纪念他而在首都建造了一座“华盛顿纪念碑”,同时宣布“华盛顿特区任何建筑物的高度,都不可以超过华盛顿纪念碑”,这座高达169公尺的白色石碑建筑物,早已成为美国首都最著名且显目的地标之一。毫无疑问,在群英荟萃的美国“国父群”当中,华盛顿身后所受的尊崇和礼遇,无人能出其右。随着岁月的流逝,华盛顿的形象在厚重的历史页码中益发高大起来,时至今日依然清晰,鲜明,无可取代。
    
在我看来,这位在同时代人当中资质并不算拔尖的美国国父,之所以受到后世如此高山仰止的礼敬,之所以被视为美国立国时期群贤会聚的创立者中最重要的一位,除了他在军事上的战功和政治生涯中的政绩,以及他那世所公认的忠诚、勇敢、韧性、正直的高尚品格之外,最主要的原因乃是——他的两度交权。
    
第一次交出的,是军权。独立战争结束后,华盛顿向邦联议会辞去了大陆军总司令的职务,拒绝了一些同僚怂恿他建立军事政权的建议,随即解甲归田,就此交出军权;
    
第二次交出的,是政权。在两届总统任期届满之际,他拒绝了国内一片挽留他继续连任第三届总统的呼声,自愿放弃最高权力不再续任,而将总统职权移交给继任者,就此交出了国家最高权力。
    
放在一部漫长的人类历史中来审视,我想,无论怎样溢美华盛顿的这两次交权,都是毫不过分的。第一次交权,在这个即将建国的新国家,建立了军人服从民主政府的先例,杜绝了军人干政和军队掌管国家事务的可能,从而避免了军国主义政权在美国的出现;第二次交权,在这个新生的国家创立了和平移交最高权力的范例,树立了担任美国总统不超过两届的传统和惯例,从而维护了这个新生国度的宪政体制和民主根基。
    
如此看来,华盛顿的伟大,主要不在他的进取,而在他的退让;不在他的功成,而在他的身退;不在他的掌权,而在他的交权。
    
拂去历史的灰尘,两百多年前的那两幕场景依然感人至深,那一副孤单离去的身影依然让人动容。
    

    
那是一个迷人的秋天——一七八三年的十月——北美大陆来到了自身命运的转折点。独立战争的硝烟刚刚散去,北美东岸新泽西州落基山镇的一所农庄住宅——独立战争时期的最后一个战时总指挥部驻地,在秋意正浓之际,沉浸在胜利的喜悦里,也憧憬着希望的春天。
    
一个伟岸的身躯,在总指挥部附近的一条小径上散步,落日的霞光把他的影子拉得很长很长。他,就是北美十三州殖民地大陆军总司令,年过半百的乔治•华盛顿。他就这么徐徐踱步在这条羊肠小道上,棱角分明的脸上映着晚霞的余晖。他想到上个月初,喜讯传来,美英两国正式签署《巴黎和约》,英国承认美国独立,战争终于结束了,以北美人民的胜利结束了。一个月来,他每天都在回味这样一个寤寐求之的结局,每一次都让他的心激动万分,同时又感慨万千,往事历历也就这样一次次地浮现在他的脑海里——
    
一七七五年,独立战争的第一枪在列克星敦打响,北美自此走上了反英抗暴、独立建国的道路。那年他临危受命,被任命为大陆军总指挥官,接收了一支主要由民兵组成的装备落后、给养匮乏、组织松散、训练不足的部队;一七七六年,大陆军远征加拿大魁北克城失利,其后败走加拿大;同年通过了“独立宣言”,北美宣告脱离英国而独立;一七七七年,大陆军接连失守提康德罗加要塞、纽约和费城,所幸同年十月取得了萨拉托加大捷,扭转了战局;一七七八年,法国、西班牙、荷兰相继加入战争,协助大陆军对抗英军;一七七九年,乔治亚州大部地区被英军占领,随后美法联军进攻英军主要基地萨凡纳,又兵败受挫;一七八0年,大陆军在查尔斯顿遭受了开战以来最大的一次损失,美军被俘,军舰被缴;一七八一年,大陆军接连在考彭斯、吉尔福德战役中获胜,接着在陆上的最后一场大型战斗——约克镇围城战役中大获全胜,受降了八千名英军;一七八二年,美英两国在巴黎签署和约草案⋯⋯八年艰难的时光过去了,仗终于打完了,北美最终以弱胜强,打赢了这场艰苦卓绝的战争,至此获得了完全的独立。八年的浴血奋战,八年的血洒疆场,八年的出生入死,八年的枪林弹雨,如今尽都在这份胜利的喜悦里得到了安慰。
    
金秋十月,空气中流动着凉爽的气息。华盛顿散步的这条小径时陡时平,踱着脚步,他顺着一个迂回的下坡走着走着,转进了小径旁一丛阴翳的小树林里。呼吸着树林里格外清新的空气,他的思绪,重又回到了时隔不太久远的硝烟弥漫的战场上。
    
两年前的约克镇大捷,奠定了独立战争的最终胜利,迫使英国议会赞成议和,使他这个北美战场上的最高指挥官声望日重,一时被誉称为美利坚民族的“摩西第二”。这时,军中出现了一股拥戴他为君王的呼声,拥立者的理由是:邦联政府运转这几年来,组织架构松散,缺乏权威,各州一直自行掌握着财税权和商贸权,邦联的经费又全靠各州自愿摊派,时常十分拮据;虽说邦联政府名义上拥有领导大陆军的权力,但因无权征税,以至于无力发放军饷,久拖不发;军中的不满情绪与日俱增,对邦联共和制度的不满也与日剧增,要求战后建立君主政体的风潮,也就应运而生;倘建立君主政体的话,论功论德,北美的第一任君王非华盛顿莫属。
    
