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
多情每笑钟离春，忧国何因自呈身？
巾帼从无儿女想，冕旒合与江山亲。
茹冰苦志应穿石，守玉清操岂染尘。
幸惜令名全圣德，贞娥匪比息夫人。
——之五
此诗风度飘逸，刚柔相济，妙趣横生，别具魅力。钟离春，战国时期齐国丑女而有政治见识，四十不嫁，请见齐宣王，痛陈国家处于危机之中：君主沉湎酒色、国人困苦不堪、奸佞当道、民怨沸腾。齐王立即采纳，罢女乐、退奸佞、选贤才、进直言，重整朝纲、改革政治，娶钟离春为王后。女诗人以幽默笔调戏称钟离春多情，有忧国忧民之心，何须自呈其身、献上肉体之躯？英烈之女（当系女诗人自称）并无儿女情爱之想，坐江山者当以天下民生为念。饮冰励志、含辛茹苦、我的心志坚不可摧；守身如玉、品行高洁、我的身心一尘不染。谈起爱惜名节、坚守圣洁品格，息夫人不可与费贞娥相提并论。
费贞娥，明末烈女，父母惨遭李自成军队残杀，李自成进京城，掳掠宫中美女，贞娥被李的部将强娶为妻，新婚之夜，贞娥手刃此将，旋即自杀，以壮烈行为保全高洁之身。息夫人，春秋时期美女，先嫁息侯，息国灭于楚军，息侯夫妇被俘，楚文王娶息夫人，又称桃花夫人。女诗人将这两位历史上的名女人做对比，她深爱贞娥之贞洁爱身的勇烈性格和杀敌自尽的壮烈行动，在这种壮烈行动中，道义、志节和名德获得高度整一。显然，女诗人极重政治气节、道义价值和个人品格、女性节操。女性，不是不问是非、人尽可夫的花草，不是强权独夫手中的玩物，而是有道义、有志节、知荣辱的独立的人。诗中亦可见女诗人的壮烈心性，宁愿挺剑刺敌、壮烈而死也决不肯出卖自身、屈辱求生。这种性格意志在十四万言书中有透彻表述。此诗以微妙的历史讽喻笔调，极有韵味地表达自己坚不可摧的人格意志、贞洁操守和道义立场。
此诗含意甚深、别有意味。开首二句“多情每笑钟离春、忧国何因自呈身”表面意层：忧国忧民固然甚佳，但何必把自己的身子贴上去呢？这是否有些太多情？其深层隐含着女诗人的坚定态度：尽管同是上书批判国家弊政，但我可不是两千年三百年前的齐国女子钟离春。于是来了第三、四两句：我乃巾帼，实无女儿情思；你坐江山，当以国事为亲。言外之意：我（对你）没有情思，你（对我）不必怀非分之想。以上四句是对独夫的“非分之求”作的微妙回答。以下四句表明自己守身如玉、志不可摧，婉转以贞娥自比，暗示独夫：倘若你不肯死心、再加逼迫，我将成为新时代捍卫女性人格尊严的贞娥。这四句是对独夫的“非分之求”作的严词拒绝。全诗显然是对独夫的“邪心”和“非礼之求”作出的既微妙又严峻的回答，讽喻独夫切勿自误。显然，女诗人笔锋婉而多讽，给独夫留足面子（关于独夫之“邪心”和“非分之求”，此不赘叙，读者可参阅十四万言书）。
八
永夜沉吟彻骨寒，瑶琴寂寞对谁弹？
心存得失崇朝计，情怯是非来日难。
怨毒遍栽根颇固，虎狼近伺意何闲？
英雄暮年要深省，正视前途十八滩。 ——之六
女诗人深知中国来日大难，以先知之手遥指大灾难之迫近。身系狱中，寒夜难眠，黑暗中国正是漫漫冬夜，一怀忧愤却无知音。忧思所系，皆为国家正道、社稷苍生；情思所系，实为国事日非、不忍未来更大苦难临头。这个政权洒向人间皆是深仇大恨，它犯下的罪孽根深蒂固，警察特务如狼似虎、加紧监控思想、镇压人民、何曾有片刻歇息？自视英雄者最须暮年反省、修己正身，要知道前景远非美妙、灾难重重必将临头。“来日难”“十八滩”是核心之旨，显示女诗人在一片甚嚣尘上的“社会主义好”“共产党好”的颂歌声中独具的、清醒的危机意识和准确的政治判断。仅一年后，女诗人这一警世之言被严酷现实证实：中国大地爆发“史无前例”的、毁灭性的“十年文革”，成百万、上千万人转眼成为“牛鬼蛇神”、自杀被杀、流放劳改、上山下乡，红色青年满街疯狂、整个中国陷入地狱。那个被女诗人讽喻、奉劝的“英雄”不仅毫无自省之心，反而发动更大规模的民族迫害，堕入更深的罪孽中，直至人民起义、身败名裂。
