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林昭的现代体抒情长诗《普洛米修士受难的一日》与《海鸥之歌》创作于同一时期，即一九五八至五九年。最初发表于自办油印刊物《星火》第一期（此刊物仅出一期即遭当局取缔、控罪）。
林昭原诗用“普洛米修士”，而非“普洛米修斯”，当有她的考虑。“修士”一词，既是英文Prometheus后半之音译，又带宗教意味，即基督教的修道士、修行者。林昭信奉基督教，选用此辞有她的独特理解。她很可能认为普罗米修斯为人类福祉、反抗威权、自我牺牲的英雄行动具有浓厚的宗教精神。因此，我尊重并采用林昭原题目。
此诗以希腊神话中的英雄人物普罗米修斯反抗宙斯威权、盗天火给人间、遭受酷刑惩罚的故事为题材，写的却是反抗中国极权暴政的当代青年志士的思想信念、英雄性格和苦难命运。这显然是一代人在“反右”运动中受难而结出的心灵之果。
二
据希腊神话，普罗米修斯是泰坦诸神(Titans)之一，他创造了人类，他爱护人类、造福人类、教会他们各种技能，成为人类走向文明的导师。他知道只有火才能使人类超越众生、成为万物之灵，而火是众神特权专有，不允许人类共享。他决心违背众神意志，牺牲自己的生命，盗取奥林帕斯山上的火种送给人类。众神之王宙斯（Zeus）暴怒，用锁链将他永久地捆缚在高加索山上的悬崖巨石上，令恶鹰每日以利喙啄食他的肝脏，夜里肝脏长出，次日恶鹰再来啄食，日日以剧痛折磨他。千百年后，赫拉克利斯(Heracules)来到此地，射死恶鹰，砸碎锁链，救出普罗米修斯。
这个著名的希腊神话成为近三千年来人类文学创作的灵感源泉之一，成为人类反抗暴君、反抗暴政、反对特权、追求人权和人类幸福的主题形象。古希腊诗人赫西俄德(Hesiod, 约750-650 BC)在诗作《诸神谱系》(Theogony)中讲述世界起源和诸神谱系，有一百零九行写普罗米修斯及其与宙斯的冲突(507-616)，在他的另一部叙述农夫生活的诗作《勤劳与时光》(Works and Days)中有五十八行写到普罗米修斯(47-105)。此后，普罗米修斯这一反抗者形象激发了西方许多作家诸如卢西安(Lucian)、薄伽丘(Boccaccio)、卡尔德隆(Calderon)、歌德(Goethe)、赫尔德(Herder)的创作灵感。 法国作家纪德(Andre Gide)则有作品《未缚牢的普罗米修斯》(Promethee mal enchaine)。西方文学史上最著名的是古希腊悲剧之父埃斯库罗斯(Aeschylos)的剧作《被缚的普罗米修斯》(Prometheus Bound)和英国诗人雪莱(P.B.Shelley)的诗剧《解放了的普罗米修斯》(Prometheus Unbound)。
三
林昭的抒情长诗《普洛米修士受难的一日》为世界文学史上的普罗米修斯文学形象提供了新作。此诗由三章组成，切入点选择普罗米修斯受难中的一天，分别为黎明、白昼、夜晚三个时间段。诗人集中笔墨，表现在这一天里普罗米修斯遭受的痛苦迫害、他的坚强性格和坚定信念，动人地刻画出他反抗暴政、反对特权、蔑视强权的英雄个性和追求自由、坚持正义的崇高人格。
第一章开篇是高加索群山嫣红的晨曦，被缚在悬崖上的普罗米修斯苏醒，此时，紧跟着黎明的第一缕晨光，天边飞来两点流星——“宙斯的惩罚使者”，每天准时奔来执行她们的残酷使命。面对美妙晨曦和痛苦迫害构成的这种分裂的悲剧性人生，诗人采用双重透视角度——“我”“他”——揭示普罗米修斯的心灵渴望和痛苦：
——来了，那宙斯的惩罚使者，
她们哪天都不误时辰。
……娇丽的早晨，你几时才能
对我成为自由光明的象征……
钉住的镣铐像冰冷的巨蛇，
捆得她浑身麻木而疼痛。
呼一声拍起翅膀，他身旁
落下了两团狰狞的乌云，
铜爪猛扎进他的肋骨，……