翌年五月,华盛顿收到了一封信。写信者,是他的老部下、曾在萨拉托加战役中担任米夫林堡守备指挥官的刘易斯•尼古拉上校。在信中,上校谈了自己对未来美国政府形式的看法,他对华盛顿说,大陆军历经长期苦战,终于打赢了战争,可眼下军队却承受着痛苦,这完全是因为共和制度的弊端所致;纵观国内国际形势,北美应当建立像英格兰那样的君主立宪政体,仁慈的将军,请您担负起合众国国王的责任!
    
华盛顿在室外打开这封“劝进”信时,整个人呆怔了好一阵子,像一块石头似的一动不动,同时感到一阵脸红筋涨耳朵麻辣辣地痛。那信中的字字句句刺耳如长锥、刺目如强光,让他浑身没一处是自在的。回到指挥部,华盛顿再仔细阅读这封信,读着,读着,越读越感到意外,吃惊极了。上帝啊!为什么会觉得我想当独立后美国的国王呢?我主动请缨、效力疆场、南征北战、负重报国,难道图的是这个吗?我的士兵们奋命杀敌,赤裸着双脚在雪地里留下血迹斑斑的足印,难道是为了换一个奴役者、换来一个专制政权吗?当夜,他躺在床上辗转反侧,翻来覆去无法入眠,于是,他干脆走下床,来到桌前,点起蜡烛,在一张纸上开始慢慢写回信:
    
“先生,我可以肯定地告诉你,在整个战争进程中,都没有像你告诉我的关于军队中存在的这种想法更让我痛苦的事情了。对此,我从内心憎恶这种想法,并强烈谴责这种会毁灭我的祖国的极为有害的的观点。
    
使我百思不得其解的是,我到底做了什么错事,使你误以为可以向我提出这种请求?我认为这个请求,孕育着可能使我们国家蒙受最大的灾难。如果我不是缺乏自知之明的话,你不可能找到一个比我更不同意你的计划的人了。”
    
华盛顿端坐在烛光下,微蹙着眉,熬心费力地把自己的心里话写出来了,在黯惨的烛影之中,他感到夜是如此的寂静,如此的幽阒。在信的末尾,他郑重其辞地,对这位想将自己推上国王宝座的老部下提出请求:“如果你对你的祖国、对你本人和你的子孙后代还关心的话,或者处于对我的尊重,请将这些想法从你的心中消除掉吧。从今以后,无论你自己还是其他任何人,再也不要传播类似的言论了。”
    
回了这封信之后,华盛顿稍稍舒了一口气。可是不日他发觉,持有此类想法的,远不止尼古拉上校一人。尽管自己多次在人前表明心迹,仍止不住这一类的传言,大陆军中许多军官在私下场合嘀咕、抱怨,他们说,大陆会议在独立战争中不稳定的作为,已经暴露了一个共和国的弱点,灾难将不可避免地降临到战后的美国,除非华盛顿自立为王!
    
一个不可否认的事实是,这些传言有着一定的民意基础和相当的时代合理性。在北美,殖民地人民长期以来自认为是“英王的臣民”,各殖民地总督均系英王任命的行政长官,“忠于国王”一直是民间天经地义的观念。在欧洲、亚洲乃至世界其他地方,各国普遍实行世袭的君主制度,或是君主立宪制,或是议会君主制,或是选举君主制,或是政教合一的部分君主制,甚至仍有不少国家采行君主拥有无上权力的绝对君主制。截至十八世纪下半叶,一部人类政治史,基本上可以说是一部王权史,世界上还没有过一个大国建立民主共和体制的先例。而当时的主流观点是,共和政体只适合于小国,大国则宜于由专制君王管治。在当时的欧洲,人们普遍认为,由人民自己治理国家,最终只会导致无政府主义甚至于天下大乱。
    
华盛顿觉得,现在有必要专门为此事召开一次会议了。他在军中传言里头看到的,是对自由的威胁,而不是攫取权力的机会。这些天来他反复咀嚼军中的传言,设想美国的未来,他越来越意识到,北美目前的邦联制度,确实已无力解决面临的困难,战后美国的政治体制,应当有重大革新,才能保证新大陆的长治久安,但无论如何,北美绝不能建立一个军事政权或者君主制gm,合众国永远不能沦为一个专制国。
    
十个月后,华盛顿召集了一次大陆军的军官大会。在大会召开前夕,他发出了殷殷呼吁,我亲爱的大陆军将士们,我们大家共同所选择的道路,绝不能以争自由始,以获暴政终;请不要,不要为了国王制而“打开内乱的闸门”,而应“让你们的子孙后代在谈到你们为人类作出的光辉榜样时,有理由这样说,倘若没有这一天,世界决不可能看到人性能达到如此至善至美的境界。”
    
在这次会议上,华盛顿言词恳切,态度纯正而坚定,终于说服了与会的一众将领。会议从早上一直开到深夜,最后形成了几项重大决定,正式向北美人民通报军方对战后国家制度设计的立场:第一,美国将永远不要国王,也不能拥戴一个国王出来君临一切,或是推出一个军政府来掌权;第二,我们坚决维护共和体制,军方服从目前已形成的民选邦联政府、以及未来的民选政府;第三,尽快修改已被证明漏洞百出的《邦联条款》,使邦联政府拥有“足够的权力”,确保这一中央级的政府能做到令行如流;第四,改变北美目前松散的邦联状态,将北美十三州组成一个统一的国家,合众国务必要推行民主制度。
    
简而言之,独立事业成功之日,我不当国王,今后美国的世世代代也不要国王!身为军事首长,我无条件地服从民选政府,更致力于建立一个牢固的民主制度!


