BBC英国广播公司10月推出“巾帼百名谈天下”(100 Women – Half the World Speaks)特别系列,通过互联网、电视和广播,从妇女的视角讲述那些震撼人心的故事,了解当今妇女的生活、她们面临的风险、挑战、机遇。
“中国防艾滋病第一人”高耀洁医生自从揭露上世纪90年代中期河南农民因卖血和当地的“血浆经济”导致艾滋病蔓延惨剧以来,多次受到河南当地政府阻挠。高耀洁于2009年离开中国,前往美国哥伦比亚大学访问,目前居住在纽约曼哈顿上城。本文是高耀洁本人讲述她决定离开中国的原因和过程。如今87岁高龄的她在美国将她知道的中国艾滋故事撰写成书。
“中国防艾滋病第一人”高耀洁医生
2009年3月下旬的一天,我接到法国驻华大使馆打来的电话,对我说法国要给我发一年一度的“杰出妇女奖”。我没怎么听清楚,答说:“4月中旬,我要到上海参加《南方周末》的颁奖典礼,到时我们可以当面详细谈。”对方回答说好。不巧,《南方周末》主办的这个“中国梦践行者”致敬盛典的时间被推迟,我就没有去成上海。自2007年从美国领奖回来以后,我大多数的时间都花在整理这十几年来我在艾滋病调查中所获的资料。我对外界情况的了解也少了。不过,来找我的记者与艾滋病人有增无减。2008年1月就有58个艾滋病人来找我求助。
一、离家出走
到了5月6日上午9时许,我突然觉得气氛不对。我的电话又出故障,打不出去也打不进来,电脑也出了问题。我去小区门外超市买午饭时,发现小区内突然多了不少陌生人。他们目光异常,使我回想到2007年2月赴美领奖前被地方政府部分官员软禁前的情形。我中午饭也没来得及吃,假牙也没来得及带,两手空空,只取出电脑的硬盘(里面有三本书稿),心想我不能放弃!我把硬盘放在内衣兜里,匆匆从小区后门离开了家。我这次外出,完全是为了保住这些记录着艾滋病人生命和遭遇的资料,不能让这些资料白白地消逝。2007年3月我赴美国领取“生命之音”奖时,尽管很多议员出面留我居住美国安度晚年,我坚持要回国,一是为了这些材料,二也是为了我救助的艾滋孤儿们。岂料近两年会出现这样的生活呢?
我这个风烛残年的老人,非万不得己,不会只身出走在外,这次盲目外出,不知所从,只是为了把这些资料(艾滋病疫情的三本书)留给后人。苍苍大地,茫茫人海,何处是我栖身之地?。
我80多岁了,行走困难,离开家之后先到北京,又到成都,最后朋友把我安排到广州郊区,住在一个农家小楼上,天天修改书稿。此处离大学城很近,有不少志愿者和大学生来帮助我,他们每天都来两到三人协助我,为书稿打字,这给了我莫大的安慰。
那时,我多次思考,多次流泪。我只是为弱势群体说话,救助他们,一切活动都是自费,先后花去人民币一百多万元,我没有向政府要过钱,也没收任何人捐的钱,即便情面难却时收下钱之后,改日再把钱还他。
我为艾滋病受害者呐喊,是一个医生的职责,为什么一些地方政府官员要对我进行各种打压、造谣、诋毁并限制我人身自由?为什么对我的工作进行多次阻扰?甚至在农村疫区悬赏500元举报我,阻止我进入艾滋村?我往贫困地区邮寄书籍、衣物,多次大量丢失,我的电话经常打不通,我出门经常有人跟着。
我想来想去,不知哭了多少次!我权衡了利与弊,我想,本人若无声无息地死去,我手里的资料便石沉大海,而且外界一无所知。最后我决定出走。我托香港的朋友帮我联络,请他向我2007年在国外认识的朋友打了个电话,说我已经离开了家,无处可归,需要出国。7月中旬取得联系,7月下旬开始办外出手续。国外的朋友转托在美国的华人组织,请他们派人来接我。