诗人灵敏捕捉瑰丽自然与苦难人生构成的不谐和音，凸显英雄人格的悲怆性，将宙斯爪牙的到来、普罗米修斯的渴望和痛苦、恶鹰的啄食一气呵成，把诗作迅速引入悲剧氛围。“落下了两团狰狞的乌云”，这暗喻灵动传神。
虐杀者们肆无忌惮地残害这身为囚徒、“没有任何抵抗的可能”的神明。“谁还能指望鹰犬有人性？/戏弄牺牲者对牺牲者是残酷，/对戏弄者却是游戏，刺激而高兴”，兀鹰贪婪撕咬，囚徒痛苦痉挛，“新鲜的热血使它们酩酊”“它们争夺着，撕咬那颗心，/它已经成为一团变形的血肉，/只还微微跃动着，颤抖着生命。”在诗人笔下，毫无人性的恶鹰撕咬的不是希腊神话中说的肝脏，而是心脏，使这种迫害和痛苦深广、强烈而致命，更增添一层心灵痛苦。这里，诗人感同身受地直写血淋淋的迫害场景，笔下显示一种直面人间大苦难的胆气。
他极度痛楚，冷汗淋漓，每一次呼吸都像吸入“千万只纤细的银针”，“但受难者像岩石般静默，/听不到一声叹息或呻吟。/镣铐的边缘割碎了皮肉，/岩石的锋棱磨烂了骨筋”，“受难者巍然的身影”岿然不动，“对这苍穹他抬起双眼，/天，你要作这些暴行的见证”。诗人笔下这位仰望苍穹的受难者，性格坚强，信念坚定，深信一切暴行皆是罪孽、必遭天谴。诗人省己视物的大眼界，给笔下人物的精神性格增添深度和广度。
四
这时，宙斯出现了，他想方设法“对我泄恨”，以表现他“君临万方的赫赫威灵”，以鹰隼的利爪“向囚徒证明胜利者的光荣”。诗人洞悉，专制者势必心灵狭隘、威权常受情绪左右、不是泄恨就是炫耀，这是极权政治特点之一。对这位“握着雷霆的大神”宙斯，普罗米修斯的态度不是畏惧而是“怜悯”。显然，这位囚徒在人格和道义上俯视宙斯。对于强权及其爪牙，他的回答充满伟大的殉道者精神和对迫害者的高度轻蔑：“啄吧，受命来惩治我的兀鹰，/任你们蹂躏这片洁白的心胸，/牺牲者的血肉每天都现成，/吃饱了，把毛羽滋养得更光润。”
宙斯和普罗米修斯的对话，是思想和性格的交锋。普罗米修斯拒绝妥协，做出精彩回答：
火本来只应该属于人类，
怎能够把它永藏在天庭？
哪怕是没有我偷下火种，
人们自己也找得到光明。
人有了屋子怎会再钻洞？
鸟进了森林怎会再投笼？
有了火就会有火种留下，
飓风刮不灭，洪水淹不尽。
火将要把人类引向解放，
我劝你再不必白白劳神，
无论怎么样，无论那一个，
想消灭人间的火已经不成。
这三节表达三层思想：一，拥有火，是人的权利，把它永远藏于天庭、只让神族享用是不可以的，即使我不盗取火种给人类，人类“自己也找得到光明”。这就是说，人类完全可以自己找到真理、解放自己，无须神明代劳解救或施恩。二，人类不会走回头路，而是要永远向前，获得更大自由，决不会再进鸟笼；人类一旦有了火（自由的思想），火种是不会熄灭的。三，“人间的火”是任何强权都无法消灭的。这就是说，人类必将走向自由和解放，任何势力都不能阻止这一潮流和趋势。上述思想内涵，是希腊神话没有的，也是埃斯库罗斯剧作和雪莱抒情诗剧没有的。（本文中的引文段落系引者划分，原诗不分节）
五
普罗米修斯继续论辩，恍若寒光闪闪的利剑：
神族这样的统治那能持久，
你难道听不见这遍野怨声？
贱民的血泪会把众神淹死，
奥林匹斯宫殿将化作灰尘！
你何必问未来暴动谁是首领
要伸张正义的都是你敌人
你自己种瓜得瓜种豆得豆
说不定杀你的就是你至亲。
这里揭示：一，“神族”的统治已怨声载道，造孽的“众神”将死于“贱民的血泪”，神族的统治必将终结，神族的强权和特权筑成的奥林帕斯宫殿必将灰飞烟灭。这里，诗人高扬的是“贱民”的神圣人权及其翻天覆地的伟大力量，而不是什么“众神”的力量。这就是说，“贱民”的力量高于“众神”。二，暴政为自己制造出无数敌人，渴望和伸张正义的人都是你的敌人，知道谁是暴动的首领对你毫无意义，人们会站在正义一边，杀死暴君的人可能就是暴君的至亲。这就是说，正义和良知使人心归正归仁，而不是血缘决定立场，暴君和暴政必定灭亡，至于他最后死于谁手并不重要。这两节清晰表达这样的思想信息：神族的统治必然灭亡于贱民的起义，造孽的暴君必定自食恶果。女诗人对这个古代神话做的现代性改造是很明显的：贱民反抗和推翻众神及其暴政，暴力和特权建立的玲珑宝塔将土崩瓦解。这是法国大革命的理念所含有的现代民主思维和革命气质。
