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血诗题衣》九首是继《自诔》之后林昭在狱中作的七律组诗,动笔于一九六四年九月底、完成于一九六五年二月,全诗以血书题于衣衫,因此林昭称之为血诗题衣。这是中国诗歌史上真正的血写之诗。

对极权统治者毛泽东展开严峻的文化和政治批判,是这组思想家式英雄诗歌的核心内容。林昭是中国文化界锐眼洞穿毛泽东政治本质、以组诗批判毛泽东并且公开直陈此人的第一人。崇高的思想境界、深刻的历史意识、犀利的批判精神、沉痛的悲悯情怀、壮烈的英雄激情是这组古体诗的精神特点。一九六四年十二月二日,狱中林昭收到上海当局要求对她严惩的起诉书,她于十二月五日出庭受审,次年五月被判处长达二十年徒刑。这一事件不仅丝毫没有顿挫她对独夫民贼的批判锋芒,反而使她的古体诗闪射出前无古人的灿烂思想光辉。这组诗歌不仅是中国当代思想史上的珍品,而且是中国当代诗歌史上的杰作。



双龙鏖战血玄黄,冤恨兆元付大江。
蹈海鲁连今仍昔,横刀阿瞒慨当慷。
只应社稷公黎庶,哪许山河私帝王。
汗惭神州赤子血,枉言“正道是沧桑”!
                    ——之一


组诗开门见山,批判的剑锋直指毛泽东。一九四九年四月,毛的农民军渡过长江天堑、攻陷民国政府首都南京,一九一二年民主革命志士创立的中华民国倾倒于一伙暴民手中,一九一一年结束的两千余年封建帝制改头换面卷土而来,摇身变为残酷百倍的独夫极权体制。中国民族陷入亘古未有的大杀戮、大苦难、大灾祸中,六、七千万人民死于这个骄奢淫逸、无恶不作的罪恶政权刀锋之下。

毛泽东以强盗的暴力手段(其所谓“党指挥枪”“枪杆子里面出政权”即一部古今强盗的圣经)夺取政权,遂舞文弄墨,作所谓七律“人民解放军占领南京”。女诗人步其韵而针锋相对,逐句批驳毛泽东诗(此文援引林昭诗句用十四万言书附录四之文本)。首句“双龙鏖战血玄黄”掌批“钟山风雨起苍黄”,点出一部内战的本质实乃新编历史剧双龙争霸、中原逐鹿,以亿万人民的鲜血为之铺路。“血玄黄”三字准确、犀利,那不是“风雨苍黄”,而是“民血玄黄”。人道的悲悯情怀以及对人民苦难的同情、对暴力手段的否定,是女诗人展开历史批判、政治批判的思想核心和道义根基。

次句“冤恨兆元付大江”批驳“百万雄师过大江”,拓展上句思路,迎头痛击毛泽东对军事力量的炫耀和攫得政权的得意,指出亿万中国人民的生命被这个政权抛入大江、无数冤魂沉入江底。女诗人思考的是亿万人民的生命和苦难,而毛泽东张扬的却是百万雄师之武力和暴力。

第三句“蹈海鲁连今仍昔”痛斥“虎踞龙蟠今胜昔”,指出今日中国不是新东西(“今胜昔”)而是旧货色(“今仍昔”),极权暴政下的气节之士宁愿蹈海而死也不肯做其顺民。女诗人所言,正是中国至今六十四年来暴政下的一部人民苦难史和逃难史。从两千两百年前秦皇暴政下发誓义不帝秦的鲁仲连到今日人民纷纷外逃史(包括出国抢购奶粉食物药品、生儿育女乃至可以预见土地、水质和空气之生态急剧恶化势将导致当代中国人新一波逃难潮),为诗人此句不断增添有力的历史证据。这正是六十四年前独夫挥师、“百万雄师过大江”的历史恶果。

第四句“横刀阿瞒慨当慷”妙刺“天翻地覆慨而慷”,一笔揭露当代奸佞独夫正是昔日奸雄阿瞒。女诗人干脆将毛氏“慨而慷”三字还原为曹操《短歌行》中的“慨当以慷”,“横刀”乃活用苏轼《前赤壁赋》中写曹操之句“酾酒临江、横槊赋诗”。此句撕去当代独夫伪英雄主义外衣,暴露其暴虐面目和奸佞本质。

