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四

林昭洞悉共产党极权制度摧残人的才华、限制人的智慧自由发展、压抑人的才智创造性地成长。这种制度扼杀天才、埋没人才,却制造和收买大量蠢材、歪才、奴才和工具性庸才。毛泽东时期公然批判“成名成家”思想,批判“自我奋斗”精神,批判“白专道路”,散布“读书无用论”,谩骂和羞辱知识分子为“臭老九”(比妓女和乞丐地位还低),强迫他们离开书斋和研究室、向大字不识一斗的“大老粗”“贫下中农”学习锄地养猪。在那个野蛮当家、文明扫地时期,读书是罪孽、学问是耻辱、个性受批判、独立见解是灾难,打砸抢是“革命”、做奴才是荣耀、出卖人格受表彰。

林昭对此世道时有妙论。她在一九六一年写于狱中的《思想日记》里指出:“今日的制度下绝对出不了华罗庚,因为他的那种自我奋斗方式断乎不能被这制度所认可,故而他的天才也不免要给埋没甚且给扼杀!”(8)这是事实:各界名家皆出于民国,民国倾覆而人才断裂。    

林昭此言实已回答了这一系列问题:为什么六十年来共产党极权统治下中国出不了大思想家、大科学家、大学者、大作家,为什么中国大陆人得不到诺贝尔科学奖而各种假冒伪劣人物和产品却层出不穷、堆积如山、剽窃盗版各种速成以及欺世盗名贪图钱财的野鸡学校、流氓骗子招摇撞骗伪装打假却时时可见,闹得整个社会真假难辨,新闻广播成了造谣学校,中央机构成了造假中心。在这种出产各类骗子——从政治骗子、经济骗子到文化骗子——的土壤里,如何能出真正的人才、伟大的学者、货真价实的知识分子?

十五

培育天才的那种社会、文化、性格和才智的土壤没有了,剩下的只能是各界庸才、侏儒、投机取巧者、无德无才无能之辈滥竽充数。这是六十年来中国民族的文化悲哀。
       
一九六三年,戚本禹在《历史研究》发表文章《评<李秀成自述>》,武断地声称李秀成背叛革命、是变节分子。狱中林昭锐眼洞悉史学界关于所谓李秀成“投降”问题搞的这场闹剧实乃“声东击西、藉古非今”“别有用心”,她妙笔点出该文作者深谙叛徒心理或就是“过来人”:“这一点年青人在拜读人们关于李秀成之那些声东击西、藉古非今的论文时便深有所感:瞧!有些文章对李秀成被俘受审等情况的分析多么鞭辟入里而得其三昧!足证那作者正是颇知深浅的个中人或至少是过来人!而这也颇能从另一个角度上揭示贵党之特务化的深刻程度!”(17)“故我丝毫也不担心,比如说一百年后它会像《李秀成供状》似地引起某些饱食终日的‘理论家’、‘史学家’、以至其它‘家’们一场别有用心的发挥。”(31)这里,“它”指自己的《思想日记》。
       
林昭看得很清楚:极权政府培育和扶植的就是这类不学无术、投机取巧、歪风邪论之辈。这就是这个极权政治母体下的蛋:各种鸡鸣狗盗之才诸如“理论家”“史学家”之辈,无不带上党国“特务化”、罗织风、窥测方向诸特点,缺乏浩然之气、正大人格、踏实严谨治学风格。大大小小郭沫若、戚本禹、姚文元之类人物相继出现、匆匆败亡是很自然的。
       
这种挖空心思、罗织罪名、从历史人物中抓叛徒的做法是时髦的阶级斗争观念和古为今用意图产下的双料货。戚本禹之辈的文字充满武断和诬蔑、纯属政治投机行为、毫无历史研究性质。事实完全证明林昭对这场闹剧的判断。此文果然引起毛泽东诸人关注,遂在史学界搅起一股浊浪。翻案文章、抓历史上的叛徒一时成风,为毛氏即将展开的党内夺权斗争效犬马之劳。

十六

这是一个过于精明、智能熟透了的民族。几乎所有的人都在野蛮屠刀下选择妥协、低头、保身,而最具道义理性、人格勇气、敢于反抗、置死亡于度外的人被视为精神病。林昭洞悉这个极权国家的黑暗和荒诞:“诚如某些人对我所说那样:十数年来在极权统治那窒息性高压手段之下,中国大陆上敢于面揭其短、面斥其非者未知有几!故在统治者眼中看出来这个愍不畏死与虎谋皮的青年人恐怕也确乎是有‘精神病’的!否则又将如何解释自己掌着生杀之权的赫赫威势竟尔悲惨地失效这样一种令人遗憾的事实呢?”(14)
       