    
除了军中“劝进风波”困扰华盛顿之外,还有一件事让他纠结得头痛不已,那就是:拖欠军饷和抚恤金,以及战争结束后官兵们的安置问题。对于大陆军官兵来说,这是一件由来已久的老大难了。
    
自从独立战争打响之后,参加大陆军部队走上战场的,都是通过“义务兵役制”入伍服役的义务兵,服役期间享受俸饷待遇,可在整个战争期间,十三州殖民地的最高权力机关、带有临时邦联政府性质的机构——大陆会议(后为邦联议会)——却无力提供基本的军饷和必要的给养,以至于士兵们一个个衣衫褴褛,食不裹腹,经常陷入饥冻交切的境地,甚至还造成无谓的死亡。一位战地医生曾这样描写大陆军士兵的形象:“鞋烂得露出脚趾头,破烂的长袜盖不住他们赤裸的双腿。裤子破得几乎连羞都遮不住,衬衣撕成了碎条……。”直到一七八二年,格林将军还在抱怨:“我们的士兵缺少外衣、衬衣,几乎是赤着身子,部队里大部分人都赤着脚、缺少鞋袜;食粮也缺乏,每天的口粮定量很少;还缺乏军需品,像野营装备、弹药和大炮等。”
    
如此的给养,让向来冲淡谦和的华盛顿也经常甚为恼怒。在给大陆会议递交的催款信中,这位大陆军最高指挥官叫苦不迭:“我们的士兵有病没病都光着膀子,就连被敌人俘虏时,都光着膀子!”
    
就是这样一支装备和给养极度匮乏的部队,硬是靠着高昂的士气、为自由和独立而战的决心,克服着常人难以想象的种种困难,浴血苦战,力克强敌,最终打赢了世界头号殖民强国,催生了一个崭新的能够掌握自己命运的国家。
    
然而,国家却没有支付他们应得的薪饷,不少士兵被拖欠了“四年、五年,可能六年”的薪饷,甚至连阵亡者、伤残病员的抚恤金也久拖未付。为此,全军上下一肚子牢骚不平,战士们将青春和热血奉献给了美利坚民族的独立事业,得到的却是一贫如洗和忘恩失义,“士兵们负债累累,身无分文,在经受了除死以外一般人所能忍受的一切苦难之后,连回家的路费也没有。”华盛顿在一份致大陆会议的军事报告中如是说,身为部队最高指挥官的他为此既感到痛心,又自责不已,
    
如今仗打完了,老大难问题还是没能得到解决。尽管邦联议会一再向部队保证,等财政状况一有好转,就立即支付军饷和抚恤金,但官兵们仍心有疑虑,现在战争已接近尾声,北美胜利在望,一旦签订了和平条约,军队将不再有什么用处,到时候我们的呼吁还会有人听吗?大家长期在军中服役,献出了青春年华,许多人牺牲了个人事业、家庭或家产,除了当兵打仗,别无一技之长,退役后哪怕只发一半薪饷,也是弟兄们重要的生活来源啊。

随着不满情绪的日积月累,一些官兵开始有所行动。他们四处串联,发起请愿,散发传单,举行集会,商量采取何种行动来维护自己的权益。当时,一位军阶不低的军官散发匿名信,在军营中流传,要求得到官兵们应得的薪饷,指责大陆会议背信弃义,还声称总司令华盛顿背叛了部队,号召军官们在一七八三年三月十一日这天聚集起来,一起商讨对策。华盛顿得知了这一消息后,立即下令,禁止这次私下组织的军官集会,同时发出通报,指挥部决定,将于三月十五日召开一次军官常务会议,部队官兵可就军饷一事发表意见、商议解决。

三月十五日是个和风丽日的日子,却是一个惊心动魄的日子。这天,大陆军军官常务会议如期在纽堡营地的会议厅举行。会议一开始,与会者中就传出一阵喧噪之声,声音中混杂着埋怨、委屈、抑郁和愤懑,听得出来,这些全都是积蓄已久的怨气,终于找到了一个场合尽情倾吐、发泄。“为什么不发军饷?!”、“实在太没公道了!”这两句反复叫嚷的话像是引爆雷管的那根导火索,会场很快就如同被捅了的马蜂窝一般骚动起来。华盛顿等几位高级指挥官愣住了,他们互相看着,脸上表情有着明显的愧疚。“走,带上家伙找邦联议会要钱去!”有人陡地站了起来,握紧了拳头,撩起了袖子,随后一些人也跟着站了起来,也跟着握紧拳头,反复叫嚷。
    
在众人喧嚷的同时,华盛顿不停地摆动双手,他的双手在胸前手心向下,往下摆动,示意大家稍安勿躁,冷静一点,克制一下,安静下来,并且不停地好言劝说,温语抚慰。我理解诸位的境况,你们为国家舍生忘死,累立战功,国家理应嘉奖你们,将士们更有权得到最基本的薪饷和抚恤金,但是政府现在真的没钱,国库虚空,财政困难,请相信我,邦联议会并没有对此置之不理,而是正在想尽一切办法筹集款项。现在,我以军队统帅的身份向你们承诺,一定竭尽全力帮弟兄们讨回军饷,甚至得到犒赏。请求你们了,请对我们人民选举出来的邦联议会保持应有的尊敬。
    
