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我接受中山大学教授艾晓明採访时,她赠送给我一本黑色封面的《林昭十四万言书(影校本)》。她对林昭日记研究已久,林昭的一些文字内容曾极大地困扰了她。据说中国一些林昭研究者对这份手稿的解读分歧很大,甚至有人公开质疑她为何至今才公开这些资料。我同意一些学者看法,披露总比不披露好,晚披露也比不披露好。对林昭不为人知的狱中生活,我们必须深入恰当地分析。读了林昭十四万言书后,我也是纠结了很久才下笔.我非常敬佩林昭,她与我哥哥刘文辉两人命运相似,家庭出身和个人抗暴过程也相近,都在57年时成为青年右派、60年初遭遇厄运.我哥哥刘文辉是在1966年9月最早公开站出来驳毛发动文革十六条纲领的,成为文革中第一个公开在上海文化广场枪杀的人(1967年3月23日),整个惨案过程中,“四人帮”里上海三个人张春桥、姚文元、王洪文都参与其中。
我纪念哥哥的《反文革第一人──刘文辉》遭到政府干涉不准出版,有关部门内的人告诉我,同样是平反的文革英烈,能公开宣传张志新与遇罗克,却不能宣传刘文辉与林昭的原因是他们不仅反文革,更反毛泽东和反共产党.互联网上“林昭”的词条有数十万,“北大才女”、“自由女神”、“侠女”、“烈女”甚至“圣女”的称誉比比皆是。
而三哥刘文辉这样一个反抗暴政慷慨赴死的“反文革第一人”却默默无闻,是不是因为林昭是北大才女,而刘文辉只是个普通工人?北大作为新文化运动的揺篮,是知识精英平台,宣传更容易?北大人在林昭题材上都可以为曾经的软弱镀金?不管怎样,我都坚信,随着时间的洗礼,历史会还原一切真相。中国独立制片人胡傑採访我时,送了他拍的令我热泪盈眶的电视片《寻找林昭的灵魂》,并表示有兴趣拍我三哥刘文辉《反文革第一人》,遗憾的是我难以协助他找到类似林昭的档案资料。
我与林昭都在关押未决犯的上海南车站路的上海市第一看守所先后关过二次,共四年多。林昭是60年8月被上海静安区公安局拘捕,后因案情上升关到第一看守所,61年“保外就医”后,又因和苏州右派朋友成立“中国自由青年战斗联盟”,再次被收监关在一所。我奇怪,65年底林昭被静安区初级法院判刑20年,而不是被市中级法院判决,这是违反规定的,据我瞭解所有关在一所的政治犯一律有中级法院处理。我和林昭判决后又都关在上海提篮桥监狱服刑,最后林昭在提篮桥监狱服刑时继续反抗,於1968年4月处死刑。在她被处死刑时我还被逼参加“学习”
我曾先后两次进一所,非常熟悉监狱内政治犯的情况,这个监狱管理严苛,有“北有秦城、南有一所”之说. 67年初当造反派夺权公检法后,监狱秩序大乱,一日三顿饭改二顿、停止每日看报和放风改为几个星期一次、洗澡三个月一次,从审讯到判决一路简化成“公检法”一条龙,草菅人命,68年枪杀政治犯如麻,林昭等一批政治犯就是在这种背景下被残酷处决的。
我哥哥被判死刑时,林昭日记中几十次提到的所长找过她,这位北大毕业生所长是林昭的学长,似乎对林昭特别感兴趣,单独谈话机会一定不少,所以林昭会有这段描写:“贵第一看守所所长对於我这名为反抗者的女囚之想入非非的邪念早就露头了──他嘴巴上那些不乾不净、不三不四的意在戏弄我的鬼话老也没断过.”
林昭日记44页还有这样一段话:“看守悄悄检查监房,不是一次,那一张半纸我并未藏起──你们那位贵所长似乎表示出对我某种和解诚意。”我猜测,在一所也只有这位所长有权利,能让林昭长期写日记,他为什么敢违纪怎样做,令人好奇?