林昭被极权势力视为“精神病”,后来许多敢于批判毛泽东的勇士几乎都被极权势力如此看待并且果真被他们逼疯和枪杀(例如张志新等烈士)。直至今日,许多敢于反抗极权势力的正义人士依然不断被关进精神病院。在这种极权统治下,一切痛恨黑暗和腐败、追求道义和真知的正常人都会被逼疯。没心没肺的人可能活得轻松。享受特权、善于钻营、疯狂敛财的人则如鱼得水。
       
林昭此言亦可回答某些至今依然把她英勇反抗独夫民贼及其极权制度这种英雄义举和坚定态度视为“精神不正常”的人。依照这些人的观点,似乎追随极权势力、甘心做奴才的人是聪明人,低头悔罪的人是明智人。如果中国人认同这样一种价值观,那么这个民族就真真成了佛出世亦救不得、万劫不复之奴才民族了。

十七

林昭高度蔑视共产党极权统治及其权力中枢:“先生们的贵中央……什么玩意,委员会、政治局、书记处或其它之类等等的啥子东西。反抗者且是不甚了了于世情的年青人,自然更不了然先生们之贵家魔鬼政党的内务,或者就算是主席团也行。反正,既然据说有那么一个俨乎其然地称为是中共中央的玩意,则这个‘集中、统一的党和国家的领导核心’想来总未必死得只剩下了独夫一人罢?”(41)
       
在这个极权制度下,整个共产党成了独夫民贼耍弄的工具、没有灵魂的“玩意”“东西”。这个“俨乎其然地称为中共中央的玩意”,半年后在党魁毛泽东兴风作浪搞起的“十年文革”运动中,果如林昭所言,几乎“死得只剩下了独夫一人”。共产党极权统治与生俱来的残酷和吃人性——里外通吃——再次得到淋漓暴露。林昭的深锐眼光和预见再次得到证实。
       
林昭对那个“中共中央的玩意”的高度鄙夷,在今日艺术家艾未未的一个简洁的行为艺术中——一丝不挂跳起、以手挡中央——得到绝妙表达,正是不着一字、尽得风流。

十八

现在,经过噩梦般的历史回顾和痛苦的现实审视,经过这番血泪和思想的漫游,我们可以对二十世纪极权制度及其特点做一个简洁描述和概括。

在极权主义国家,社会的政治、经济、法律、文化、艺术、宗教、教育、通讯、言论、结社、出版、新闻以及意识形态等等一切方面都受到政府官僚警特的高度掌控、悍然干预、粗暴压制、严厉查禁;国家和政府以强权压制、欺凌乃至剥夺个人权利和自由,这种违宪行为皆以国家、民族或社会利益(诸如所谓“国家安全”“民族利益”“社会稳定”)为借口,网络报刊电视广播等媒体旨在宣传极权主义意识形态,封锁、屏蔽和歪曲国内国际真实消息,乃至公然制造假新闻、假消息以执行其舆论导向、蒙蔽民众。

极权制度,特别是共产党极权制度,是人类历史上各种君主专制、各种寡头政治之全部野蛮和残暴在二十世纪的集中体现和最高形态。苏共极权国家缔造者列宁把共产党极权制度的野蛮、残暴和无法无天表述得最简洁、最坦白、最血腥。请读者细读、慢读,用人道的心灵和良知思考列宁的每一个疯狂的、带着鲜血的字眼:“专政是直接凭借暴力而不受任何法律约束的政权。”(《无产阶级革命和叛徒考茨基》,1918年10月,《列宁全集》第35卷,《列宁选集》第3卷)“专政就是社会上一部分人对整个社会实行统治,而且是直接用暴力来统治。”(《论对马克思主义的讽刺和“帝国主义经济主义”》,1916年8-9月,《全集》23卷,新版28卷,改名为《论面目全非的马克思主义和“帝国主义经济主义”》)“专政是一个重大的、残酷的、血腥的字眼,这样的字眼表示出两个阶级、两个世界、两个世界历史时代的你死我活的无情斗争。”(《政论家的短评》,1920年2月,《全集》30卷,新版38卷)