第六句“虎狼近伺意何闲”，有人释为“虎狼的海外‘敌对势力’在近旁伺机而动，尊意欲如何防备呢？”应当指出，这种解释是极大谬误。海外敌对势力云云，这种出自偏狭阶级观念和敌对思维模式的陈腐话语、俗滥腔调，是六十年来共产党一直在使用的政治宣传性话语，多年来成为人们的思维定势和话语模式，动辄即说“海外敌对势力（或帝修反）亡我之心不死”。在林昭全新的政治思维和语言里，完全扫荡共产党用来欺骗人民的那套陈词滥调。她认同美国的自由理念和民主制度，根本不把美国和西方世界视为中华民族的敌人（此不赘述，请参阅林昭十四万言书及附录一《囚室哀思》）。林昭诗中的“虎狼”，乃毛泽东极权制度豢养的警察特务走狗告密者等等虎狼鹰犬，他们无所不在地监视、记录、猎取、扑食每个人的行动、言语、思想、生命，使整个中国成为一个严密的大网和暗无天日的虎狼世界。
九
虚名实祸误苍生，底事猖狂好谈兵？
罪己布公称大勇，归仁谢谤见真明。
舆论士气必张护，民权世潮毋玩轻。
天道无亲常与善，休将耕耘问收成。 ——之七
女诗人批判的剑锋直指毛泽东：追求个人虚名而为民族带来大祸，对内宣扬阶级斗争、制造人间仇恨、鼓动人民彼此迫害，对外动辄谈兵、叫嚣武力，内政外交皆乞灵于暴力；要知道开诚布公、勇于罪己才是大勇者，弃恶归仁、知罪悔过、接纳批评才是明智人；要知道舆论和士气皆应诚心爱护，民主人权乃当今人类普遍价值和世界潮流，这是不可抗拒的；天道无私、唯在善良，只问耕耘、不问收获，这才是作人为政之正路。
毛泽东文化低劣、心思狡诈、好大喜功、心狠手辣，“大跃进”以来为祸日烈，造成三年“大饥馑”，死亡四千万人，成为古今中外第一罪人。他不仅毫不悔罪，反而继续策划更大阴谋、开启更大祸端。女诗人看透此人心灵自私、性格残暴、刚愎自用、不肯认错、不懂治国靠仁爱却大肆宣扬“阶级斗争年年讲月月讲天天讲”、不懂当代军事却轻言战争、动辄叫嚣核战争、蔑视人民生命、祸害整个民族、悖逆当代人类民主潮流，她向独夫指出一条光明出路：向人民低头认罪，克己复礼归仁，保障人民说话的权利，保护知识分子的正直人格和道义勇气，不可对抗民主潮流，要真诚地为民族、为后代做善事，不可图谋个人名利、急功近利而不问长远。
她告诫独夫：祸害苍生者，民族罪人也；罪己、归仁者，明智人也；执迷不悟、文过饰非、耍流氓手段、以“阳谋”杀人者，民贼也。一言蔽之，罪己、谢谤、归仁、为公，才是勇士。女诗人以宇宙眼光高瞻人间事，指导独夫：天道公正无私，唯有善良正义者方可得天之助。凡此种种语意，皆基于女诗人对独夫性格弊端的深刻洞察。
十
李洪三世悼终军，历劫归来日未曛。
伐骨亲仁先复礼，洗心偃武以修文。
众生堪念当离历，昊帝垂怜犹待君。
宝筏迷津迅守渡，好成正果上青云。 ——之八
女诗人对独夫、暴政的批判拓展到历史领域。一六八八年，英国议会罢黜国王詹姆斯二世、完成一场不流血的(bloodless)“光荣革命”(Glorious Revolution)，议会和国王之间在民主权利和君主专制两种政治方向上绵延近百年的权力斗争以代表民意的议会获胜而告终，从此把国王的权力装进民主的笼子，牢固确立议会的权力和尊严，使英国迅速崛起而主导世界潮流，为各国政治改革和政治革命树立了民主范型和议会样板。然而，反观中国，自明末李自成、清代洪秀全农民起义以来三百年历史，中国政治文化始终走不出专制、暴力、起义、战争、流血这样的悲剧性循环，青年一代赴汤蹈火、喋血战场，不过是新一轮暴虐、腐败政权的牺牲品。眼下这代青年（包括女诗人在内）同样历尽劫难、走过这条惨痛牺牲之路（包括“反右”中的致命摧残），中国的希望之星命悬一线，虽已黄昏、尚未坠落。希望就在国人（你）能从骨髓深处以仁爱为本、以礼义文明为务，从心灵深处荡涤邪念，去掉野蛮思维和暴力手段，诚心诚意走上现代文明之路。乱世之际百姓流离、哀鸿遍野景象最令人痛心，上天垂怜人间苦难、等待着归仁之士（你还有最后的机会）幡然悔悟、应运而生。当务之急乃是赶紧乘上文明之宝船、走出政治之迷津、救出苦难中的百姓，遵循人间正道、修成文明之果、从而走上天堂。