在一片喧嚷声中,华盛顿的苦苦相劝并未见效,一众军官仍满脸怒容,丝毫不为所动的样子。眼看着军官们怒气冲冲地就要走出会议厅大门,在这千钧一发的紧要关头,只见华盛顿高举起一只手,意思是,请稍等片刻,我有东西要给大家看,另一只手从衣兜里掏出一张纸出来,扬了扬说,这是一封来自邦联议会议员约瑟夫•琼斯的来信,信里说,邦联议会保证会公正对待军队,我给大家念一念。
    
他手拿着信纸,却读不出来。军官们渐渐地平静下来,齐齐盯着他们的长官,华盛顿在衣裤的一只只口袋里找寻着,手臂索索地颤抖着,他在找自己的老花眼镜,边找边轻声地带着歉意说,“请原谅,先生们。请等我戴上眼镜,我在军中服务的这么些年,我的头发已经有些变白了,现在视力也不行了。”
    
霎那间,一众军官因为怨气满腹激发起来的怨愤之气,瞬间云消雾散。此刻,他们想起了总司令在战争中和大家患难与共,在战壕里和大家一起挨冻受饿,在树林里一起经受风吹雨打,行军途中一起风餐露宿、驰驱跋涉,没错,他们是劳苦功高,却没有拿到他们应得的军饷,确实很委屈,可他们也是知道的,从大陆军一开始成立,总司令本人就是不拿薪饷的,大陆会议原本批准给他个人每月五百美元的薪饷,被他给拒绝了。历经八年共同的凄风苦雨,共同的戎马生涯,如今将军也老了,他才五十一岁的年纪,就已经显现老态了。现在他就在大家面前,不是为他自己,而是为着这个国家的未来恳求自己的部下,别用武力威胁我们人民选出的文官政府。想到这,会议厅一时间静默了,众军官剑拔弩张的样子渐渐地平和下来。不一会儿,突然有人——那些从战争开始就跟随华盛顿的军官——失声痛哭起来。一场可能断送这个新生国家民主前途的兵变,就在这一刻得到了化解。
    
会议结束前,通过了一项决议:今后无论遇到什么困难,都要尊重并服从民选的文官政府,而不可玷污用鲜血和忠诚换来的军人荣誉。事后,华盛顿以总指挥部的名义致函邦联议会主席,提请尽快解决大陆军官兵的欠饷问题。
    
不久后,大陆会议作出清算军队所有账目和补偿军饷的决议,大陆军官兵们退役后,退役待遇折合成一次性发给五年的全薪薪饷。至此,大陆军军饷一事基本得到解决。


    
交出军权、告别军队的时候到了。他要解甲归田,脱下一身戎装,回归平民生活。他要回到家乡,回到他暮想朝思的弗农山庄,回到他魂牵梦萦的亲人身边,回到他拳拳在念的葡萄架和无花果树下。
    
半年后,随着一七八三年九月三日《巴黎和约》的签订,大陆军全体将士历经八年的浴血奋战,终于赢得了这场战争,一个新生的联邦共和国由此诞生。合众国的缔造者们在欣喜若狂之余,感到未来的道路任重而道远,现在,一个最为棘手的难题摆在他们面前:那些劳苦功高、出生入死打赢了战争的大陆军官兵们该如何安置?那位南征北战、功勋首冠的大陆军总司令又该如何安置?
    
经历了这么多年来的局势动荡、战火纷飞,眼下北美最需要的是休养生息、重建家园,已无需再维持一支庞大的常备军了。那么,这支在血与火中挽救了美利坚民族的军队该何去何从,国家已经长期拖欠他们的军饷,囿于财力不足,战争虽已获胜,却无力犒赏三军,也无法保障他们未来的生活,现在就提出遣散军队,又怎么说得出口?如今在这片北美大陆上,最有威望也最受军民拥戴的,无疑是那位独立战争的头号功臣、军权在握的大陆军最高统帅华盛顿,他愿意解散他一手创建的军队、放弃唾手可得的王位吗?所有焦虑的目光都集中在了一个人身上:乔治•华盛顿。
    
这是新生的美利坚合众国的第一个重大决定,可以说,美国的第一个抉择,就是华盛顿的抉择。只见华盛顿神情淡然,语气平静地说了句,他们该回家了。接着,他喃喃自语,我也该回家了。
    
这是多么残酷伤人的决定,这是多么难以启齿的指令。华盛顿虽说治军甚严,但向来爱兵如子、体贴部下、留意下情,八年的战争期间与士兵们朝夕相处,患难与共,彼此结下了深厚的感情和信任。如今战事刚刚结束,他十分清楚官兵们内心的忧愁,也十分担心他们将来的生活,可是他更担心美国能否保有民主和自由,为此他对弟兄们感到万分愧疚。眼下他所能做的,就是以自己在八年战争期间积聚起来的全部威望和声誉,去恳请麾下官兵对国家的一份体谅。这是他长期军旅生涯中最艰难的一道命令——不,一个请求——我亲爱的将士们,请求你们原谅我,原谅我不得不解散部队,不得不让你们复员返乡。至于他自己,对功名一无所求,心如止水,生命是如此短暂,什么才是人生中更重要的,他早就想通了。
    