列宁这类话语极多,此三条最具代表性。这种仰仗强权暴力、疯狂践踏法律、恣意杀人、为所欲为的专政观点来自马克思恩格斯(此不赘述马恩之言)。在这种极其黑暗、极其残暴、为权力而丧心病狂、无所不为、断然把一切反对派和民众浸入血泊的阶级斗争理论、夺权理论和专政理论指导和鼓动下,共产党给千千万万无辜者扣上“资产阶级”“阶级敌人”“敌对势力”之类帽子而统统镇压、绝不心慈手软,这是毫不奇怪、屡屡发生的血淋淋事实。共产党及其政权正是在马列主义毛泽东思想旗帜下犯下滔天罪孽、使他们手上沾满人民的鲜血、对民族欠下汪洋血债(苏共、中共、柬共成百万上千万大规模杀人罪行就是显例)。
        
与这种不断复现的残酷事实对照,列宁所谓“要摆脱一个阶级压迫另一个阶级的社会,只能靠被压迫阶级的专政。”(《论“民主”和专政》,1918年12月23日,《全集》35卷)显系强词夺理诡辩和矫情。照他的话,无产阶级专政是“不受任何法律约束”的暴力,人们怎能设想靠这样一个置人类文明于不顾、比资产阶级政权残暴千倍万倍、专门从事“残酷”“血腥”阶级压迫的野蛮政权竟能“摆脱”阶级压迫呢?若非骗子蛮横,岂非痴人说梦!若非痴人说梦,莫非列宁此语未说出的更可怕的真实意思是:这个专政就是要靠血淋淋手段无情地杀死、根绝和消灭其他阶级,从而只剩下这个阶级自己,于是进入“无阶级社会”,从而“摆脱”了阶级压迫?
        
中国“文革”中的大规模杀人——诸如北京大兴县出现对所谓地主富农家庭灭门事件、从老人到幼儿一次性杀害数百人,广西武宣县出现同样的杀人以至吃人事件——不是对列宁此言的血淋淋揭示和兑现么?
        
中国思想家林昭对共产党专政之血腥理论本质和黑暗社会现实的犀利揭露——“恐怖制度血腥统治”“极端专制极其黑暗”——正是对罪孽深重的马克思主义理论、列宁血淋淋的专政论调、毛泽东张着血盆大口的“无产阶级专政下继续革命”口号之吃人本质的一针见血批判。
        
列宁领导的共产党以暴力取代沙皇政权,立即开始并且持续展开几代人对全社会铁血镇压和恐怖专政,此前他所抨击的沙皇政权“横行不法”、专横、强暴的社会景象——“地方官横行不法,农民遭受体罚,官吏贪污受贿,警察欺压城市‘老百姓’,摧残饥民,压制人民追求光明和知识的愿望,横征暴敛,迫害教派信徒,虐待士兵,侮辱学生和自由派知识分子”(《怎么办》第三章,《全集》6卷)——不仅没有消失、反而恐怖百倍地出现在共产党极权统治下,成为百年后今日中国的社会现实,人类从未堕入如此深重的罪孽地狱,而且这仅仅是罪恶现实之浮面一角。
        
马克思、恩格斯、列宁创立和主张的马克思主义学说、阶级斗争和无产阶级专政理论(即共产党专政论)之祸害民族、祸害人类,至于罄竹难书,百年来共产党全部理论的罪恶实质暴露得淋漓尽致。无论作为一种理论和思想,还是作为一种政治信念,马克思主义皆早已彻底破产,其党在各国一连串政治赌博中残忍得无以复加,贫困得乞讨度日,绝望得哀鸿遍野,输得干干净净,统统被扫地出门,剩下寥寥几个胡亥、赵高式骗子国家在抱残守缺、伪装虔诚、跪祷亡灵起死回生。百年前政治押宝时那种狂热已一去不返。
        
林昭以一双超凡的锐眼、早在二十世纪六十年代初就洞悉这一理论的罪恶并宣判其死刑。她是中国对这种罪恶理论及其极权制度做深刻揭露和彻底批判的第一思想家,是二十世纪彻底批判马克思主义、彻底批判共产党、彻底批判共产党极权制度的人类思想界伟大先驱之一。

十九

垂死坚持这套践踏法律、残暴横行的一党专政论并靠它充当灵魂的共产党极权统治,已深入到社会毛孔、密布到街头巷尾、以最庞大的武装随时准备镇压国民而不是保护国民,因为它的大敌始终是国内人民和正义之声。它像一条阿米巴变形虫,会随着外界环境灵活应变、与时共进,例如仿照西方民主制度的议会模式搞出一个橡皮戳子“人民代表大会”,宣传说是人民“参政议政”,它也模仿“选举”形式却一切皆由强权内定,甚至它的国名也冠上“人民共和国”“民主共和国”之类,但它既不是人民的、也不是民主的,它还学来外国的名衔、掌权者们全去拿了本子、弄个学历、然而此辈一肚子权谋术数、虚伪做作、既否认常识、又不识民意、遑论良知。
        