第五句“只应社稷公黎庶”严厉批驳“宜将剩勇追穷寇”,明确指出国家乃公器、社稷属于人民即人民主权思想这一当代文明社会普遍原则,严峻批判独夫民贼党同伐异、视天下公器为一党私有及其狭隘仇恨心灵和赶尽杀绝行为。毛泽东的“追穷寇”思维,实质是毫不留情、赶尽杀绝式政治迫害和人身剿灭,这一点从他攫得政权后在全国展开的一轮又一轮“镇压反革命”“肃反”“思想改造”“反右”“文革”等等运动中得到血淋淋的体现。“只应”二字强调文明原则和民主政治是唯一道路、无可商量。

第六句“哪许山河私帝王”响亮地掌嘴“不可沽名学霸王”,直承上句严峻立场,一针见血指出神州大地属于人民,不是专制独夫个人私有或一党私有,他们没有权力主宰人民的生命、意志或命运。毛泽东的思维却在旧式争天下和权斗的圈子里打转。

第七句“汗惭神州赤子血”嘲弄“天若有情天亦老”之虚言,指出独夫应当面对自己犯下的滔天罪孽、手上沾染的人民鲜血而自惭形秽、无地自容。

第八句“枉言‘正道是沧桑’”掌批“人间正道是沧桑”,讥刺独夫不识“正道”“沧桑”却满纸虚夸、胡说八道。结尾两句指出独夫应当自愧而负罪,把人民之血撒满中国大地者,有何脸面说什么人间正道!

女诗人此诗眼高一世,雄踞天地道义制高点,严峻指出社稷乃人民之社稷,不许帝王染指、霸为己有,以人民主权观点痛击毛氏帝王意识和霸主习气。女诗人此诗当头棒喝,敲碎独夫民贼的卑渺灵魂。她运用一系列妙对:“血玄黄”对“起苍黄”,“付大江”对“过大江”,“今仍昔”对“今胜昔”,“慨当慷”对“慨而慷”,“公黎庶”对“追穷寇”,“私帝王”对“学霸王”,“赤子血”对“天亦老”,句句针锋相对,严词批判毛氏,不仅一针见血,而且深刻入骨。面对如此奇女,毛氏焉能不惊服而亲赴上海狱中一睹姿容、领教风雅谈吐、凛然正气。如此奇烈女子竟被毛泽东残杀,这个独夫将永远被世人所鄙视、为地狱群鬼所轻贱。



对毛泽东诗词的批判,早在其党势力劫夺政权前已开始。一九四五年重庆谈判时期,毛氏《沁园春•雪》在重庆发表,立即受到很多有识之士的批判,读者董令狐投书《和平日报》,指出这是“封建余孽的抬头”。作家吴组缃次日在日记中写道:“毛反对个人英雄主义,而词中充满旧的个人英雄主义之气息。看他与秦皇汉武唐宗宋祖这些霸主比高下:说‘数风流人物,还看今朝。’意与蒋先生争胜,流露踌躇满志之意。说山河壮丽,所以古今英雄都要争霸,逐鹿,他亦自居于此类英雄之一。这些气味,使我极感不快。”(《新文学史料》二零零八年第一期《吴组缃日记摘抄》)重庆《大公报》总编辑王芸生洞悉“此人满脑子什么思想”(致傅斯年信),发表万字长文“斥复古迷信、反帝王思想”,就毛氏词作中那种旧文化性格习气作了深刻批判。
       
毛泽东诗词一九五七年(十八首本)、一九六三年(三十七首本)相继发表,大陆腾起颂扬之声至今绵绵未绝,郭沫若之类文人奔竞效劳、颂扬备至,不外乎所谓“无产阶级革命家”“气魄”“胸怀”“文采”之类阿谀之辞,不过是把“革命家”这顶虚浮纸冠戴在一个舞文弄墨、满纸叫嚣、霸气十足的专制独夫头上。大陆再无一人发出批判之音,似乎当代士子全无文化见识。六十年来,对毛泽东诗词的思想和政治批判,实乃狱中林昭开此先河。这首血诗就是卓越的思想批判成果。

女诗人以民主思想和人民本位立场,以人类生命和人道价值为根基,高屋建瓴地深刻揭露和批判毛泽东诗中那种陈腐的霸主意气、暴力炫耀、视人民生命如草芥的残暴性格及其附庸风雅、玩弄辞藻、自饰“正道”云云的可笑表演。对这个直接决定全国人民生死命运的独夫民贼,年仅三十二岁的女诗人表现出高度的政治蔑视、文化鄙视和文学睥睨。