一七八三年十一月二日。星期天。新泽西州洛基山镇。在下令解散他的军队之后,这一天,华盛顿要向跟随他多年的将士们发表告别讲话。晴空丽日之下,部队集合完毕。华盛顿走过颓塌塌的营房,走过地上覆着的厚厚一层尘土,然后走到排成阵列的众官兵面前,这是他最后一次对他的战士们发表讲话。面对一张张熟悉的面孔,面对这些面色疲惫、神情感伤的部属,他也带着几分感伤的语调,缓缓说道:“你们在部队中曾是不屈不挠和身经百战的战士;在社会上,也将不愧为道德高尚和有用的公民。”他的语速依然缓慢,但庄重、清晰有力:“平民生活的俭朴、谨慎和勤劳的个人美德,与战场上更为壮丽的奋勇、不屈和进取精神同样可贵。
    
说到这,华盛顿嘴边浮起一个费力的微笑,喉间竟有些哽咽,他咬了咬嘴唇,说出了内心最不想说的话:“由于我国的独立和主权已经确立,展现在眼前的广阔无垠的幸福前景,几乎无法用言语描述,……在我们这个条件如此优越的国度里,无论经商或务农,只要为人勤勉,必可谋得富裕的生计。”
    
讲话最后,他告知一众官兵,自己也将要退役,从此回复平民身份:“分离的帘幕不久就要拉下,你们的总司令也要退役了,他将永远地退出历史舞台。从今天起,我也不再是军人了,今后我和你们一样,要开始学习做一个好公民。”
    
官兵们一直默默地站在这块操场上,全都目不转睛地望着他们的将军,他们着装整齐,目光感伤,就那么哀而不伤地望着将军,像一个长大的孩子即将离开家门,又像一个孩子望着将要离开自己远走他乡的父亲一样,那眼神中的依依不舍让将军一时间鼻酸,眼眶浮泛泪花。当将军语毕,战士们齐刷刷地将右手举至前额下部和右眼的右上方,就那样用无声的举手礼回答了他们的将军,用感伤的、依依不舍的目光回答了他们的将军,他们会记住将军临别时的谆谆教导:做个好公民。远远望去,他们已与山峦融为一体,如同一座座雕像,站立在天空和大地之间。
    
发表了“向美国陆军军队告别令”,华盛顿知道,在解散了军队之后、回到家乡弗农山庄之前,他还有一件顶重要的事情要去做,那就是,正式辞去他在军队中总司令的职务,将北美人民授予他的军权,交还给象征着人民权力的机构——邦联议会。
    
他也许知道,也许不知道,如今他决定交出军权,主动解除武装,是人类历史上第一次不是因为外在的压力,而是依靠内心的道德和个人的信念,就主动放弃了因着长期效死疆场所获得的权力,进而树立了军队之职责在于抵御外敌、而不是参与国家事务管理的现代政治文明准则。这位两百多年前的美国军人,用他自己的行动,为后世贡献出了一个杰出的理念:国家绝不容许用武力来管理!
    
在与官兵们握手、拥抱、挥手道别之后,他开始整日想着交出军权的事了。八年前,北美人民授予他在战时统率、指挥军队的权力,如今战事结束了,就应该还权于民了。他始终认为,军队乃是迫不得已的产物,如果有可能,爱好自由的美利坚民族不会想拿起武器;军队在人民之下,而不是相反,唯有人民——而不是军队——拥有掌管国家的权力,因此,应当由人民选出的政府来治理国家,任何人都不可以凭借军事力量掌管国家政权。无疑,这对于一个新生国家来说,是一件至关紧要的事情,它关系到未来国家的走向。
    
至于交出军权的仪式,是由华盛顿的弗吉尼亚州老乡、托马斯•杰斐逊专程赶来与他会合、研讨,然后精心设计的。在杰斐逊看来,这不仅仅是一个仪式,更象征了刚刚诞生的合众国,对于军队和政府之间关系的思考和定位。尽管他俩日后在联邦政府里共事的过程中,时常观点不同,各抒己见,但这次他俩就交出军权的仪式,达成了高度的共识。
    
具体的仪式是这样的:华盛顿走进“国会大厦”,在一众国会议员的对面入座。然后由议长致辞,华盛顿则需要站起来,向国会议员“行鞠躬礼表示国家武装力量对文官政府的尊敬和服从”,因为议员是体现人民意志的国家最高权力的代表;当华盛顿行鞠躬礼时,议员们则无需鞠躬,只需手触帽檐还礼即可。最后,华盛顿发表简短讲话“交权”,议长也以简短回应讲话接受军权。
    
交权仪式的时间,是一七八三年十二月二十三日。地点,位于马里兰州安那波利斯的马里兰州议会大厦。当时的美国尚未建成国会大厦,故临时借用马里兰州的州议会大厦,用以举行一场军事首长的卸职及交权仪式。
    
上午十时,州议会大厦会议厅的楼座和池座上坐满了女士、政务人员和军官。作为人民权力的代表,邦联议会的工作人员全都戴着礼帽在前排就座,旁听的人士则在两厢站立,不戴帽子。当华盛顿步入会议厅时,邦联议会秘书走上前去,领着他入座专为军队首长准备的座位上。议长米夫林——昔日华盛顿的军中部下、后来辞去军职入选议会并担任议长——开始致辞,致辞完毕,他朝向华盛顿点点头,说道:“现在,合众国大陆会议准备聆听将军您的意见。”
    