六
值得注意的是，在希腊神话里，普罗米修斯和宙斯皆属掌握最高权力的泰坦神族（Titans）。他们的祖父母就是天神乌拉诺斯(Uranus)和地神盖娅(Gaea)，这天神和地神生有六男六女，即泰坦族十二巨神。十二巨神彼此婚媾，男神伊阿佩托斯(Iapetus) 和女神忒密丝(Themis)就是普罗米修斯的父母，十二巨神中的男神克罗诺斯(Cronus)和女神瑞娅(Rhea)就是宙斯的父母。普罗米修斯和宙斯是至亲的堂兄弟关系，皆属统治家族成员。而且当初宙斯兄弟姐妹们共同发起与暴虐的父母和叔伯辈争夺最高权力的战争，普罗米修斯站在宙斯一边并为之出谋划策，因此使宙斯迅速战胜父辈而掌握统治权。但是宙斯很快走上父亲的暴虐不仁之路，普罗米修斯则走向同情人类、帮助人类、提高人类地位的道路，因此遭到宙斯的严厉惩罚——以锁链缚于高加索悬崖、任由恶鹰撕咬肝脏。
可见，普罗米修斯实乃希腊神话中泰坦族统治集团中的政治异议者和正义力量的代表。他反对本家族的特权、专制和暴政，反对歧视人类和不平等观念，而且努力使人类获得自由。女诗人显然抓住这一具有现代文明思想的精神内核并且高扬之，使这一古代神话与现代自由信念和民主潮流合拍。诗中“神族这样的统治那能持久”一语，含有革命性质或曰翻天思想，即家族垄断、特权制度和专制政治必须推倒。普罗米修斯说出此言，显示统治家族中的分裂，一代新人站在人类自由和天地正义一边（普罗米修斯的母亲乃正义女神，普氏显然带有母亲的血质）。普罗米修斯可谓最早的叛逆的贵族形象，最早与自己的特权家族决裂的精神代表。这样的真知和预言由普罗米修斯之口说出，实有依据。在希腊文里，他的名字意思是“先知”或“预知未来”。诗中“你何必问未来暴动谁是首领”一语，是因为宙斯知道普罗米修斯具有这种掌握隐秘、洞知未来的超凡能力，才来逼迫他说出这一秘密，试图把隐患消灭于萌芽中。
“说不定杀你的就是你至亲”一语亦有所据。按照希腊神话，克罗诺斯推翻了父亲乌拉诺斯的统治而夺取最高权力，宙斯则推翻了父亲克罗诺斯的统治而夺取最高权力，并且将父亲和许多泰坦神囚禁于地狱最深层。女诗人笔下普罗米修斯此言实有所本。
宙斯听到普罗米修斯这番话，勃然大发雷霆之怒，一时地动山摇。普罗米修斯讥刺宙斯：“谁会把你和宽仁联到一起，/那简直辱没了宙斯的英名。”这就是说，宙斯的“英名”就是偏狭、残暴。对于宙斯所说的“神族将万世永存”（专制永存、特权永存也），普罗米修斯看透这种豪语和自信不过是胆小鬼走夜路吹口哨为自己壮胆，实乃自欺欺人：“何必还重复陈旧的神话，/问问你自己可把它当真。”对于宙斯“谁敢造反我就把它荡平！”这种暴虐镇压手段，普罗米修斯的回答讥刺而风趣，有平民口语风格：“我知道在这方面你最英武，/但走多了夜路准碰上冤魂。”宙斯的暴虐、造孽、国人的冤案和屈死，皆在不言中。
面对宙斯的残酷迫害，普罗米修斯毫无惧色：“你可以把我磨碎，只要你高兴，/但丝毫救不了你们的危运。”宙斯之言“你的头脑是不是花岗岩石？”，似用毛泽东的语词“至死不变、愿意带着花岗岩脑袋去见上帝的人”（一九五八年四月十五日毛氏《介绍一个合作社》，“花岗岩脑袋”一语在“文革”中成为毛派极左势力时常使用的词语），透露宙斯身份的当代暗喻。普罗米修斯回答：“不，是真理保守了它的坚贞。”宙斯：“这么说你要与我为敌到底。”普罗米修斯：“被你认作敌人我感到光荣。”宙斯：“我叫你到地狱里去见鬼！”至此，双方对话谈崩。宙斯施展雷击电闪法术：
半边山峰向深谷里倒下，
满空中飞沙走石伴着雷鸣，
电光像妖蛇在黑云中乱闪，
真好比世界末日地狱现形。”