鼎镬罗前安足论,此身未惜叩天阍。
桑麻掩绝中原黑,邦国殄凋大野昏。
遗老长吟怀彼黍,逐臣痛哭赋招魂。
治平从约何相负,请化阳春照覆盆。
——之二


女诗人继续批判毛泽东政权,痛陈中国之无道、政治之黑暗、沃土之荒芜、文明之沦丧,表明自己义无反顾的态度:为拯救民族苦难而上书,即使面对鼎镬刀锯、付出生命代价亦在所不惜。前辈长者痛感今不如昔、深怀黍离之悲,惨遭迫害者含泪呼唤中华英灵复归。这伙势力当初信誓旦旦说什么实现民主、解救人类,权力在握大露狰狞、诺言全成一派谎言,我倒要看看你们能否解人民于倒悬、还中国以公道、给天下以阳光。

首二句为一篇之旨,直言为民请命不惜捐躯。中间四句痛陈以身赴义之原因。“桑麻掩绝中原黑,邦国殄凋大野昏”二句勾勒出“大跃进”造成三年“大饥馑”的黑暗景象:人民被政府剥夺耕种的权利、生存的权利、大地颗粒无收、余粮被政府抢去、终至饿殍遍野、死亡四千万人口的人类惨剧。桑麻,即民生衣食所赖之农作物,亦可指代民生;邦国,即家国。“遗老”两句揭露今不如昔、文明倾覆。末二句戳穿谎言、发出挑战。“照覆盆”,即照耀天下。
 
为民生苦难而上书,却要面临鼎镬刀锯之罪,足见这个政权的极度邪恶。它滥杀无辜却不许人们出声、呼喊,它要把一切闷死在黑暗的铁牢里。《诗经》之《黍离》篇表达的是时人对犬戎入侵、西周灭亡、首都镐京化为瓦砾这一历史悲剧产生的伤世之情。《招魂》乃宋玉所作,系楚辞名篇。两个典故用得极其恰切。野蛮势力倾覆中华,中国文明沦丧净尽。宋玉赋曰:“目极千里兮,伤春心。魂兮归来,哀江南!”女诗人则吶喊:桑原黑暗,邦国凋敝,归来兮,民族魂!



惊飙为我自天来,一曲清笳动地哀。
墨菊素心侵夜吐,寒梅铁骨凛霜开。
补成完宇苏民困,挽得狂澜免劫灰。                                              
万木森然非佳兆,“九州岛生气恃风雷”。
                     ——之三


此诗明志写心、一抒怀抱,钢铁性格、崇高抱负、伟大襟怀、政治远见得到沉着表达。女诗人回顾自一九五七“反右”突降、心灵发生沉痛裂变、性格经历坚韧锻造,毅然以天下为己任、挽狂澜于既倒,坚信一场民族复兴的飓风即将来临中国大地。当年那场“反右”运动,一个民族被一伙政治骗子信誓旦旦地再次欺骗,百万人无辜受难,这无异于惊飙突袭,那种沉痛哀情只能用悲凄笳声来表达。心灵高贵的墨菊在夜色星光下倾吐心声(语含当年女诗人为避人耳目、免得给交谈者带来政治麻烦、在校外乡野寒冬之夜与同学交谈之事),铮铮铁骨的梅花生来就是要凌寒怒放。我要重建这倾覆的天宇,我要把受难的民众救出水火,我要力挽狂澜,以免中华大地在这劫难中化为灰烬。万木惊恐觳觫、渊默无声绝非吉兆,那预示着一场摧枯拉朽的巨雷狂风。
       
首句“惊飙为我自天来”,反用毛泽东“国际悲歌歌一曲、狂飙为我从天落”句(《蝶恋花•从汀州向长沙》),与之构成戏拟(parody)和反讽。毛氏狂飙“洒向人间都是怨”(毛氏词《清平乐》),为中国民族带来深重苦难,又向全国发出“大鸣大放、帮党整风”的弥天大谎、随后撒下盖地大网、控罪人民。女诗人“惊飙为我自天来”含有的震惊、愤怒、悲情,尽在这戏拟和反讽中。正是在这种强烈的情感震撼和思想激发中,崭新的林昭——英勇反抗极权制度的伟大女性——诞生了。
       
