民主，源于文明需要，是生存和生活的需要。人类经过几千年血与火的权力争夺和探索，摸索出一整套从民主理念、到民主制度、再到民主生活的政治文明规则，这便是现代民主体系。
这是人类政治智慧的千年结晶，你可以批评、质疑、甚至挑剔她的缺陷和困境，但在发明替代性的政体方案之前，我们需要尊重民主！
民主，源于“人为”的建构和遵守，而非源于自发或“本能”。人类作为社会性的群居动物，结伴而行，守望相助，需要不断重复的合作和博弈，合作者之间的权力关系如何安排？
除非你以暴力或权威为后盾，强制性地命令合作者，你就得和他不断反复地协商、妥协你们之间的意见和利益分歧。这便是民主的最初场域，协商、妥协愈广愈深，民主愈广愈深。众人之事，众人共同决定与执行，这也许是“民主”的原初涵义。
按其动物天性，弱肉强食，以强凌弱，才为“自然”。“人人皆为便衣皇帝”，出于人性“幽暗”，人人从根子上喜欢“独断”和“独裁”。所以，人类政治发展史上，有太多的君主专制、寡头统治和个人独裁，人类为此付出大得无以计算的生命代价和政治成本、社会成本。
经过无数次暴力革命和流血牺牲的惨痛教训，人类在政治变迁的暗道中摸索前行，什么是更为文明和有序的政治管理规则，什么是更符合人性和更尊重人权的政治文明秩序？
迫于人们之间的利益和权力冲突而又要“文明”地加以解决，“数人头”代替“砍人头”，“可以不流血地推翻政府”，可以和平与平等地解决人们之间的权力诉求和利益纠纷，而不至于使人类政治共同体“鱼死网破”。人类理智地、智慧地建构起“民主”，并被迫遵守起“民主规则”。
这是人类在政治领域创造的最大“政治艺术”。民主，也许不是因为其能够给最大多数人带来“最大幸福”而可爱，而是其能够给最大多数人带来“最小罪恶”而必需。
在现代政治文明运作中，“民主是绞杀革命的最好武器”，民主也是协调意见和利益分歧的最佳机制。
除非“江湖骗子”，谁人相信包治百病的“灵丹妙药”？对于“民主”来说依然，“民主能解决发展中一切问题”，就这一命题，无论是其支持者还是反对者，都需要好好反思一下其论说的动机是什么？其偏执与否？
推行民主，不一定能刺激经济发展，不一定能遏制腐败滥权，不一定能促进公平正义，更与工程师计算的“效率”和“效益”无关，“民主”何用？
民主是文明的“权力规则”，大到国家、中到组织，小到家庭，凡是涉及人们之间的意见和利益纠纷，除非暴力与强制，你要心平气和、理智有序地解决分歧，你就得运用某种“民主规则和程序”。
当然，只要你真心真意、诚心诚意地推行“民主”，这便是与“流血”和“暴力”相区别的原则问题，至于“民主”的实现方式，可以因地、因时、因事地相宜运用：“鼓掌通过”、“举手表决”、“平等票决”、“协商妥协”、甚至是“随即抽签、抓阄”等，都可以各适其宜，只要其过程不存在强制威胁、贿选贿赂、操纵控制。
只要让“人民民主”，给人民以切实的“民主权利”，人民就可以发挥无穷的智慧，探索出无限的“民主实现方式”。
人民是否有切实可行、操作有效的法治化“民主权利”，是“真民主”与“伪民主”、“半民主”相区别的制度性标准。
把民主归结为“一人一票”，是无可救药的“简单化”，支持者认为是“民主的标志”，反对者认为是“混乱之源”。一人一票的普选，虽说可能是比“协商”、“举手”和“抽签”更易规范和操作的程序，更能达到公正地表达投票人意志，但也存在强人操控、金钱贿买、激化分歧等众多缺陷。其实，民主是比“一人一票”远为复杂和“纠结”的制度系统和生活方式。
自民族国家政治共同体规模中的近代民主萌发以来，经过几百年不断地修补与完善，现代民主体系，发展成一个制度互强、功能互补的宪政民主的系统体系。民主离不开公民权利、宪政制约、舆论监督和法治保障，从政治民主、经济民主、到社会民主，民主领域不断开拓，民主品质不断提升，民主不但关涉权力交接、权力监督和决策参与、利益协调等，也正日益扩展生成为人们之间的交际模式和生活方式。
从民主的生成，到民主的巩固，是一个艰难复杂的“民主化”过程，是一步一步走过来的，虽然步伐有时快、有时慢、有时曲折、甚至倒退。从最初的民主观念的萌发或接受，到政治权力运行规则的设计，到公民民主权利的行使，都有一个民主规则的准守、民主惯例的形成到民主生活的成熟的漫长过程。
这是一个从外在规范、到内在习惯，从被迫接受到自觉服从，从政治权力到社会生活逐渐扩展和深化的艰难历程。一个“民主共同体”，与其说是“民主政府”、“民主国家”，不如说是“民主社会”。