诗人展开丰富的想象力，恍若李白梦天姥诗、李贺雁门诗“甲光向日金鳞开”之奇境。宙斯“狞笑着腾身飞上了层云”时的威胁话“谁说我惩治不了你？等着！/不叫你死，剥皮抽你的筋！”一语，竟然后来在女诗人入狱后与独夫民贼及其势力短兵相接对话时也出现，诸如“我制不服你个黄毛丫头，我倒不相信！”“难道我怕你？”云云（林昭十四万言书第四十三页）。
对于暴君这种残忍行为，诗人忍不住讥讽的笔墨：“对于被锁链捆绑的勇士，/对于失去抵抗能力的囚人，/对于一切不幸被俘的仇敌，/你们的英武确实无可伦比。”这是一群“英武”的懦夫。普罗米修斯昏死于这群懦夫之手。第一章就此结束。
女诗人走的人生道路正是普罗米修斯与宙斯对抗之路，这幕悲剧情景毫不走样地发生在她身上。普罗米修斯的睿智之言成了女诗人狱中对极权统治者发出的英雄之言。
七
第二章以绮旎柔情抚慰着沉痛，将情思引入优美的诗境，悲情笼上浓郁的抒情和浪漫色调。这是格外清丽的柔板旋律、精美动人的诗行、美妙的想象，显示女诗人丰富的心灵和才情：
高加索山岭清凉的微风，
亲吻着囚徒焦裂的嘴唇，
花岗岩也在颤动而叹息，
它想把普洛米修士摇醒。
山林女神们悄然地飞落，
像朵朵轻盈美丽的彩云，
用她们柔软湿润的长发，
揩试受难者胸前的血腥。
她们的眼眶里满含泪水，
她们的声音像山泉低吟——
醒来，醒来啊，可敬的囚人，
生命在呼唤着，你要响应。
鹰隼啄食了你的心肺，
铁链捆束着你的肉身，
但你的灵魂比风更自由，
你的意志比岩石更坚韧。
微风的亲吻，岩石的叹息，山林女神的悄然飞临、轻声呼唤、长发爱抚，无不浸透着女诗人的柔情蜜意。灵魂的自由、意志的坚韧（“你的灵魂比风更自由，/你的意志比岩石更坚韧”），《海鸥之歌》中的这一主题（“他自由得象风”），在这首抒情长诗《普洛米修士受难的一日》中益发强烈地复现。
这深情、富于沉思、带有悲伤色调的柔美抒情旋律，宛如罗德里格(J.Rodrigo)的《阿兰胡埃斯吉他协奏曲》(Concierto de Aranjuez)之柔板乐章(Adagio)，柔情似水般轻灵展开，突然被滚滚惊雷、阵阵乌云、雰雰惨雾打断，宙斯出现了，他轻车简从，“两肩上栖息着那对兀鹰”。在这位“全身被钉在岩上”“无助而孤零”的伟大囚徒面前，宙斯却惊恐不宁。
宙斯改变战术，双方展开对话。诗人揭露宙斯的伪善戏法和骗术，向受迫害者问寒问暖，假惺惺责骂肩头那对恶鹰“孽畜”“可恨”，“闻到点血就说啥都不听，/我早已叫它们适当照顾”“有什么要求你不妨提出，/能够办到的我总可答应”。这位囚徒静静回答：“只望你收起些伪善，行么？/那对我真胜似任何酷刑。”暴君的伪善比酷刑还让人难受。毫无疑问，年轻女诗人对当代中国的体验及其对极权统治者本质的洞察，构成她对笔下人物的深刻理解之基础，使他们的心理性格增添文化深度。
宙斯劝说叛逆者“悔过”，以奥林帕斯山上众神富贵尊荣的特权生活诱使叛逆者“回头”：“你不想再回到奥林比斯，/在天上享受那安富尊荣？/你不想重新进入神族家，/和我们同优游欢乐升平？”但是反抗者拒绝与之同流合污：“我厌恶你们的歌舞升平，/今天我遭受着囚禁迫害，/但我不认为自己是罪人。”普罗米修斯响亮地指出，他热爱自由胜过生命，自由是无条件的，不能拿它做交易：
是的！我酷爱自由胜似生命。
可假如它索取某种代价，
我宁肯接受永远的监禁。
宙斯对这位叛逆的神灵讲出一番特权有理和专制理论：“我们不愿人间留半点火星，/火只该供天神焚香燔食，/那能够给贱民取暖照明！/当初是你从天上偷下火种，/现在也由你去消灭干净，/为了奥林比斯神族的利益，/你应当负起这严重的责任。”如果把“火”“火星”“火种”诸辞理解为自由、民主思想理念，把“天神”理解为独霸权力、宣扬专政、鲸吞全民利益的权贵集团，那么这首长诗所含蕴的思想启蒙性和政治批判性一目了然。
（未完待续）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