摩尔与亨廷顿认为,新兴的中产阶级,将产生与传统政治精英分享政治权利的要求,从而成为推动民主转型的主力军。在《第三波》一书中,亨廷顿将多个国家的民主化成功实例,归因于存在一个庞大的城市中产阶级。在当下,这种中产阶级推动民主化的观点,仍然被很多人奉为转型理论的圭臬。
新近的研究,对这种经典理论提出了更细致的修正。达隆·阿西莫格鲁将社会划分为精英、中产、大众三大群体。中产阶级,在政治博弈中扮演“双面人”的角色:他们既可能与传统的政治精英进行利益交换,共同压制大众的反抗运动,以维持社会秩序的稳定;也可能与大众结盟参与抗争,迫使政治精英释放更多的权利,从而推动民主转型。中产阶级参与政治博弈的动机,在于最大化自身的利益。
然而在中国,尽管近年来中产群体一直在扩大,但却从未产生过实质性的政治转型压力。人们所见到的现实,是统治集团丝毫没有放松对积极抗争人物的打压,以及为作此陪衬的大多数沉默的中产。
实际上,所谓转型理论,也只是对既往历史经验的分析与归纳。因此,如果理论的条件与客观的现实不符,那么理论也很可能无法适用。
笔者认为,有两大原因,足以使中产阶级推动民主转型的理论,在中国破产。
其一,亨廷顿理论有一个明确的必要前提,那就是在传统政治精英的内部存在分裂。坚决镇压的保守派,与同情抗争的开明派,在对待抗争态度上的对立,成为吸附中产阶级参与博弈的必要条件。在此,中产阶级的真实态度是,与其让大众革命推翻政府,全面地破坏现有秩序,还不如迫使统治集团加剧分裂,从而驱逐其中最保守的一派,以降低转型变革的烈度。换言之,中产阶级,其实更恐惧社会的全面失序。只有当低烈度的变革成为可能之时,中产阶级才会选择加入大规模的抗争运动。
反观中国,目前仍然属于列宁式政党的党国体制,内部纪律依然高度统一,也并不存在这样的分裂对立。在这种情形下,任何真实的政治抗争诉求,势必会指向对整个体制的否定。因此,在这个现实面前,中国的中产群体所面临的两难选择是,要么完全放弃既有的秩序,要么继续承认当下的体制。考虑到自身的利益,绝大多数恐惧大规模动荡的中产,显然会选择后者。
其二,中产群体,唯有与自治性的社会团体结合,融合到所谓的公民社会,才能拥有实质性的政治博弈能力,形成一个“阶级”。在民主转型史上,韩国的天主教会,台湾的律师群体以及长老教会,便是这种自治团体的典型代表。政治学者列文斯基,在考察了多个国家的转型历程后指出,足够强大的中产阶级与公民社会,可以为政治反对派提供充分的经济资源与社会基础,使其免于被当权者迅速扼杀,从而有利于形成持久有效的反对运动,增加转型成功的可能性。
然而在当下的中国,并不存在一个宏观的“中产阶级”,而仅仅存在一个个原子化的“中产分子”。自治性组织向来是打压的重点对象。不用说自治教会与独立团体,就连近年网友之间的“同城饭醉”,也屡屡受到当局的禁止。在这种情况下,被原子化的孤单的中产个体,更倾向于依附体制的立场以寻求庇护,而不是正面地去反抗体制。
由于前述原因,当下中国的中产群体,在完全没有博弈能力的情况下,唯有寄希望于统治集团发起主动的政治改革。而在统治集团内部并无分裂的现实面前,濒临绝望的部分知识群体,只好在宫廷政治的八卦中,或爬找体制分裂的蛛丝马迹,或编造政治对立的神话。前一阵互联网上流传的“政法系绑架论”,以及最近出台的“先集权后改革论”,便是这种心态的真实写照。
当下的中国,与传统意义的威权体制不同,党政军一体化的党国体制,到目前为止并没有丝毫的实质性改变,执政党依然牢牢地控制了政治、军事、经济、文化的核心资源,并且成功地压制了社会的自主发育。学者莫之许恰当地把这种国家形态称为新极权体制。在新极权面前,中产群体无法成为一个阶级,没有实质的变革能力,也鲜有坚决的变革意愿。由此,笔者认为,在这种状况得到彻底的改变之前,中产群体很难在未来成为推动中国转型的动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