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图注:1989年7月5日,曼德拉与博塔总统在总统寓所秘密会面。出席者为:(左起)监狱长官威利·威廉斯将军、曼德拉(时为囚犯)、情报部门首长尼尔·贝纳德、博塔与司法部长库切。作者供图)

南非前国家安全与情报部门的头子尼尔·贝纳德屈膝弯腰,给曼德拉系好鞋带,以便让即将会见总统博塔的曼德拉,能给总统留下一个好印象。

这是1989年7月5日上午,此时的曼德拉,仍是在囚之身。他身外的世界,未改动荡、血腥,但政治协商与民主转型进程已经在暗夜中悄悄起程。英国《独立报》记者约翰·卡林在《打不倒的勇者》(Invictus)一书中,详实记录了南非结束种族隔离制度与民主转型之际,曼德拉利用南非白人热爱的橄榄球促进种族和解的故事,同时钩沉、还原了南非民主转型进程的诸多精彩细节。此书深获好评,著名导演克林特·伊斯特伍特于2009年将其搬上银幕,由老戏骨摩根·弗里曼出演的曼德拉更是格外传神。

今年以来,频传曼德拉病危的消息,令全球媒体本能地绷紧了神经,有的准备好了关于曼德拉的长篇文章,有的则干脆开始谈论曼德拉的遗产。棺未盖而论已定,并且是一致的颂扬,当今之世,能享受这种待遇的政治家,真可谓凤毛麟角。此时,重温约翰·卡林的书,别有一番体会在心头。

曼德拉是实至名归的。在南非从种族隔离制度向民主制度转型的过程中,他的坚韧、智慧的政治品格发挥了极为重要的作用,他的个人魅力、他对人性的洞察,也成为南非白人坚硬、粗砺的种族主义的溶解剂。在长达27年的牢狱生涯中,他没有泯灭理想,丧失斗志,而是苦练南非语言、熟悉布尔族人历史,包括学习南非白人最热爱的橄榄球知识,作为与南非白人沟通的桥梁。最终,从征服狱卒开始,直至征服种族制度金字塔尖的人物,曼德拉用另类的“攻城略地”,拉近了与南非种族主义者的心理距离,促成了政治协商与和解进程的启动。

然而,英雄毕竟是时势所造。上个世纪八十年代与九十年代之交的时势是:团结工会的反集权浪潮席卷波兰,柏林墙倒塌,与此同时,从1948年开始在南非实施的种族隔离主义也同集权主义一道,成为一种过时的事物。国际社会多年来的道义谴责、经济制裁和文化体育活动抵制,令南非种族主义制度成为过街老鼠,许多南非白人深怀道义上的自卑感。更重要的是,在南非国内,占据人口绝对多数的黑人,暴力抗争从未止息。这一切,使南非种族主义者认识到,种族主义制度已经无法持续,政治协商与民主转型不可避免,关键是在转型之后如何最大程度地保证南非白人的利益。

正是这样的时势,给予了曼德拉施展政治品格与个人魅力的空间与可能。此外,正如有人说的那样,政治博弈如足球比赛,如果只有前锋怒射,而门将呆若木鸡,或恼羞成怒拒绝承认进球,都很难说得上是精彩的比赛。南非民主转型成为人类历史上的经典剧目,应该归因于曼德拉与其对手共同的精彩演出。因此,诺贝尔和平奖才同时授予给了曼德拉与南非最后一位白人总统德克勒克。

一个不争的事实是,这么多年来,相比于对手,曼德拉身上的光芒无疑更为夺目。这是对反抗者的奖励,有其可以理解的原因。曼德拉的荣誉,配得上他的伟大,也配得上他所受的苦难。但是,作为对政治转型的案例研究,政治转型过程中居于强势地位的统治者的表现,无疑有特殊的价值。

往昔,曼德拉对手戏的戏份本来展现得就不够充分,并且一般都给予了种族主义制度下的最后一任白人总统德克勒克。阅读《打不倒的勇者》可以发现,其实,南非种族制度的终结,民主转型的开启,德克勒克完成的,只是临门一脚的动作,在此之前,已经有前人将“球”艰苦地盘带到前场。这些人中,包括曼德拉代表的南非黑人反抗者,也包括被看做死硬分子的博塔,以及他手下一众高级官员。其中,本文开头提到的南非前国家安全与情报部门负责人尼尔·贝纳德,令人印象尤为深刻。

安全与情报部门的头子给人的印象都是阴冷、死硬的保守者,往往负隅顽抗到最后一刻,为体制、制度殉葬。尼尔·贝纳德却不是这样。他灵活、变通,识大势,知变通,积极推动曼德拉与总统博塔的会面,甚至不惜降尊纡贵,屈膝弯腰给囚徒曼德拉系鞋带。

贝纳德能够如此,与他审时度势、顺应潮流的眼界与气度有关,也应该与他的教育背景有关。他就读于美国著名的乔治城大学国际政治专业,二十余岁时就以天才青年出名。博塔总统是在南非橘省大学一场政治学学术会议上第一次见到贝纳德的,当时,贝纳德的发言令博塔惊为天人,他立即将贝纳德请出学界,招入政府,领导国家安全局,当时贝纳德才三十岁。从1980年到1992年,他一直担任国家情报部门首长,其中将近十年都是为博塔服务,接下来的两年则为继任总统德克勒克服务。在他主导南非情报部门期间,南非的情报部门被认为可与美国中情局与英国情报机关M16相提并论。

与军方武力解决的意见不同,贝纳德领导的国家安全局抱有的理念是,“政治妥协才是解决国家的问题的唯一方式。”他预见到南非必将走上政治协商与民主转型之路,并且主动为之铺路搭桥。他对南非政治的看法,对博塔总统有不可低估的影响。正是在他的影响下,博塔总统于1988年授命其去与狱中的曼德拉接触,而贝纳德也因势利导,促成了曼德拉与博塔的会面。

贝纳德与曼德拉的会面,第二次就在监狱警官的家中举行,主妇准备了美味的晚宴。贝纳德后来对本书作者说,当时已开始让长期坐牢的曼德拉逐渐适应正常人的生活,并且已经开始协助曼德拉建立自己的政府。他多次提醒还是囚犯的曼德拉,管理国家的任务十分艰巨,从许多角度来说,都比不上身处伦敦的某家旅馆里,啜饮着南非产的啤酒,然后闲谈政府的所作所为。

贝纳德的可贵之处在于,他有坚定理念与健康常识,并且没有曲学阿世,而是用自己所学积极而巧妙地去影响领导者。当然,博塔总统的知人善任也足可称道。

在曼德拉的敌人中,与他共同获得诺贝尔和平奖的德克勒克其实并不为他所喜,他对德克勒克的评价还不如一般人眼中死硬、铁腕的博塔。当然,他对贝纳德抱有发自内心的尊敬。

南非民主转型的背后,曼德拉的这些出色的敌人值得历史铭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