闻之,华盛顿起立。这天他穿着一身棕色套装,套装纽扣上饰有展翅的雄鹰,显得英姿飒爽,他先朝向一众邦联议会议员们深深鞠了一躬,眼中泪花闪烁,然后用庄重的、谦逊的语气发表了简短讲话:“现在我要向庄严的邦联议会致以真诚的祝贺,要求收回对我的信任,并允许我不再为国家服务。”
    
接着,他取出他的“总司令任职令”文书,说道:“现在,我已经完成了历史赋予我的光荣使命,我将退出这个伟大的舞台,并且向庄严的邦联议会告别。在它的命令之下,我奋战已久,我谨在此交出委任状,并辞去我所有的公职。”在华盛顿发表简短讲话时,在场所有的人都感动不已,许多人的眼中都噙着泪。
    
最后,议长致答辞,他代表邦联议会向华盛顿表达了由衷的敬意:“你在这块新的土地上捍卫了自由的理念,为受伤害和被压迫的人们树立了典范。你将带着同胞们的祝福退出这个伟大的舞台。但是,你的道德力量并没有随着你的军职一起消失,它将激励子孙后代。”
    
当华盛顿辞去军队公职时,他在大陆军团里的最终头衔是——“将军和总司令”。


    
一七八三年圣诞节前夕的那天傍晚,华盛顿回到了久违的家。那儿有他站在门口久候多时的夫人、4个年幼的已经会走路的孙子女、几条强壮忠实的狗和自家的农场、庄园在等着他。自从一七七五年因战争离开心爱的家园后,他一直都没有机会回家,四个年幼的孙子女全都在他离家的这段日子出生。战争也带走了他所扶养的继子约翰的生命,约翰于两年前在约克镇的一次行军途中因发烧死去。
    
从此后,他心满意足地过上了农场主的生活,每日经营、管理他的几个农场、制面粉的磨坊、一座榨苹果汁和酿酒的作坊、和一间生产纺织品的作坊;闲暇时,他总是带着成群的猎犬去射猎野禽,有时会参加共济会的聚会或市镇里的舞会,再不就是在葡萄园和无花果树的树荫下,与亲朋好友一起打牌、畅饮。
    
这就是他所喜爱的生活,他希望如此度过自己的晚年。在致友人的信函中,华盛顿写道:“我终于成了波托马克河畔的一个普通老百姓了。我越是熟悉农业方面的事务,就越是对那些事务感兴趣。我在做对土地进行改良的工作,⋯⋯,是多么地令人感到快慰啊。”这样平静的乡村生活不知不觉间过去了好几年。
    
几年后,身居乡间的华盛顿获悉,新生的美国邦联面临着一系列政治危机:州际矛盾(贸易、航运、竞相提高关税等纠纷)、前军官谢伊斯起事(因不满州政府对农民的漠视而爆发)、邦联出现分裂局面,等等。这种种纷乱的政象,导致当时基于《邦联条例》而存在的较为松散的邦联体制,引起普遍不满。国内局势呼唤着一个由各州结合起来的联邦体制,一部居于最高法律地位的联邦宪法,一个强有力的中央政府,以保障民主共和制度。于是,美国召开了制宪会议,制订了宪法,选举了总统。不出所料,无论是一七八七年主持制宪会议的主席人选,还是一七八九年的第一任总统人选,全国上下到处都在呼唤着一个名字:乔治•华盛顿。
    
就这样,本想从公众事务中退休、安于乡村生活、曾拒绝黄袍加身的华盛顿,为了他参与选择和创立的这个国家,为了他参与选择和信奉的这个联邦兼共和的制度,告别家园,应召为国服务。
    
他先来到了费城,主持了制宪会议,靠自己的威望维持了会议秩序,使得世界上首部成文宪法——美国宪法——获得通过,由此美国成为联邦制国家;再后来,他来到了当时的临时首都纽约,宣誓就职,赴任第一届美利坚合众国总统。
    
这是他生平的最后一份正式公职,却是美国历史上划时代的开国元首。从一七八九年赴任就职,到一七九二年当选连任,这一联邦政府的首脑职务他一当就是八年。此前,他曾经做过消防队员、殖民地民兵军官、州下议院议员、大陆会议代表,一直做到了大陆军总司令,可以说是个千锤百炼的才具之士,从历练中一路走来的堪当重任之人,却从不曾有过如此的如履薄冰、宵旰忧劳,只因他走的是一条前无古人的道路,他立誓要让一个新诞生的大国在面临内忧外患的考验中,能够站稳脚跟。两届总统任内,他组建了一个励精求治的政府,建立国家信用,促进海上贸易,确立土地政策,鼓励私营银行,度过经济危机,展开西进运动,平定国内叛乱,收回被占领土;他冷静而稳健地处理着建国初期遇到的各种问题,比如调解联邦党人和民主共和党人之间的党派纷争;他开创性地设立了一些持续至今的政策或传统,比如确立宗教自由的宗教政策,又比如设立联邦法院和最高法院的法治系统制度;而最受世人称道和史家称颂的,是他极端负责地将美国宪法所蕴涵的思想精髓付诸实践,使之充满活力,历世而弥光。平心而论,他的所作所为,开了美国民主风气之先。八年的总统生涯,有许多引以为荣的政绩,也留下了诸多的遗憾,但总括起来,毕竟是誉大于毁,八年下来,这位来自弗农山庄的合众国首任总统,成了这个国家绝对的“不可或缺之人”。
    
