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5年办《纵横周刊》之前,我对台湾的印象和认知来自《参考消息》的零星报道以及台湾的一些新闻网站。后来我给《纵横周刊》持续写关于台湾的政治评论,读了不少相关的书,但一直未有直观感受,直到因为报道2008年大选,我第一次去了台湾,总体感受很复杂也很欣喜。那时候,我满脑子想的问题就是:台湾对大陆的意义何在?作为大陆人,可以从台湾看到什么?
当然这些个问题并不难解答,我写过很多类似主题的文章。从大陆人的主体性出发,首先想的是台湾制度变革、经济发展以及文化传承的经验是什么,有哪些是当下的大陆可以作为镜鉴的。这些吸引大陆人尤其是大陆知识人的特征,往往是在小处体现出来。比如台湾的人情味儿,人际关系的和谐,台湾人的热情认真等,令人印象深刻。
那次在台湾呆了十多天,回北京之后,我发现自己变得异常讲礼貌,说话柔声细语,甚至开始习惯给人鞠躬等等。这是短暂的十多天内,台湾对我润物细无声的明显改造。后来又去过几次,跟台湾朋友打交道,我变得谦卑、谨慎、认真。一方面在那个环境中,有许多自然而然的入乡随俗;另一方面,我又觉得自己是大陆人,有种维护大陆人形象的责任在,就也有些刻意。说实话,有种不真实的外在表现。
这两年在台湾,却有另外一个新发现:台湾人在大陆人面前的表现,多少也有些不真实。他们刻意地更有礼貌也更有耐心,更关心大陆人,不论是朋友之间的交往,还是消费时享受的服务,似乎大陆人比台湾人更容易受到优待和尊重。比如韩寒和蒋方舟丢失的钱包都能找到,在台湾朋友眼里是很匪夷所思的事情。许多朋友疑惑地问:我们台湾真的有那么好吗?
在台湾人眼里,台湾也许没那么好。2000年政权轮替之后,蓝绿两造无休止的对立,让社会对政治的负面观感更多,两个党虽然好,但架不住爱吵架。一个说东,一个说西,一个说对,一个说错,在外界看来是很内耗的事情。台湾经济持续下滑,十多年工资都没涨过,企业和人才都去大陆发展,早年亚洲四小龙所营造出的自信都耗没了,对外也不被承认身份。整个社会的心态是向下的,灰色调的。
但是,大陆赴台旅行自由行开放之后,情况不一样了:来的大陆人都说台湾好。好在哪里?朱学勤夸过,韩寒夸过,很多人都夸过。这令台湾人突然有种被承认、被认可、被赞扬的满足感,就像在幼儿园被贴了小红花。我去年在《这不是你的台北》一文中曾简单提到这类现象。后来我想了一下,台湾人在大陆人面前所表现出的那种热心和认真,是受到鼓励之后的更上一层楼。
我举个例子,去年台湾大选时,我在台北坐计程车,司机一听我是大陆口音,就格外爱聊天,问东问西,服务特别热情,坐一趟车,能听到十几个“谢谢”,但这只是我单独坐车的情况。跟我同去采访的女同事是潮州人,是个语言天才,一上华航的飞机就转频道为台湾国语,真假难辨。她跟我一起坐车,司机就会认为她是本地人,服务态度也就一般了。她非常苦恼地问我何故。我说因为你的国语说得太好了。从这个例子可以对比出,至少我们遇到的那些司机对大陆人比对本地人要更好。
某种程度上说,我和我的说话对象之间,莫名地建立一种相互配合的表演行为。对,你也可以说是“虚伪”。我的谦卑的配合,令他更加骄傲于他是一个台湾人。许多来台湾的大陆人奋不顾身的赞扬,让台湾人重新找到自信,不再像过去那样对台湾有各种抱怨。更进一步,他们不仅不抱怨,反而按照大陆游客所夸奖的那样,做得更好。
这是我没有想到的。我一味在寻找台湾对于大陆的意义,却在不经意间,成就了大陆人对台湾的意义。一位台湾学界的前辈,把这个总结为“有意义的他者”。简单说,即从他人身上,找回了自己。我们能否从台湾人身上找回自己呢?我想未必会。这,真是一个悲凉的讽刺。
从2008年台湾大选开始,我先后去过台湾五次,每次都是观摩选举或者采访,只有今年元旦这次是纯玩——所谓的纯玩,也只是在东海岸的民宿里晒太阳发呆。最长的一次是,去年5月在台湾住了一个多月,对台北道路的熟悉,已经要超过南京了。许多人曾在微博上留言问我:日月潭怎么样?阿里山怎么样?垦丁怎么样?非常抱歉,我都没去过。那故宫呢?故宫总去过吧?是,故宫是我第四次到台湾才去的。
许多参团的朋友从台湾回来,抱怨台湾没什么可看的——阿里山比起华山或者四姑娘山简直平淡无奇,日月潭呢,我们有西湖、洱海、天池……总之,若论山水,恐怕很多人都会觉得去台湾不太值当。他们也问我:为什么你要每年一遍一遍去台湾,却从未去过这些地方?我说,去台湾,就不是为了看风景的,而是为了看人。
当然,我也不认为台湾的风景不美,我在外澳的海岸边陶醉得不想回台北。若两岸真要比,只怕也是各擅胜场。可是,人有什么好看的?我在之前的专栏里曾说过,他者对我们的意义就在于能够让我们更好地认识自己。所谓以人为鉴,不是什么难懂的道理。在台湾才能发现大陆,在台湾人身上才能发现大陆人的问题。
所以看到这本《台湾:最美的风景是人》的时候,我一点不惊讶新周刊的全体同仁玩了一趟回来,结果写出来引用甚广的稿子。台湾需要被大陆人知道的,不是山川河流,不是街区建筑,而是平淡无奇如指间沙流一般细碎的平常生活。我们在台北观察的士司机,观察街边的小吃摊,观察售货员,观察官员,观察僧侣,观察学生,是不是都跟我们这边的不太一样?
对啊,为什么历史开了这样的一个大玩笑,让同文同种的一类人最终成为两类人?或者更准确的说,成为两类有巨大差异的人。不仅是外在的礼仪举止,还有内里的思维方式,思考逻辑等等,完全不一样了。这一切是怎样发生的?这个地方到底发生了什么?他们为什么会有这些改变?我相信这些问题的答案,在书里都不难找到。
只是回过头看,这个玩笑,是不是有些太残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