女诗人的历史思考为她的文化批判增添了丰厚的思想深度。她显然看到暴力、暴政和暴乱成为中国历史的一个死结和循环，各个王朝始终走不出暴力、暴政和暴乱构成的盛衰兴亡规律，暴力既是一个新朝代诞生的摇篮又是这个新朝代灭亡的坟墓。这种暴力构成的死结成为朝代更迭的基本方式，而这种更迭方式带来的是人民的死难、文化的破坏、道德的解体、财富的毁灭。我们可以把这种历史文化现象称之为暴力文化。
女诗人提出暴力应当休止，仁爱、礼义（“亲仁复礼”）才是人类社会的核心价值，放弃暴力、走向文明（“偃武修文”）才是民族进步和文化发展的根本。她对暴力文化的否定，不仅是对毛泽东集团暴力抢夺政权、暴力维持政权、军队党派化等等一系列反现代文明行为的批判，而且是对毛泽东宣扬的阶级斗争、一党专政等意识形态体系的扫荡。
谈到国人需要抛弃暴力习气、走上现代文明道路时，女诗人特别指出这一转变需要彻底，要从心灵深处自我反省、自我批判，即“伐骨亲仁”“洗心偃武”。伐骨、洗心，即刮骨疗毒、彻洗五脏六腑。祛除旧文化习气必须像刮骨疗毒、洗心涤灵，而不是耍弄一套自欺欺人的口号。她显然把国人的自私性、狡狯性及其应付现代文明律令而使用的那套虚与委蛇式骗招看得清清楚楚。她深知，个人野心和帝王思想、暴力思维和野蛮手段是国人很难摆脱的旧文化鬼魂；摆脱私心、放弃权力、戒除野蛮、抛弃暴力，接受仁道、礼义、文明观念，对国人来说，是一件需要转变灵魂的事。
女诗人看到，治国不是靠暴力和野蛮，而是靠道义和文明。民族走上道义和文明之路，才能避免政治黑暗、人民苦难、国家动荡、人民起义。这样的人，才可堪大任。女诗人借用佛家术语，诸如宝筏、迷津、正果，表达的是走出旧文化迷津和往昔暴力文化的死结、走上现代文明之路这一必然要求。这是她对独夫的善意讽喻和委婉规劝。
有学者释“李”为李秀成、释“三世”为三代即九十年或百年，皆不确。在我看来，“李洪三世”意指李自成、洪秀全、当代李洪之辈三百年来农民起义，即从一六四四至一九四九。“悼终军”，为一代青年才俊死难于争夺“家天下”“党天下”之酷烈战争而深感沉痛和哀悼。终军，西汉少年才子，向汉武帝请缨出使南越、被南越杀害。这里，女诗人为青少年一代死于当代内战、死于争夺一党私利的所谓“解放战争”而深感哀痛（少女林昭曾卷入其中）。她对中国历史循环问题的思考，对暴力文化的思考，对中国青年士子命运的思考，以及对中国民族走出绝路、走上正路而提出的仁义文明理念，显示出年轻思想家的思维深度和卓越文化见识。这种深度思考中，凝聚着民族的苦难遭遇和一代青年士子的悲剧命运。
十一
东海苍波万顷愁，孤飞冤禽恨悠悠。
悲亲位具难安魄，愧我项存未断头。
桑梓兴荣便足愿，邦家丰乐更何求？
微明不邀宸聪虑，一腔沸血烛天流！ ——之九
发誓复仇、志在填海的精卫鸟，面对万顷沧海、孤独无助。父亲灵位虽已设立，他冤死的灵魂却始终不宁；惭愧的是，我徒有生命却不能为亲人复仇。民生兴旺、丰衣足食，家国富裕、安乐繁荣，这就是百姓的心愿，此外并无奢望。你高高在上、不把人民的福祉和苦难放在心上，我这一腔热血誓将化作照亮天地的光明火炬！