在此情势之下,到了华盛顿第二届任期届满的前一年,美国面临第三次大选,朝野上下都在请求他连任第三届总统。谁也没有料到,华盛顿拒绝了,毅然决然地。这位沉稳、爽朗的弗农山庄乡绅已然下定决心,既谢绝将自己列为下一任的总统候选人,拒绝参加第三届美国总统竞选,也不会挑选、推荐或指定一个接班人,而是让人民通过选举,产生下一任总统,希望通过一场选举来托付治国的重任。他以此想表明的立场是,回溯历史,环顾当世,那些君主、国王或贵族并非不可或缺,人民有自治的能力;虽然宪法当中没有明文规定,但政府首脑应当有任期的限制,我们这个新生的共和国绝不能搞变相的专制,那是国家的堕落;亲爱的美国公民,我走在尚未踏实的土地上,我的所作所为,将可能成为以后历届总统的先例。同胞们,你们再继续选我当总统,美国就没有真正的民主制度了。

一七九六年九月十七日,在当了将近八年总统后,华盛顿在国会发表了激动人心的告别演说。这,就是业已成为美国史上重要历史文献的《致合众国人民书》:
    
“我现在应当向大家有所表示⋯⋯就是我已下定决心,谢绝把我放在下届被选之列。
    这个政府是我们自己选择的,不曾受人影响,不曾受人威胁,是经过全盘研究和深思熟虑而建立的。它的原则和它的权力分配是完全自由的,它把安全和活力结合在一起,而且本身就含有修正其自身的规定。⋯⋯我们政治制度的基础,是人民有权制定和变更其政府的宪法。可是宪法在经全民采取明确和正式的行动加以修改之前,任何人都对之负有神圣的履行义务。人民有权力和权利来建立政府,可是这一观念,是以每个人有义务服从所建立的政府为前提的。”
   
至于自己离任之际的心情,他是这么表白的:“我秉持正直的热忱,献身效劳国家已经四十五载,我希望因为能力薄弱而犯的过失,会随着我不久以后的长眠于地下而湮没无闻。⋯⋯我怀着欢欣的期待心情,指望在我切盼实现的退休之后,能与同胞们愉快地分享自由政府治下完善法律的温暖——这是我一直衷心向往的目标,并且我相信,这也是我们相互关怀、共同努力和赴汤蹈火的理想报酬。”
    
    
这篇演说,同时发表在费城的《美国每日新闻报》上。接着,一百多家报纸转载了总统的这篇告别演说词。
 
这篇告别演说词在全国引起了相当的震动,人们普遍地感到惊愕、惋惜,更多的则是发自内心的感动,不少人捧着报纸流下了泪水。大多数报纸对总统的主动引退报以盛赞之辞,原来攻击华盛顿有权力欲的反对派和一些媒体,这下子也无话可说了。
    
在一个到处还是君主、帝王、国王、僭主、世袭制的世界,这位全美国最有权势的男人以这篇演说词作出决定:放弃权力;在他的声望如日中天之际,这位合众国开国元首的选择是——归去。
    
他的归去,留下了一则流芳百世的故事,成了人类政治文明史上必须提及的一段佳话。


    
华盛顿拒绝了连任,他的任期届满之日,就是他的权力移交之日。
    
一七九七年三月四日,是华盛顿第二届总统任期的最后一天,也是他的继任者、下一任总统约翰•亚当斯就职典礼的日子。同时,这一天也是一个具有历史意义的日子——美国历史上首次进行国家最高权力的移交。
    
他已经六十五岁了,在他那个时代无疑是个高龄老人,进入政府服务了八年,他已是鬓发花白,双颊凹洼,脸上布满深浅不一的皱纹,面色因为忧劳的缘故而显得苍白。八年前他当选总统,夫人玛莎相当失望,她只希望和他在弗农山庄过平静的乡居生活,这也是他原先的心愿,然而他只能对家人说抱歉,怀着愧疚的心情赴蹈重任,这副重担不挑则已,挑了就要做好,做到无愧于国民,无愧于历史,为此他说过一句掏心窝的话:“在我任职期间,我就把自己看做公仆。如果在此期间,他们进而把我称为他们的奴隶,我也毫无异议。”
    
他本是军人,吃苦对他来说算不了什么,曾经为国为民连死都不怕,现在就算做仆人做奴隶也不在话下,可对他来说难的是,一切都要从“零”开始,他要走出一条没人走过的道路来。如今八年过去了,尽管任内政务上也有不尽如人意之处,但他自认实现了上任之初手按圣经所宣誓的,“忠诚执行合众国总统职务,竭尽所能坚守、维护并保卫合众国宪法”,更没有滥用手中权力,像一些人担心的那样,堕落为专制政体的君王。今天就要卸下公职,告退还乡了,一早起来,他就处于一种莫名的激动情绪之中,心潮澎湃,一来他为自己总算完成了公众托付的使命,并且顺利地移交政权而感到欣慰;二来过去的八年中他从未休息过,忧国奉公,人已瘠疲,如今终于得以返回家园,陪伴亲人,在日渐衰颓的暮年里好好歇一歇了。
    