我仔细读了林昭手稿《思想日记、牢狱之花、给柯市长的信、自诉书》,除了她讽刺、嘲笑、控诉《人民日报》和党报等先生们几十次外,提到次数最多的就是柯市长与老柯,其中有不少与柯庆施“生死恋”甚至“冥婚”
的疯话,日记中匪夷所思地写道:“阴险毒辣十恶不赦的独夫党魁这样坏事做绝,而且坏到入骨!上海市长的冤死十分真切地证明着这一点!”36页写道:“父母终究是父母!柯市长,我请求您为我作主。在东南宁沪一带──知识界中有那么多人对他比较服膺,不难看出柯氏得民心的程度,他既可以获得民心,当然也就可能获得我心!”44页写道:“我自诉书里一些着实的字眼与有份量的话语,结果逐成为柯氏的催命符,而直接导致了他的惨遭谋害!柯氏噩耗传来的当晚,我向门外来人惨笑而伸着大姆指讚曰:有种!”林昭还自责,她要为柯死负责任。林昭写毛泽东如何对她怀有私情,又因发现她与上海市委第一书记、华东局第一书记柯庆施的恋情而极度妒忌,於是毛泽东竟下毒手暗害了柯庆施……的内容。
林昭认定柯是“冤死”,她深恶毛滥杀无辜,用与柯冥婚表达反抗暴政的决绝.柯庆施是毛派极左,善於溜鬚拍马,他那句最着名的:“我们对毛主席的话,理解的要执行,不理解的也要执行”足以概括他的嘴脸。但是,为什么林昭会花这么多笔墨称讚他?唯一的解释就是:她被逼疯了。林昭日记30页写道:“在给我戴上两副反铐并以防止自杀为藉口,公然把特务派入监房对我日夜进行虐待侮辱谩骂殴打直至逼迫我愤呑药皂求死。”
林昭日记中很多文字被秘而不宣,特别是这段与柯庆施的生死恋和“冥婚”,我同意冯胜平等人的观点:她疯了,林昭这些文字纯属幻想、妄念。
但是作为研究者,对这些文字视而不见、存而不论,是说不过去的。这样一位公认的反抗专制暴政的英雄若真是精神病患者,这些失去理性的言论和行动,还谈得上“大无畏”、“胆魄”么?那些“疯话”流传出来会不会影响她的形象?
其实,我不能想像林昭怎么可能长期写日记并保留下来的。犯人特别是政治犯平时不可能有笔与纸,只有写交待材料或要检举揭发别人,才能经获准拿到笔纸。另外,狱内几个月定期抄监基本上片纸不留。政治犯和外籍犯中有背景、有特权的人多得很,但没有人能在牢房里写有损共产党的任何文字,就算是为了收集置林昭於死地的材料允许写,也不可能允许她写这么长这么多。日记中那么多对毛谩骂,以及恶毒攻击的“防扩散言论”,一次就够杀头了。监狱怎么会容许林昭长期写十几万字如此激烈的文字,并能让家属领出?不合情理,也根本不可能。只有一种解释,狱吏包括训导员、所长与审讯员都认为林昭疯了。
圈内人告诉我,林昭档案流失的低级错误,共产党不会再犯,你三哥刘文辉档案解密,除非共产党倒台。
我猜测林昭的资料泄密,有四种可能,一、平反初期的混乱,监狱犯低级错误;二、某个司法帮凶的良心发现,有意泄露;三、有目的性操作误导他人,内容让你们去猜测;四、内部人一定认为林昭是疯子,她的手稿是发疯情况下写的内容无所谓,判决时就是这样内定的。
社会各界的绝大多数人,其实并没有阅读过林昭狱中的完整文字,而只是从报导中瞭解到一个高度简约纯洁化、崇高甚至神圣化了的林昭。我觉得,只有实事求地把林昭十四万字日记客观如实公佈出来,才能让人们全面客观、公正瞭解世上还有一个有血有肉的林昭,她是如何在残酷高压迫害下,出现病态幻觉的精神失控情况下写出“疯话”的。
2013年5月21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