这里，“冤禽”即古代神话中向大海复仇之精卫鸟。“孤飞”，无民众呼应、共填沧海。推翻暴政乃民族共同事业，志士之孤独一向是中国现代先知先觉者的悲哀，自鲁迅小说《狂人日记》、《药》至今仍在林昭诗作中绵绵延续。“亲位具”指父亲灵位，可参阅林昭十四万言书。“桑梓”，民生所赖之基本农作物，常喻指故乡、父老，此处可指民生。“邦家”，指国、家。“微明”，诗人自喻，亦含平民百姓。末句“一腔沸血烛天流”，以生命血拼暴政、放射一天霞光。这一决绝誓言中，分明回响着三千六百年前推翻夏桀暴政的英雄商汤之语“有夏多罪、天命殛之”以及民众之如雷誓言：“时日曷丧，予及汝皆亡！”（《尚书》“商书汤誓”）。
女诗人对毛泽东集团多年来屠杀人民、祸害民族、造成四千万人饥饿而死的大悲剧心怀不共戴天之仇恨。她深知，中国百姓所求不过丰衣足食、国泰民安而已。仅此一点，在当代中国竟是大难事。暴政之下，几十年来，树欲静而风不止，无数家破人亡，无数流放劳改，无数饿殍横陈，无数迫害残杀，乃至女诗人愤怒发出誓言：我要把一腔热血化作照亮天地的光明火炬！
女诗人在为中国的光明和人民的自由而与极权势力进行义无反顾的殊死战斗中感到大业沉重、孤影娉婷。填满这深仇大恨之海，需要全体人民齐心动手。女诗人不埋怨他人却深责自己，公仇未报、以生为愧，这是一颗容纳天物、自励自强的伟大心灵。她心怀民生、心怀国民而无私无我、不以家为。她深知这个专制政权与人民为敌、轻蔑百姓的生命、无视国民的安危，她发出这样的决绝誓言：以自己的鲜血和生命为这黑暗、苦难的大地带来灿烂光明。这是《血诗题衣》最后一首、最后一句，高扬为人类民主自由事业而献身的壮烈意志，让生命闪射出瑰丽光焰。诗情和性灵的交响、激情和思想的奏鸣，在生命的最强音、灵魂的最美旋律上戛然收束。女诗人所以用自己的鲜血题诗于衣，意蕴昭然。
十二
吟毕《血诗题衣》九首，意犹未尽，女诗人又作四言跋诗两组。第一组于一九六五年三月五日题于狱中，第二组题于同年三月七日。两组跋诗皆言心志，语极沉痛，诀别人世。
第一组四言跋诗十六句：“无题九章，以当绝命，自伤身世，更痛家国！殉道有志，弘道无得，肝肠百回，泪尽继血。苟延为公，尽命完节，后事再来，海天空阔。瑶琴韵断，悲笳声咽，昊帝灵爽，怜儿清烈！”上述血诗九首乃吾狱中之绝命辞，哀身世、痛家国，志在身殉道义，可惜身陷囹圄无能为力，为此倍感痛苦，泪水干枯，以血继之；我之隐忍不死，实乃心系苍生，我要奋斗至死，我要圆满志节，倘有来世复生，我必继续战斗，那将海阔天空，必定大有可为；心灵琴弦断绝，笳声凄凉呜咽，所幸上天有灵，知我纯洁刚烈！
第二组四言跋诗十六句：“残喘赘疣，夙愿取义。敢谓成仁，自云知耻。立身敦品，千秋清议！生也何欢，大节正气。三军罢师，匹夫励志！读圣贤书，所学何事？日月经天，江河在地。君王不谅，有死而已！”女诗人极谦逊，不以英雄自命，不敢谓杀身成仁，只是为知耻不辱；一生重在立身正直、品德完美，留下千古清名；吾生患难孔多、无意追欢取乐，唯求大节正气之人格立于世间；三军夺帅易，匹夫励志难；读圣贤书，要义在立志敦节；仁义气节之说乃人类准则，如天上之日月、地上之江河；为政者不懂人类文明、不循天地原则，我与此辈乃背驰之车，处此黑暗世道，慷慨赴死而已。
这两组跋诗再次痛陈心迹、死志已决。她以民生福祉为己任，视人格之“大节正气”为生命，视仁义文明为人类准则。这一理念显示中国传统优秀文化、道义观念、人格思想、修身理论是女诗人美好心灵、坚强性格、卓越人格的酵母和沃土。读圣贤书、走文明路、立宇宙正气、生为百姓奋斗、死为道义献身，这是中国优秀文化结出的人类奇葩。
《血诗题衣》九首的核心观念是现代文明和政治民主，其批判锋芒直指中国世俗恶劣遗产特别是暴力文化，诸如政治迫害、铁血镇压、以暴易暴等等野蛮行为，而当代极权主义者们的所谓“阶级斗争”“一党专政”实在是比历代封建帝制狭隘百倍、严酷百倍、虚伪百倍。
这些古体诗是女诗人明志写心之作，是直诉当代独夫、向之发出的批判、讽喻和警告。此时女诗人身在铁窗、只有最后三年生命，离被杀之日仅一千天。这是她的天鹅之歌。
