茫茫宇宙,人类很渺小;茫茫国际,个人更渺小。刘晓波和莫言,标准对立的两位,为什么都获得同一名义的奖?诺委会不可能告诉公众。按100多年前制定的行规,他们要保密50年,直到当事人全部死绝,直到权力交易真相贬值到无人关注。
2010年10月8日,我自柏林乘火车去参加法兰克福书展,中途得知,我的老友刘晓波获得诺贝尔和平奖。
狂喜之余,一个谜团自心底涌起。果然,随后从几个渠道,我听说刘晓波对探监的刘霞说“这个奖是给六四亡灵的”,接着他哭起来。我没有哭,可这句话像石头,压了我许多天。是的是的,在中国异见者看来,诺贝尔奖至高无上,只有近3000名死难者的代表,才有资格获得。所以这些年,我和刘晓波等人的重大议题之一,是提名“天安门母亲”的发起者丁子霖教授为诺贝尔奖候选人,我们写过若干文章,公开联名呼吁推荐至少5次以上。丁子霖的儿子在“六四”镇压中被枪杀,风声鹤唳中,她作为遇难者家属,第一个打破沉默,向国际社会指控刽子手政府。接着的20余年,丁子霖夫妇一直被软禁,但他们根据一星半点线索,经过若干地下渠道,逐个寻访,竟然串联了180多位“六四”难属,形成影响深远的“天安门母亲”群体。大伙儿互相激励,蒐集屠杀证据,记录真相,在海外出版成册,并年复一年上书当局,追究罪责,令独裁者坐卧不安。刘晓波对我说:“丁子霖的工作令人想起1986年诺贝尔和平奖得主埃利∙威塞尔,后者的写作主题是纳粹灭绝犹太人的记忆。颁奖辞中,‘把个人关注化作对所有暴力、仇恨和压迫的普遍谴责’,也适用于丁子霖。”
我们数年努力没有结果。也许我们数年努力的结果,正是刘晓波获奖?当年他起草《零八宪章》时,刘霞预感要惹祸,可刘晓波不觉得,甚至认为“内容挺温和”。而后他锒铛入狱,我作为签署者被多次传讯,也没意识到“问题严重”。2009年愚人节,刘霞的生日,我还摆脱监控,特地从成都跑北京“祝寿”。在十来人的生日会上,我喝醉了,将刘霞抱起来转圈儿,结果一起摔倒在地。刘霞哎哟直叫,可还咯咯笑呢。大伙儿都认为,刘晓波不久会出来。刘霞对我说:“你出钱给晓波买张躺椅好不好?他回家一坐下就想起秃头老廖。”
没料到共产党这么狠,在圣诞节前夕判刘晓波11年。这个期待别人获奖的囚徒,自己获奖了。在颁奖现场,一把空椅子放着奖状,女演员朗读他在中国法庭的《最后陈述》,也就是《我没有敌人》——这是他四次坐牢的报酬吗?这是他的妻子刘霞随之被与世隔绝、几乎发疯的报酬吗?甚至是他的妻弟刘晖受到株连、也被判11年的报酬吗?而同在北京的77岁的丁子霖,已没法去探望刘霞和刘晖了。她说:“有30多位难属去世,我也病了,没多少日子了。地上没有公平,我们就去天上找吧。”
关于丁子霖和刘晓波的诺奖谜团,永远也解不开了。因为按游戏规则,诺奖评选程序要保密50年。
2011年我逃到西方。2012年10月8号,我自柏林乘火车去参加法兰克福书展,中途得知,共产党高官莫言获得诺贝尔文学奖。我想起两年前的今日,我的老友刘晓波获奖,太有戏剧性了。
作家赫塔∙米勒抨击说:“这是给追求民主、自由的人们一记耳光。”她曾经目睹莫言在2009年法兰克福书展期间代表中国官方的种种言行。中国民间抗议声浪此起彼伏,艺术家艾未未说,莫言“真是个流氓”,他和诺委会都因此“成为一个反人类和反言论自由政权的帮手”。我也高声谴责,我甚至策划了艺术家孟煌去斯德哥尔摩颁奖现场裸奔抗议。刘晓波和莫言,一囚徒,一高官;一言论审查的批评者和受害者,一言论审查的拥护者和受益者。自“六四”屠杀以来,刘晓波的所有书籍都被查禁,莫言的所有书籍都得以出版。莫言早就知道刘晓波的处境,可他却代表党中央在瑞典撒谎:言论审查和飞机安检一样,我多次过安检,甚至要脱鞋、解裤带,我不舒服也没办法……我没听说狱中有作家,有个作家朋友,是因为偷东西坐牢……
这样的奴才怎能获人类“最高奖”?并因此和理想主义者刘晓波、丁子霖扯上关系?上帝开的什么玩笑?我通过网络和国内朋友交流,有人怀疑是“利益平衡”:因为颁奖给刘晓波,激怒了中共,所以中国就利用海关检查,拖延时间,让挪威进口的三文鱼变臭,使之蒙受巨大损失;北欧三国与中国生意不少,如果不转变态度,接下来的日子会更难熬。
难怪中共政治局常委李长春在公开贺电里说:“莫言获得诺贝尔文学奖,既是中国文学繁荣进步的体现,也是我国综合国力和国际影响力不断提升的体现。”——这里的“综合国力”和“国际影响力”令人疑窦顿生:难道这又是不同制度的两国之间暗箱运作的案例?
茫茫宇宙,人类很渺小;茫茫国际,个人更渺小。刘晓波和莫言,标准对立的两位,为什么都获得同一名义的奖?诺委会不可能告诉公众。按100多年前制定的行规,他们要保密50年,直到当事人全部死绝,直到权力交易真相贬值到无人关注。可在今后50年间,谁敢担保他们不会犯比颁奖给莫言更大的错误——没有监督,没有解释,没有质疑——这比地球上任何独裁都更不合理的终极文化独裁,我们居然不得不服从。
由此我理解曼宁、阿桑奇和斯诺登,他们在另一战线挑战权力黑幕,让世界变得透明。
2013年12月初于柏林
注:本文为英国《卫报》为纪念《零八宪章》和刘晓波入狱五周年的特约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