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些日子,我都如同是在刀尖上度日。每天以泪洗面……我到底是招谁惹谁了”?!
——回忆起自己在河北省女子劳教所遭受劳教的种种细节,离开劳教所已经半年的齐梅(化名),坐在椅子上,浑身抽搐,泪满纸巾。
一、人物与事件的背景
① 人物与概况
齐梅,女,今年40岁。河北省石家庄市无极县东侯坊乡人。用几个关键词可以概括她:农民;单身母亲;访民;中南海告“御状”者;被治安管理处罚法拘留的“违法”者;被劳教者;居无定所者。目测齐梅,身高不过160厘米,体重不超过90斤。身体单薄。衣装简朴。满脸憔悴。
② 事因与诉求
这一系列事情的发生,缘起于当事人的一场婚变。1992年农历11月,齐梅与村民秦某按当地习俗举办了婚礼;1995年8月,他们的孩子出生。他们没有办理结婚登记。能证明他们夫妻关系的是他们家的户口本。户口本上登记信息:户主是秦某;齐梅在户口上“与户主关系”一栏写的是“妻子”。在20年前,农村居民结婚重仪式轻登记,这是一个普遍的现实。为此,最高法专门出台了关于婚姻法的司法解释,“1994年2月1日以前符合结婚实质要件的,按事实婚姻处理”。
2007年,齐梅发现自己的丈夫跟另外一个女人在民政局登记结婚了。齐梅觉得属于她的、应该被法律保护的婚姻被侵犯;觉得县民政局在明知丈夫出示的户口本上写着“有配偶”的情况下仍然为其颁发结婚证,是渎职的、非法的;指控丈夫“犯了重婚罪”。她想讨要一个“说法”。为此,她频繁地奔走她家当地的乡政府、乡派出所、县民政局、县妇联、县人民法院……展开维权,却不被理睬。乡领导赵某告诉她:你的事乡里解决不了!你到北京找胡锦涛去吧!
③ 踏上上访之路
自己的冤屈在乡里解决无望。她听从了乡领导的“支招”,2008年9月来到北京“上访”,成为京城百万计的“访民”中的一个,辗转在马家楼、久敬庄等北京有名的访民接济中心,和各部委信访接待室。甚至一度出现在在中南海的红墙四周。这是一个访民的典型案例。个人上访,政府截访。访民被截访后,通常被政府部门软禁、拘留、劳教、送精神病院。上述环节中除了送精神病院未遂外,齐梅全都经历过。
对访民的这种处置属于中国“维稳”的重要内容之一。在最近的十五年,维稳是没有写入中国的宪法的“国策”。刚刚过去的4月,当公众为发生在辽宁“马三家女子劳教所”的残酷肉刑而震惊的时候,人们想知道: 在对待劳教人员人身权利方面,中国其它的劳教所做得怎么样?