多情每笑钟离春，忧国何因自呈身？
巾帼从无儿女想，冕旒合与江山亲。
茹冰苦志应穿石，守玉清操岂染尘。
幸惜令名全圣德，贞娥匪比息夫人。
——之五
此诗风度飘逸，刚柔相济，妙趣横生，别具魅力。钟离春，战国时期齐国丑女而有政治见识，四十不嫁，请见齐宣王，痛陈国家处于危机之中：君主沉湎酒色、国人困苦不堪、奸佞当道、民怨沸腾。齐王立即采纳，罢女乐、退奸佞、选贤才、进直言，重整朝纲、改革政治，娶钟离春为王后。女诗人以幽默笔调戏称钟离春多情，有忧国忧民之心，何须自呈其身、献上肉体之躯？英烈之女（当系女诗人自称）并无儿女情爱之想，坐江山者当以天下民生为念。饮冰励志、含辛茹苦、我的心志坚不可摧；守身如玉、品行高洁、我的身心一尘不染。谈起爱惜名节、坚守圣洁品格，息夫人不可与费贞娥相提并论。
费贞娥，明末烈女，父母惨遭李自成军队残杀，李自成进京城，掳掠宫中美女，贞娥被李的部将强娶为妻，新婚之夜，贞娥手刃此将，旋即自杀，以壮烈行为保全高洁之身。息夫人，春秋时期美女，先嫁息侯，息国灭于楚军，息侯夫妇被俘，楚文王娶息夫人，又称桃花夫人。女诗人将这两位历史上的名女人做对比，她深爱贞娥之贞洁爱身的勇烈性格和杀敌自尽的壮烈行动，在这种壮烈行动中，道义、志节和名德获得高度整一。显然，女诗人极重政治气节、道义价值和个人品格、女性节操。女性，不是不问是非、人尽可夫的花草，不是强权独夫手中的玩物，而是有道义、有志节、知荣辱的独立的人。诗中亦可见女诗人的壮烈心性，宁愿挺剑刺敌、壮烈而死也决不肯出卖自身、屈辱求生。这种性格意志在十四万言书中有透彻表述。此诗以微妙的历史讽喻笔调，极有韵味地表达自己坚不可摧的人格意志、贞洁操守和道义立场。
此诗含意甚深、别有意味。开首二句“多情每笑钟离春、忧国何因自呈身”表面意层：忧国忧民固然甚佳，但何必把自己的身子贴上去呢？这是否有些太多情？其深层隐含着女诗人的坚定态度：尽管同是上书批判国家弊政，但我可不是两千年三百年前的齐国女子钟离春。于是来了第三、四两句：我乃巾帼，实无女儿情思；你坐江山，当以国事为亲。言外之意：我（对你）没有情思，你（对我）不必怀非分之想。以上四句是对独夫的“非分之求”作的微妙回答。以下四句表明自己守身如玉、志不可摧，婉转以贞娥自比，暗示独夫：倘若你不肯死心、再加逼迫，我将成为新时代捍卫女性人格尊严的贞娥。这四句是对独夫的“非分之求”作的严词拒绝。全诗显然是对独夫的“邪心”和“非礼之求”作出的既微妙又严峻的回答，讽喻独夫切勿自误。显然，女诗人笔锋婉而多讽，给独夫留足面子（关于独夫之“邪心”和“非分之求”，此不赘叙，读者可参阅十四万言书）。
八
永夜沉吟彻骨寒，瑶琴寂寞对谁弹？
心存得失崇朝计，情怯是非来日难。
怨毒遍栽根颇固，虎狼近伺意何闲？
英雄暮年要深省，正视前途十八滩。 ——之六
女诗人深知中国来日大难，以先知之手遥指大灾难之迫近。身系狱中，寒夜难眠，黑暗中国正是漫漫冬夜，一怀忧愤却无知音。忧思所系，皆为国家正道、社稷苍生；情思所系，实为国事日非、不忍未来更大苦难临头。这个政权洒向人间皆是深仇大恨，它犯下的罪孽根深蒂固，警察特务如狼似虎、加紧监控思想、镇压人民、何曾有片刻歇息？自视英雄者最须暮年反省、修己正身，要知道前景远非美妙、灾难重重必将临头。“来日难”“十八滩”是核心之旨，显示女诗人在一片甚嚣尘上的“社会主义好”“共产党好”的颂歌声中独具的、清醒的危机意识和准确的政治判断。仅一年后，女诗人这一警世之言被严酷现实证实：中国大地爆发“史无前例”的、毁灭性的“十年文革”，成百万、上千万人转眼成为“牛鬼蛇神”、自杀被杀、流放劳改、上山下乡，红色青年满街疯狂、整个中国陷入地狱。那个被女诗人讽喻、奉劝的“英雄”不仅毫无自省之心，反而发动更大规模的民族迫害，堕入更深的罪孽中，直至人民起义、身败名裂。