这个权力集团常常为了各自家族利益而轻率运用手中不受制约的权力,将整个国家投入巨大灾难,诸如各种整肃运动、面子工程、劳民伤财运动、切断民族命脉大江、建造大坝、败坏生态、污染环境、毒化食品、枯竭水源以及导致瘟疫、饥荒、地震、战争等等,使整个民族苟活于惴惴不安和日夜恐惧中。毫无疑问,共产党极权国家是现代最暴虐、最虚伪、最具灾难性、注定走向毁灭的末日国家。林昭五十年前就断定这“污秽、罪恶而更伪善的极权制度恐怖统治”必定灭亡。

这种极权制度实施一党专政、舆论严控、没有言论和结社自由,以国家强权和军警暴力随时封闭报纸、取缔书刊、将人民变成哑巴、化成散沙。这样,它永远以邪恶的一群对善良的一个。面对整个极权制度,每个公民的权益都被剥夺,上层失势者昨天还在握手寒暄、装模作样、今天就会身陷铁窗、成为极权魔爪下的祭品。这种国家暴力对每个人的心灵和自由都是凌辱和吞噬,这种极权国家是对人格和道义的蔑视和摧毁、使人在它的践踏下变成单面体、生物人而迅速走向劣质和堕落,从而导致良知泯灭、文明堕落、人种退化。

二十

极权主义本质就是专制寡头及其特权集团极度垄断权力、极度运用权力、权力公然凌驾法律之上(所谓“党大于法”)、政府公然违逆人类道义。这种政权必然依靠野蛮和无耻,必须仰仗国家暴力(警察暴力、流氓暴力、军队暴力即枪杆子论)维持它的专政和利益,必然丧失政治理性、反对法律制约、反对公布财产、反对言论自由、丧尽道义顾念(强权与道义背反,因为强权的本质就是反道义、反人类普遍认同的价值观),因此极权主义国家的一个显著特点就是警察国家或曰军警国家、警特国家,以维持自身权力而实施对全社会的思想控制、通讯控制、人身自由控制。
        
法律上的人权条文在极权主义国家除了欺骗之外毫无意义,因为极端的权力或曰权力一旦达到极端必然是对一切社会规则、一切行为准则、一切法律条文的最大凌辱和破坏,极权统治本身就是以践踏法律、公然违法的野蛮方式实现对全社会的统治和控制(即“维稳”极权统治),否则这种以人民为敌的极端权力无法存活。换言之,极权主义统治是以践踏人类一切道义、一切准则、一切人权法律条文为存在的首要前提,否则它一天也存在不下去。不谈结束极权主义体制而侈谈什么“把权力装进笼子”,不过是一句哄骗娃娃的谎言而已。
        
在人类历史上,没有任何一个专制集团能够像今日共产党极权国家的专制者们这样享有如此惊人的巨额财富和不义财产。这些特权家族像一群虎狼蟒蛇,贪婪地把整个民族国家的财富最大限度私利化,这个国民财富私利化过程就是借助极端的权力和暴力、伴随高度的政治腐败而实现并且表现为强盗式疯狂攫取、盗窃、豪夺、贿赂。换言之,他们凭借极端的权力和权力网而实现超法律、超经济、一夜暴富式超高速金钱积累、财富聚敛、财势扩张。在这种权力高度集中、财富高度集中于特权家族的同时,他们的道德腐败、生活糜烂和骄奢淫逸同时创造了历史之最。
        
极权制度、特别是共产党极权制度,是当代人类的最大堕落、最大耻辱、最大苦难、最大威胁。无论他们手中有多大权力和权势、有多少金钱和财产,他们的心灵却早已腐烂,他们的人格荡然无存,他们已成为极权制度下的一群衣冠禽兽、一伙行尸走肉、一堆没有灵魂的枯骨。

二十一

今日重读五十年前狱中林昭写出的这部血泪飞迸、悲愤欲绝的十四万言书,恍若天光一闪、雷电轰鸣,令人惊叹、令人扼腕。她对共产党极权统治的深刻揭露和犀利批判,句句闪烁着创见、睿智和思想的光彩,处处展示着这位思想家的非凡才情和悟性、寥廓的思想视野和精神境界、超人的胆魄和磅礴的正气。这些绝佳的精神素质使她超然飞升、成为人类反极权主义斗争中最伟大的女性、最富英雄气的思想家。

2013年6月4日完稿于多伦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