他坐在自己办公桌前的椅子上,倚靠椅背,神色怡然,眉头舒展,双手自然搁放在膝盖上,环顾办公室里这无比熟悉的场景、室内的陈设、墙上的油画,想到昨天的一幕,一时间又有些伤感起来。昨天的此刻,他的政府团队为他举办了一场告别会,他和夫人一道,感谢在场的联邦政府工作人员,他的工作团队,在过去的八年或四年里的出色工作。面对这些曾朝夕相处、休戚与共的昔日部属,他不禁眼里浮泛着滢滢泪光,依依不忍离别,他对送别人群说:“你们都曾经是与我共事多年的同事,即使我离开了政府的职位,我的心也将永远和你们在一起,我永远是这个出色的团队的一员。”
    
在场的工作人员听了这番话,都哽咽着报以掌声和欢呼声,然后,向他赠送离别礼物。之后,他与送别人群一一握手,拥抱,道别,互致祝福。
    
在约翰•亚当斯的就职典礼上,作为开国元首、卸任总统的华盛顿受到了隆重的礼敬,国会派来的专用马车,典礼台上的专座,礼炮齐响,钟声长鸣,民兵列队,人群欢呼。他的继任者约翰•亚当斯在宣誓就职之前,代表新一届联邦政府和全体国民,向他表达了由衷的感谢和真诚的敬意,全场所有的人起立,鼓掌,向他致敬。
    
约翰•亚当斯宣誓后,回到座位,华盛顿向他表示了祝贺之后,低下头来与约翰•亚当斯耳语道:“现在我离职了,换你做总统了。让我们等着瞧谁比较喜欢这工作吧!”这位刚刚卸职的老人满是皱纹的脸上,此刻露出孩子般天真的笑容。
    
典礼结束后,约翰•亚当斯一行人陪同华盛顿回到总统办公室。最后一次整理好办公桌上的文件物品后,华盛顿向在场人群摆了摆手,肯定地说了句,我要等到副总统也到了,才会离开这儿。过了不久,他看到继任副总统杰斐逊匆匆赶来了,这才步出总统办公室,回复了平民身份。——华盛顿的这一举动,树立了只有正、副总统都到齐时,才能让出总统职位的惯例。
    
对合众国总统权力移交的这一幕,一位南卡罗来纳州的居民如此写道:“执政者的更迭在这里很容易而又很平静地便完成了,甚至使我们之中那些对政府和我国公民一般的良知向来甚表嘉许的人,都感到惊讶。约翰•亚当斯在3月4日安安静静地宣誓就职,乔治•华盛顿以平民身份参加了典礼,几天后他安安静静地回家了,他的继任者也同样安安静静地接替了他的职位。这种和平移交同此时欧洲扰攘不宁的政局变动对比起来,显得特别可贵。”
    
这一天,一份良心的承诺兑现了并且其意切切。
    
这一天,一种新型的政治人格树立了并且觉人觉世。
    
这一天,一条民主的道路正徐徐铺展并且通向未来。
    
华盛顿向继任者移交权力,给美国留下了他平生的最后一笔政治遗产:和平移交政权的范例。他的决定退休而拒绝连任,在宪法未规定总统任期的情况下,开创了总统连任不超过两届的不成文传统和宪法惯例,堵塞了执政者走向独裁或变相世袭的可能,维护了这个新生国家的宪政民主体制。与此同时,他所确立的这种“总统连任得连任一次为限”的惯例,也影响了世界上其他许多民主国家的选举制度。这一惯例,直到将近一个半世纪之后的一九四0年,才被罗斯福总统因二战时的特殊时局而打破。在罗斯福去世后,这一惯例被正式写进宪法第二十二号修正案中。
    
五天后,三月九日清晨,华盛顿和家人乘坐一辆四轮马车,悄然启程,离开费城,返回家乡。
    
这个独一无二的、合众国人民既熟悉又陌生的、总是那么忙碌的高大身影,在清晨的微风和雾岚之中渐行渐远,慢慢地消失在费城的郊外。
    

    
回到弗农山庄,华盛顿过上了真正的退休生活,他将再也不离开家园。除了每日巡视他的农场、饲养场和几个作坊之外,这次返乡他还建立了一个蒸馏室,经过精心经营,他成了也许在当时最大的威士忌蒸馏酒制造业者;到了一七九八年,他的蒸馏室就生产了11,000加仑的威士忌,获得了七千五百多美元的利润——这在当时是一笔不小的数目。
    
一七九九年初,美国主要政党积极准备即将举行的总统大选,联邦党人因为党内分歧、以及声望江河日下,担心失去执政地位,故而希望华盛顿出山,参与竞选。但是,华盛顿在致康涅狄格州州长乔纳森•特朗布尔的信中,明确地加以拒绝了:“一旦我这样做将是可耻的,因为尽管这是我国同胞的愿望,而且在大家的信任下我可能当选并任职,但另一个比我更有才能的人却会因此去职……如果我参加竞选,我就会成为恶毒攻击和无耻诽谤的靶子,不但会被加上摇摆不定的罪名,而且还会被诬为怀有野心,一遇时机便爆发出来。总之,我将被指责为昏聩无知的老糊涂。”这是他平生的最后一次拒绝权位。
    
一七九九年十二月十四日晚十时许,华盛顿因染上感冒、发烧和喉咙痛,恶化为喉头炎和肺炎,在弗农山庄与世长辞。临终前,躺在病榻上的他浑身寒颤,呼吸困难,言语含混不清,不住地咽喉痉挛、猛烈咳嗽,几乎出不了气来,室外的暴风雪铺天盖地,大地白茫茫一片。美利坚民族的开国之父,就在那个大雪纷飞的冬夜里永远地告别了人世,走入了历史。

写于二零一三年二月十二日至三月十四日,后数度修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