第六句“虎狼近伺意何闲”，有人释为“虎狼的海外‘敌对势力’在近旁伺机而动，尊意欲如何防备呢？”应当指出，这种解释是极大谬误。海外敌对势力云云，这种出自偏狭阶级观念和敌对思维模式的陈腐话语、俗滥腔调，是六十年来共产党一直在使用的政治宣传性话语，多年来成为人们的思维定势和话语模式，动辄即说“海外敌对势力（或帝修反）亡我之心不死”。在林昭全新的政治思维和语言里，完全扫荡共产党用来欺骗人民的那套陈词滥调。她认同美国的自由理念和民主制度，根本不把美国和西方世界视为中华民族的敌人（此不赘述，请参阅林昭十四万言书及附录一《囚室哀思》）。林昭诗中的“虎狼”，乃毛泽东极权制度豢养的警察特务走狗告密者等等虎狼鹰犬，他们无所不在地监视、记录、猎取、扑食每个人的行动、言语、思想、生命，使整个中国成为一个严密的大网和暗无天日的虎狼世界。
九
虚名实祸误苍生，底事猖狂好谈兵？
罪己布公称大勇，归仁谢谤见真明。
舆论士气必张护，民权世潮毋玩轻。
天道无亲常与善，休将耕耘问收成。 ——之七
女诗人批判的剑锋直指毛泽东：追求个人虚名而为民族带来大祸，对内宣扬阶级斗争、制造人间仇恨、鼓动人民彼此迫害，对外动辄谈兵、叫嚣武力，内政外交皆乞灵于暴力；要知道开诚布公、勇于罪己才是大勇者，弃恶归仁、知罪悔过、接纳批评才是明智人；要知道舆论和士气皆应诚心爱护，民主人权乃当今人类普遍价值和世界潮流，这是不可抗拒的；天道无私、唯在善良，只问耕耘、不问收获，这才是作人为政之正路。
毛泽东文化低劣、心思狡诈、好大喜功、心狠手辣，“大跃进”以来为祸日烈，造成三年“大饥馑”，死亡四千万人，成为古今中外第一罪人。他不仅毫不悔罪，反而继续策划更大阴谋、开启更大祸端。女诗人看透此人心灵自私、性格残暴、刚愎自用、不肯认错、不懂治国靠仁爱却大肆宣扬“阶级斗争年年讲月月讲天天讲”、不懂当代军事却轻言战争、动辄叫嚣核战争、蔑视人民生命、祸害整个民族、悖逆当代人类民主潮流，她向独夫指出一条光明出路：向人民低头认罪，克己复礼归仁，保障人民说话的权利，保护知识分子的正直人格和道义勇气，不可对抗民主潮流，要真诚地为民族、为后代做善事，不可图谋个人名利、急功近利而不问长远。
她告诫独夫：祸害苍生者，民族罪人也；罪己、归仁者，明智人也；执迷不悟、文过饰非、耍流氓手段、以“阳谋”杀人者，民贼也。一言蔽之，罪己、谢谤、归仁、为公，才是勇士。女诗人以宇宙眼光高瞻人间事，指导独夫：天道公正无私，唯有善良正义者方可得天之助。凡此种种语意，皆基于女诗人对独夫性格弊端的深刻洞察。
十
李洪三世悼终军，历劫归来日未曛。
伐骨亲仁先复礼，洗心偃武以修文。
众生堪念当离历，昊帝垂怜犹待君。
宝筏迷津迅守渡，好成正果上青云。 ——之八
女诗人对独夫、暴政的批判拓展到历史领域。一六八八年，英国议会罢黜国王詹姆斯二世、完成一场不流血的(bloodless)“光荣革命”(Glorious Revolution)，议会和国王之间在民主权利和君主专制两种政治方向上绵延近百年的权力斗争以代表民意的议会获胜而告终，从此把国王的权力装进民主的笼子，牢固确立议会的权力和尊严，使英国迅速崛起而主导世界潮流，为各国政治改革和政治革命树立了民主范型和议会样板。然而，反观中国，自明末李自成、清代洪秀全农民起义以来三百年历史，中国政治文化始终走不出专制、暴力、起义、战争、流血这样的悲剧性循环，青年一代赴汤蹈火、喋血战场，不过是新一轮暴虐、腐败政权的牺牲品。眼下这代青年（包括女诗人在内）同样历尽劫难、走过这条惨痛牺牲之路（包括“反右”中的致命摧残），中国的希望之星命悬一线，虽已黄昏、尚未坠落。希望就在国人（你）能从骨髓深处以仁爱为本、以礼义文明为务，从心灵深处荡涤邪念，去掉野蛮思维和暴力手段，诚心诚意走上现代文明之路。乱世之际百姓流离、哀鸿遍野景象最令人痛心，上天垂怜人间苦难、等待着归仁之士（你还有最后的机会）幡然悔悟、应运而生。当务之急乃是赶紧乘上文明之宝船、走出政治之迷津、救出苦难中的百姓，遵循人间正道、修成文明之果、从而走上天堂。