末句援引清末诗人龚自珍《己亥杂诗》名句,向当代独夫发出严峻的政治警告和预言:尽管中国人民在极权的淫威下沉默无言,但是一场巨大的政治风暴将会彻底改变中国。女诗人的这一预言,在十一年后的一九七六年四五运动中得到雄辩的历史证实——数百万北京人民涌上天安门广场、愤怒抗议毛泽东的暴政、点燃起义的火焰、加速毛泽东的猝死及其“文革”集团的覆灭。



铁铸九州血泪滔,知君潜忏故封刀。
百年基业矜雄杰,万古云霄亦羽毛。
愿释前仇归宿逋,更留余地容新苗。
彼苍浩渺真无极,莫“与天公试比高”!
                      ——之四


女诗人对毛泽东的批判,开拓另一视界和语境,似乎与之对话,语调忽然变化,笔下摇曳多姿,虚拟、戏拟、讽喻、训导、调侃、嘲弄等等修辞手法混融成一首多语调、多声部、色彩丰富、趣味盎然的诗作。你以铁血手段夺得的政权是中国人民的滔滔血泪铸成的,想来你心中明白,暗有忏悔、封刀不杀、停止作恶、立地成佛了罢。人们夸耀英雄造时世、霸业靠雄杰,我要说宇宙寥廓、万古光年、个人实乃历史过客、轻如鸿毛。希望你幡然一变、改邪归正、释仇消恨、大赦天下,使背井离乡遭受迫害的人们重见天日,给年轻才俊生存和发展的空间。你知道么,苍穹昊天广阔无际,幸勿狂言什么“欲与天公试比高”(毛氏《沁园春•雪》句)让天下人笑话。
       
女诗人巧用杜甫《咏怀古迹五首》之“万古云霄一羽毛”句,将“一”改为“亦”,反其意而用之。杜甫称颂诸葛亮功高、万古流芳,而林昭则意在指出那些自矜英雄、自封伟人者实乃轻如鸿毛,在整个宇宙和历史长河中乃渺小一粟。女诗人的历史透视力和文化眼界超越前人,更远远超越正在狂热造神、沉迷于个人崇拜和山呼万岁中的整个民族。

卓越的思想家眼光和历史家见识使她的诗文思致深邃、意境高远、奇气纵横。她批判陈旧的历史观和个人崇拜,高扬人的生命价值,批判独夫那套带有唯意志论色彩的狂妄言行,指出庸夫俗子惟识争夺江山、创立霸业、世俗虚名,然而虚名实乃春梦,强梁终是过客;那些以人民的鲜血和生命铸成的个人霸业和极权罗网,更是对民族、对历史犯下的滔天罪行。以寥廓的天体眼光,女诗人洞知人类只是宇宙之沧海一粟,岂可以手中一时之世俗权力而可笑地向宇宙天体张狂!当郭沫若之辈无识无骨文人追捧毛泽东诗词、挖空心思寻找什么微言大义、吹嘘其“伟人气概”时,年轻的女诗人却看透一个历史罪人和人间侏儒的肮脏心脾,洞见一个市井恶棍的赳赳叫嚣和虚骄霸气。
      
毛泽东词《沁园春•雪》于一九四五年在重庆发表,有识者立即指出其陈腐、狂妄的帝王思想。果如所料,一九四九年毛氏以暴力劫夺政权、建立中国历史上空前未有的极权制度。为获得个人在其党内的霸权,毛氏在中国掀起一场个人崇拜运动,诗词的陆续发表成为他的个人崇拜运动的重要步骤。他的诗词有强烈的霸气、张狂的口气、粗俗的市井气,受到文化低、思想薄、性格弱的人们的津津崇拜。许多人对毛氏倒行逆施行为深怀腹诽或持强烈批判态度,但是其中不少人却对毛氏诗词持欣赏态度。他们对这些文学性文字缺乏思想的分辨力。于是,政治上的毛泽东和文学上的毛泽东似乎成了两面人。林昭此诗以及第一首诗显示非凡的洞察力,她以高远的宇宙眼界、深刻的道义思想、坚定的民主理念、雄健的人格气质,揭露毛氏诗词中的文化毒素及其性格劣质,轻轻将毛氏诗文镇于现代文明思想的泰山之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