民主社会，不仅仅只有“一人一票”，更有自由的权利、平等的保护、公正的要求、公众的监督和法治的保障。从政治、经济到社会、文化，从家庭、社团到政府、国家，公共权力和公共生活都得服从民主的规则和法治的要求。这便是开放多元、诉求多样的现代社会的文明生活秩序。
理想往往是高远而美好的，而现实更多是残酷而无奈的。回顾东亚各国和地区的民主化历程，从日本的“民主起飞”，到韩国、台湾地区的“紧追其后”，再到泰国、菲律宾和印尼的“蹒跚而行”，东亚“民主雁阵”悄然形成？是历史的必然？还是人为的必须？
伴随着西方列强殖民扩张的隆隆炮声，从古老封闭的王国沉睡中惊醒的东亚各国，被世界文明的大潮强行拽入了现代化的轨道。从殖民化、工业化到民主化，东亚各国的现代化进程艰难而曲折。但无论付出多少流血牺牲、付出多少代价成本，其间多少人奋身自杀、遭到暗杀和屠杀，多少人被监禁、被监控，各国人民似乎百折不回、殊途同归的走向“民主化”，为什么？
180年前的托克维尔似乎找到了“根源”，这便是“身份平等”这个“源发性事实”：身份平等的逐渐发展，是事所必至，天意使然。这即是民主化潮流不可阻挡的根本原因。在现代开放国家，再高傲或强势的人也不敢公开宣称自己比别人“身份高贵”，再顽固强权的国家也不敢公开攻击“人民主权”。
在现代社会，权利平等是不证自明的道德权利，具有天然的道德优势，人人平等参与公共权力与公共事务，便具有道德正当性和现实合理性。并且，人人平等参与、人人平等协商、人人平等决策，是保护每一个人意志和利益的根本途径。但在现代的大型民族国家，民主是直接民主与间接民主、选举民主与协商民主、政治民主与社会民主的结构互撑和功能互补。
民主生活，是一个必然性问题，民主化只是一个时间性问题。东亚各国由于其不同的历史背景、发展阶段和现实任务，以各自不同的方式、不同的路径和不同的成本走向了民主化之路。自然，民主化之后的民主制度体系和民主模式也各有不同。
民主生成之难，难在民主观念更多的是个外来理念，在后发民主国家要有一个接受、消化和内在化的过程；难在后发现代化国家，最为紧迫的任务是稳定政局、发展经济和改善民生；难在民主选举的激励机制往往与民族和解、社会和谐存在紧张关系；难在民主文化和公民素质需要一个较长的培育和生成过程；难在从民主理念、民主权利、到民主制度、民主生活有一个漫长的发育链条和生成环节。
民主生成之易，易在民主生成与经济发展水平并没有必然联系，穷人也可在一定程度上搞民主；易在民主可以是在民族国家规模中的“大幅民主”，也可以是在家庭、社团和“单位”中的“小幅民主”；易在高文化素质的人中可以搞民主，低文化素质的人中也可以搞民主，只要每个人知道自己的意见和利益是什么；易在只要统治者和民众具有足够的智慧和勇气，并有效地协调和合作。
限制民主生成的客观条件，可以列举无数，饿着肚子的民主，起码是低层次的民主。但民主的积极人为建构更为重要，需要威权统治者的智慧和宽容，需要人民民主要求的自觉和抗争。
民主不是自然的，也不是自发的，民主生成于统治者与人民的智慧与协调，民主生成中的基本规律是：威权统治者越是富于政治智慧，越是善于妥协协商，越是顾及国家政治现代化的必然趋势，越是容易主动主导民主化进程；反对派和民众越是理智和理性，越是采取非暴力和合作的态度，越是容易推动推进民主化；当然，威权统治者与反对派及其民众，在民主化的方向、目标和战略、策略上，越是合作协调、越是趋同一致，民主化进程就更为有序和顺利。
每个人都知道自己的意见和利益，凡是和你相关的公共权力与公共事务，允许你参与相关的决策制定和执行过程，并使你的意见和利益在相关的过程中，得到平等地尊重和保护，这一过程即是“民主”。在越来越广的范围、在越来越高的层次，启动和深化这一过程，即是“民主化”。
所以，民主生成并不难，从每一个人的身边做起，从家庭做起、从社区做起、从单位做起，从社团做起、从政府做起、从国家做起。
让民众在民主中学会民主，让政府在民主中必须民主，让国家在民主中习惯民主。民主之树，生根、开花、结果。这才是“根”在人民中的民主，“活”在实践中的民主。
“民之所欲，天必从之”
从“民之主”到“民主之”，一字之转化，民主化生成！
其间何难，其间何易！
但无论多么地艰难与曲折，民主的生成及巩固，才能真正达成公民有尊严、政府有威信、国家有希望。
作者：周少来，中国社会科学院政治学所研究员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