女诗人的历史思考为她的文化批判增添了丰厚的思想深度。她显然看到暴力、暴政和暴乱成为中国历史的一个死结和循环，各个王朝始终走不出暴力、暴政和暴乱构成的盛衰兴亡规律，暴力既是一个新朝代诞生的摇篮又是这个新朝代灭亡的坟墓。这种暴力构成的死结成为朝代更迭的基本方式，而这种更迭方式带来的是人民的死难、文化的破坏、道德的解体、财富的毁灭。我们可以把这种历史文化现象称之为暴力文化。
女诗人提出暴力应当休止，仁爱、礼义（“亲仁复礼”）才是人类社会的核心价值，放弃暴力、走向文明（“偃武修文”）才是民族进步和文化发展的根本。她对暴力文化的否定，不仅是对毛泽东集团暴力抢夺政权、暴力维持政权、军队党派化等等一系列反现代文明行为的批判，而且是对毛泽东宣扬的阶级斗争、一党专政等意识形态体系的扫荡。
谈到国人需要抛弃暴力习气、走上现代文明道路时，女诗人特别指出这一转变需要彻底，要从心灵深处自我反省、自我批判，即“伐骨亲仁”“洗心偃武”。伐骨、洗心，即刮骨疗毒、彻洗五脏六腑。祛除旧文化习气必须像刮骨疗毒、洗心涤灵，而不是耍弄一套自欺欺人的口号。她显然把国人的自私性、狡狯性及其应付现代文明律令而使用的那套虚与委蛇式骗招看得清清楚楚。她深知，个人野心和帝王思想、暴力思维和野蛮手段是国人很难摆脱的旧文化鬼魂；摆脱私心、放弃权力、戒除野蛮、抛弃暴力，接受仁道、礼义、文明观念，对国人来说，是一件需要转变灵魂的事。
女诗人看到，治国不是靠暴力和野蛮，而是靠道义和文明。民族走上道义和文明之路，才能避免政治黑暗、人民苦难、国家动荡、人民起义。这样的人，才可堪大任。女诗人借用佛家术语，诸如宝筏、迷津、正果，表达的是走出旧文化迷津和往昔暴力文化的死结、走上现代文明之路这一必然要求。这是她对独夫的善意讽喻和委婉规劝。
有学者释“李”为李秀成、释“三世”为三代即九十年或百年，皆不确。在我看来，“李洪三世”意指李自成、洪秀全、当代李洪之辈三百年来农民起义，即从一六四四至一九四九。“悼终军”，为一代青年才俊死难于争夺“家天下”“党天下”之酷烈战争而深感沉痛和哀悼。终军，西汉少年才子，向汉武帝请缨出使南越、被南越杀害。这里，女诗人为青少年一代死于当代内战、死于争夺一党私利的所谓“解放战争”而深感哀痛（少女林昭曾卷入其中）。她对中国历史循环问题的思考，对暴力文化的思考，对中国青年士子命运的思考，以及对中国民族走出绝路、走上正路而提出的仁义文明理念，显示出年轻思想家的思维深度和卓越文化见识。这种深度思考中，凝聚着民族的苦难遭遇和一代青年士子的悲剧命运。
十一
东海苍波万顷愁，孤飞冤禽恨悠悠。
悲亲位具难安魄，愧我项存未断头。
桑梓兴荣便足愿，邦家丰乐更何求？
微明不邀宸聪虑，一腔沸血烛天流！ ——之九
发誓复仇、志在填海的精卫鸟，面对万顷沧海、孤独无助。父亲灵位虽已设立，他冤死的灵魂却始终不宁；惭愧的是，我徒有生命却不能为亲人复仇。民生兴旺、丰衣足食，家国富裕、安乐繁荣，这就是百姓的心愿，此外并无奢望。你高高在上、不把人民的福祉和苦难放在心上，我这一腔热血誓将化作照亮天地的光明火炬！
这里，“冤禽”即古代神话中向大海复仇之精卫鸟。“孤飞”，无民众呼应、共填沧海。推翻暴政乃民族共同事业，志士之孤独一向是中国现代先知先觉者的悲哀，自鲁迅小说《狂人日记》、《药》至今仍在林昭诗作中绵绵延续。“亲位具”指父亲灵位，可参阅林昭十四万言书。“桑梓”，民生所赖之基本农作物，常喻指故乡、父老，此处可指民生。“邦家”，指国、家。“微明”，诗人自喻，亦含平民百姓。末句“一腔沸血烛天流”，以生命血拼暴政、放射一天霞光。这一决绝誓言中，分明回响着三千六百年前推翻夏桀暴政的英雄商汤之语“有夏多罪、天命殛之”以及民众之如雷誓言：“时日曷丧，予及汝皆亡！”（《尚书》“商书汤誓”）。