文章开头提到的“河北省女子劳教所”距离辽宁“马三家女子劳教所”有千里之遥。在该劳教所被劳教了一年的齐梅有话要说。她的诉说,或许有助于我们找到部分答案,有助于让外界了解中国特色的“维稳”机制的运作流程。
本文的行文脉络,包含当事人的主要经历:在北京的马家楼等地的被截访;在东侯坊乡乡政府的囚禁;在无极县拘留所;在石家庄女子劳教所。
二、在北京马家楼等地的被截访
齐梅头一次来北京上访,是2008年北京奥运会举办期间。有两个背景,注定她上访旅途的会很艰难。第一:百年奥运首次落地中国,上访被视为给首都添乱的行为。第二,加强维稳是各级政府的基本责任;地方官员政绩跟辖地上访行为的管控挂钩。一旦有上访出现,上访者所在地的官员们会受到解职或降职的处罚。这迫使官员们在截访上雷厉风行,手腕强硬。自从走上这条上访之路,齐梅已经忘记了自己被她家乡的官员截访了多少次。她只记得少数的截访发生的细节。
举例说:2009年某日晚十点。马家楼。提议齐梅上访的赵某,却带队到北京截访齐梅了。在强性搬抬中,齐梅头部因撞上截访车而流血。从截访返乡的三四个小时里,她说她的头部血流没有止住;2009年某日晚上十一点,在海淀区巴沟一高尔夫球场饭店上班的齐梅,在上厕所的间歇被乡政府一车人绑架,头部再次被打伤。齐梅说,她被截访,十次二十次可能都不止。每次截访后的返乡,都发生在深夜。有两次,她从乡政府的截访车里被扔下。一个孤单女子,被扔在午夜的郊野。其中一次,她报警后获得救助。后来知道是在河北定州和无极交界处。
三、在东侯坊乡乡政府的囚禁
截访回到家乡之后,齐梅被关在乡政府、乡养老院、派出所、县拘留所等地。有时候也被送到在她租住的家里被“上岗”。她说最严重的时候,乡政府派80人分6组监守在她家门口。时间长达15天。
四、在无极县拘留所
以前,齐梅也被关进过无极县拘留所,在里面她常常要给所里人员干私活。比如应要求为所长拆被子、洗被子、洗车之类。2011年10月16日,齐梅由东侯坊乡乡领导杨某带队从北京久敬庄直接截回,再次投进县拘留所,直到2011年10月24日转到河北女子劳教所。在此期间,她被拘留所工作人员杨建辉殴打,“手臂几乎致残,手肿一年不消”。带着严重受伤的手臂,她被送进了下一站:女子劳教所。
在齐梅的《劳动教养决定书》上,注明齐梅被劳教的唯一原因是“在中南海周边地区非法上访,扰乱公共秩序”。
五、在河北女子劳教所
① 初来吃了“杀威棒”
劳教所位于河北省的省会石家庄。刚进劳教所,齐梅还在尝试向管教诉说她的冤屈、说她被迫害、她根本不该来这儿。总之,这些抵触情绪的表露,被认为态度不好。迎接齐梅的来到,是一顿“杀威棒”。
杀威与殴打发生在劳教所的医务室。动手的是劳教所管教人员刘某。齐梅的嘴被臭袜子塞住、双手被反剪身后捆绑。脸被打好多耳光。齐梅瘫软在地,说又被刘用脚猛踩左胸。“杀威”结束,她浑身散架,意识模糊,昏死过去。直到凌晨被冻醒恢复意识,齐梅才发现自己一直躺在冰冷的石板上——这是北方的深秋季节的午夜。
② 劳动与伙食
劳教人员进入劳教所,首先要接受的是劳动。齐梅主要从事的工作是制作农药瓶瓶盖、编织玉米包装袋、为佛珠、佛链等工艺品穿线。其它劳动,后来经常参加菜地拔草之类。工作时间,是早上5点到下午5点。12点开始是午餐时间,有一个小时。
“才进来,看到食堂的伙食感到作呕,跟猪食一样。我在开头的四五天没吃饭,可不吃还不行,队长说再不吃要对我强行灌食”。在里面,她印象中吃的最好的菜是鸭肉、鸡架。“在里面的日子,我总是觉得劳动强度太大。总觉得太累、太饿。因为没有油水,营养跟不上。中午、晚上总是感到饿得慌……以至结束劳教时,有熟人在我跟前,可我却认不出他的模样了”,齐梅说。
河北女子劳教所对劳教人员的食谱:
早餐:咸菜、馒头;
午餐:每人一个包子、粥;
晚餐:类似早餐,有咸菜、馒头。不过加了萝卜丝一类的咸菜。
③ 处罚与惩戒
如厕的烦恼
齐梅告诉我:她没有遭受上刑(器械)的折磨。也没有看见别人上刑的场景。如果发生,那会是在另外的房间、在她视线之外。
在劳教所,她感觉最痛苦的惩罚,是不知道什么原因,管教队长把厕所的门上锁,限制劳教人员的如厕。这大约是在她劳教期满前的3个月出的新规。每天厕所开门的时间:早晨8点;中午12点;晚上4点半。另外,后半夜则不限制。
她们是劳动的工人,还不能随便上厕所。外加不能随便喝水、或者不敢喝水。造成一些劳教的姐妹,大小便失禁……
齐梅讲了一个她去如厕相关细节:
“队长,我要去厕所。”
“你还想要特殊待遇吗?”