离开国内时有大学生送行,临上飞机前,其中一位大学生送我到机场入口处,他交给我一个字条,他说:“奶奶,你到飞机上再看……”。我上了飞机打开一看,字条上写的是他的个人感悟和凭良心做人的信念。8月7日晚上十点离开了广州白云机场,途中三次转机,8日抵达目的地,我的心中一块巨石落了地。接纳我的是山东同乡,住在他们家里,他们全家都对我的生活照顾得不错,特别他家的三个孩子给我增加了快乐,其他诸位同人们帮我工作与生活, 如郭医生等,在那住了七个多月,我非常感谢他们。
这是我近几年出版的书,因同一种书有修订增版或外文译本,故称三本 (高骏摄)
二、寄居纽约
我离开家后,在国内外辗转多处,最后到纽约。2010年3月,我被哥伦比亚大学聘为访问学者,由外地搬往纽约,因为身体原因,有中国留学生陪我居住, 哥伦比亚大学教授们经常来看望我,特别是懂中文的東亚研所所长来的最多,我每次生病住院,他都赴医院探视我,为我将要出版的“艾滋病相册”写序, 令人深深的感谢!更促使我有信心尽力的、作好我要做的防艾工作,把书稿修改的完好、出版,让世人知暁中国艾滋病血传播的真相。
在此期间,我两次因血栓住进医院,2011年我在纽约的长老会医院做了心脏病手术。美国这里的急诊,及时认真。2012年8月我出医院。出院后的29天里,医生和护士9次来我家“家访”。最后一次,一个医生来家访,看到了我房中“高耀洁星”的奖牌,他用手机查了下我的经历,就开始坐在我家一直跟我说话,我也听不懂,只是看他很高兴,意思说,能够为我服务,他非常高兴。我们两个人比手画脚地沟通着,我觉得可滑稽,他能够将这些艾滋病人的故事告诉更多的人,我也很高兴。
在纽约期间,幸遇慈善机构和善心人,帮助我支付高昂的医药费,并把我的生活安排的很好,解除了我的后顾忧虑。世界上还有很多朋友和陌生人关心我的生活,特別是纽约留学生们,在我工作中帮助很大,因为我不会打字,多位留学生帮我攥写回复邮件等工作。
哥大的留学生们也为我举办讲座,请我介绍中国艾滋病疫情。自身体康复以来,我总共做过3场讲座。中国艾滋病疫情的历史,令人感叹唏嘘。有公共卫生界权威专家将此艾滋病事件定位为“世界公共卫生史上罕见的重大灾难性事件”。各地艾滋疫情被隐不报或少报,真相被封闭了。十年、二十年时间不知道病名、死了多少人更是不得而知。迄今艾滋疫情真相仍是不敢完全揭开,国内外很多人只知道河南有艾滋病,其实不然,全国有很多艾滋病传染者身份没有揭开,还有很多艾滋病病毒感染者甚至不知道自己感染了艾滋病,他们隐藏在茫茫人海之中,已成为鲜为人知的艾滋病病毒传染源。当今感染死亡已在千万人以上。(1995年周口王淑平医生统计过因卖血感染艾滋病者在500万人以上,还不包括输血者在内,见2010年第一期《开放杂志》。)十几年过去了,输血感染的艾滋病者大量出现分散各地,他大于卖血者10倍,我说的这些数字并不夸张。
后记:
我于2009年5月6日单身逃出我的家。若不是被软禁、无法继续工作,一个80多岁的老人非不得己,绝不会单身出走言语不通、生活不习贯的海外,每想起、谈起此情此境,泪水夺框而出……
自古人生谁无死?我不怕死,我怕的是手头这些关于中国艾滋疫情的真实资料被湮没。去年上半年三本书全出版了,还修订增版了。《高洁的灵魂》出了英文版,并获得香港笫四界优秀图书奖。
写此文时我心情非常难过,不过最大安慰是我出来时在硬盘中带出的三本书稿,全出版了,还有照片集是最后的一本书,目前,我正准备校对稿。本人己86岁,身体因病不支,多时躺在床上工作……留在人间的时间不多,应当让大家知道我这个人平生的遭遇,以作纪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