女诗人对毛泽东集团多年来屠杀人民、祸害民族、造成四千万人饥饿而死的大悲剧心怀不共戴天之仇恨。她深知，中国百姓所求不过丰衣足食、国泰民安而已。仅此一点，在当代中国竟是大难事。暴政之下，几十年来，树欲静而风不止，无数家破人亡，无数流放劳改，无数饿殍横陈，无数迫害残杀，乃至女诗人愤怒发出誓言：我要把一腔热血化作照亮天地的光明火炬！
女诗人在为中国的光明和人民的自由而与极权势力进行义无反顾的殊死战斗中感到大业沉重、孤影娉婷。填满这深仇大恨之海，需要全体人民齐心动手。女诗人不埋怨他人却深责自己，公仇未报、以生为愧，这是一颗容纳天物、自励自强的伟大心灵。她心怀民生、心怀国民而无私无我、不以家为。她深知这个专制政权与人民为敌、轻蔑百姓的生命、无视国民的安危，她发出这样的决绝誓言：以自己的鲜血和生命为这黑暗、苦难的大地带来灿烂光明。这是《血诗题衣》最后一首、最后一句，高扬为人类民主自由事业而献身的壮烈意志，让生命闪射出瑰丽光焰。诗情和性灵的交响、激情和思想的奏鸣，在生命的最强音、灵魂的最美旋律上戛然收束。女诗人所以用自己的鲜血题诗于衣，意蕴昭然。
十二
吟毕《血诗题衣》九首，意犹未尽，女诗人又作四言跋诗两组。第一组于一九六五年三月五日题于狱中，第二组题于同年三月七日。两组跋诗皆言心志，语极沉痛，诀别人世。
第一组四言跋诗十六句：“无题九章，以当绝命，自伤身世，更痛家国！殉道有志，弘道无得，肝肠百回，泪尽继血。苟延为公，尽命完节，后事再来，海天空阔。瑶琴韵断，悲笳声咽，昊帝灵爽，怜儿清烈！”上述血诗九首乃吾狱中之绝命辞，哀身世、痛家国，志在身殉道义，可惜身陷囹圄无能为力，为此倍感痛苦，泪水干枯，以血继之；我之隐忍不死，实乃心系苍生，我要奋斗至死，我要圆满志节，倘有来世复生，我必继续战斗，那将海阔天空，必定大有可为；心灵琴弦断绝，笳声凄凉呜咽，所幸上天有灵，知我纯洁刚烈！
第二组四言跋诗十六句：“残喘赘疣，夙愿取义。敢谓成仁，自云知耻。立身敦品，千秋清议！生也何欢，大节正气。三军罢师，匹夫励志！读圣贤书，所学何事？日月经天，江河在地。君王不谅，有死而已！”女诗人极谦逊，不以英雄自命，不敢谓杀身成仁，只是为知耻不辱；一生重在立身正直、品德完美，留下千古清名；吾生患难孔多、无意追欢取乐，唯求大节正气之人格立于世间；三军夺帅易，匹夫励志难；读圣贤书，要义在立志敦节；仁义气节之说乃人类准则，如天上之日月、地上之江河；为政者不懂人类文明、不循天地原则，我与此辈乃背驰之车，处此黑暗世道，慷慨赴死而已。
这两组跋诗再次痛陈心迹、死志已决。她以民生福祉为己任，视人格之“大节正气”为生命，视仁义文明为人类准则。这一理念显示中国传统优秀文化、道义观念、人格思想、修身理论是女诗人美好心灵、坚强性格、卓越人格的酵母和沃土。读圣贤书、走文明路、立宇宙正气、生为百姓奋斗、死为道义献身，这是中国优秀文化结出的人类奇葩。
《血诗题衣》九首的核心观念是现代文明和政治民主，其批判锋芒直指中国世俗恶劣遗产特别是暴力文化，诸如政治迫害、铁血镇压、以暴易暴等等野蛮行为，而当代极权主义者们的所谓“阶级斗争”“一党专政”实在是比历代封建帝制狭隘百倍、严酷百倍、虚伪百倍。
这些古体诗是女诗人明志写心之作，是直诉当代独夫、向之发出的批判、讽喻和警告。此时女诗人身在铁窗、只有最后三年生命，离被杀之日仅一千天。这是她的天鹅之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