“上厕所,属于特殊待遇吗?!”
以后,为了不挨骂,齐梅说“我干脆不喝水,我不想看人脸色、我不想求她们。”
连坐式惩罚
齐梅所在的宿舍,安置了大约120号人的住宿。这么多的人里面,总有人“犯规”。比如:如果有谁报告队长,说自己的一双袜子丢了,就会有搜查;如果搜不出来,队长会审问;如果有人承认,那么她就一个人挨罚;如果都不承认,那么,全宿舍100多号人一起挨罚。而处罚方式,就是罚站。利用学员午餐与休息的这一个小时时段内挤。通常,仅仅一双袜子的丢失就导致100人在宿舍集体排队罚站。这种处罚,是把紧张劳动之余、午间歇息的时间占用,以儆效尤。另外,不仅丢东西,就是违规私自藏了纸与笔,被发现,也要罚站。
劳教学员没有私人空间。不定期地,劳动结束回宿舍时候,学员们会发现,她们被搜查了。因为离开时那些收件整齐的物件,已经被翻得乱七八糟。在劳教所生活,没有私人空间。“就连我们洗个澡,也是暴露在监控头下。”齐梅说。
④ 恐惧的“吗丁啉”
因为胃病,齐梅需要吃药。进入劳教所之初,医务室给她开了“吗丁啉”。她服药的时候,全程都被劳教所工作人员监督,必须服喝下。齐梅服用了几天,感觉严重不适。她发现自己身体明显在萎缩。“我的手,跟80 岁的老太太的一样……连一直正常的月经都消失了。”感觉不对劲的齐梅强烈要求停药。之后,经期恢复正常。
在进劳教所以前,齐梅服过这种药,感觉味道不同。她因此怀疑自己服的不是吗丁啉,而是另外一种什么摧毁健康的药;她怀疑有人以这样的手段,报复她的不顺从。
六、走出劳教所后的齐梅
劳教期满后离开劳教所的齐梅,一切没有改观——除了增加的年龄、增加的白发、和增加的冤屈。一个家庭的破裂让她几乎失去了所有,包括住处、营生,甚至承包地、和她孩子的初中学籍。
七、后记
实际上,前面写的是受害人经受的制裁;还有一些未遂的伤害。例如:她被欺骗在刑拘公文上签名,因为侥幸而躲过了乡政府方面设置的刑拘陷阱;乡党委领导带人两次把齐梅强行拉到石家庄一院、保定六院作精神病鉴定……这一系列动作,都是政府打击上访人的常见套路。2013年5月1日生效的《精神卫生法》明确规定“不得违背他人意志进行确定其是否患有精神障碍的体格检查”,说明了上述行为的非正当性与非法性。
从齐梅的遭遇来看,政府打着“维稳”旗号无视法律制裁公民,随意性太大。施加绑架与囚禁跟家常便饭一般,且不被追究。公民去中南海周围走一走,无非是表达一种诉求,就被劳教一年。在进入拘留所和劳教所的前前后后,几乎每个阶段都有来自官方施加的暴力。
“一人被奴役,所有人都不自由”——这是当年美国总统肯尼迪参观柏林墙时,他在演讲中说的一句话。不仅是本文的主角齐梅,就是做过国家主席的刘少奇也曾是非法囚禁的受害者。因此,关注非法监禁、攸关我们每个人的安全、权利和尊严。这是我关注这一主题的原因所在。被维稳、被劳教的受害人齐梅,她的遭遇,值得我们警觉,值得我们思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