台湾学生因反对两岸服务贸易协议而占领立法院行政院的抗议行动,引发广泛争议。对该事件的杯葛纠结之处,已有很多深度报道和分析。在此我想从更宏观的角度,就其中凸显的民主观念与实践问题,略作一些思考。我的核心观点是,不能以某种单一的、固定的、概念化的、理想化的标准来看待民主,以免造成在评价民主成败时以偏概全的误读和因噎废食的效果。说到底,一个民主必须具备足够的张力与活力,才可能走向成熟;也只有通过不断地对抗、制衡、修正、调适,民主才能前行并壮大。具体而言,可以分述如下:

  其一,民主是多元的。很多时候,人们总是试图给民主一个简单的定义,然后用这个定义来衡量现实中的民主真伪。王绍光曾以古希腊的直接民主为范本,认为其他的民主尤其是代议制民主,乃是不合格的民主。这种观点有意无意地忽视了直接民主本身的时空语境及缺陷,亦无顾民主内涵不断丰富的必要和可能;另一种单一化思维则反其道而用之,将民主定义为选举和多数决,然后指出选举在程序和实质、广度和深度等方面的欠缺以及多数暴政存在的问题,从而得出民主是不好的或不可欲的结论。

  凡此种种,都是否认了民主本身的多元性。民主最大的价值,就是体现了社会主体对政治公共生活的参与性结构。职是之故,民主所反映的利益诉求和权力中心都应该是多元的,仅仅以直接或间接、过程或结果、审议或决策等单一模式来描述民主,皆是偏颇的。民主诚然要顾及多数人的利益,但也必须尊重和认真对待少数人的声音和诉求。这一方面是因为多数少数、强势弱势,是随时间空间的维度转换的,另一方面也是因为,生活在民主共同体中的人们需要通过不同的方式和渠道,参与到事关自身利益的事务中来。

  其二,民主是开放的。正因为民主是多元的,所以它也是开放的。福山曾提出著名的“历史终结论”,认为民主体制将在人类制度文明进程中取得最后的胜利。但这一“终结论”的判断,却引起人们对民主的很大误会。许多人不加思索地以为,终结意味着封闭、停滞和专断,殊不知却忽视了民主所具有的开放包容的特质。与其说民主的到来关上了历史之门,毋宁说民主为文明复兴提供了充满机遇的开放平台。它使生活于其中的人们能以坦诚心态应对各种复杂问题的挑战,不断拓展文明进步的空间。

  民主的开放意味着,这个社会的观念与生活方式已不再是一元的了,人们之间的利益和立场也不再是非此即彼的了,所以我们必须容忍异议和不同,懂得妥协与尊重。这里没有唯一正确的答案,寻求答案和共识的过程也是动态的、博弈的,既要争取权利,又要释放善意。开放性还意味着,社会的进步并非简单地自上而下或自下而上的过程,而是多重力量合力的结果。唯有秉持开放性原则,我们的眼光才不再局限于那些政治化的党政权斗,而是把民主实实在在地视为一种共存共荣、实现自我、开拓创新的生活方式。

  其三,民主因而是实验主义的。民主植根于人类寻求自主自治的天性,滋养于人类生存发展的各种经验教训。人的理性是有限的,人也有自利的倾向,所以不可能预先确定某种万世一系的乌托邦体制。一代人必须自己寻找一代人的答案。民主在强调人的主体性的同时,也承认人有犯错的可能,承认社会的缺陷及其改进的可能,所以它允许实验,以便在不断的试错过程中逐渐形成和完善一套良好的自我纠错机制。民主体制下,不是不可以犯错误,而是尽量避免犯下大的错误,同时也尽量避免犯下重复的错误。

  民主的实验主义回应了民主的多元与开放特征。既然每个人都不能以正义和正确自居,那么为了使我们做出的选择付出较小的代价,取得较大的善果,我们就有必要求同存异,尊重妥协,并训练、学习、培养和提高民主的技艺。民主的技艺弥散于民主生活的各个层面,既具体入微,又非同小可,如何抗争与妥协,如何坚持原则并留有余地,如何把基本主张转化为可操作的方案,如何缩小分歧寻求底线共识,如何确立新的游戏规则并形成常规化的习惯民情,诸如此类,都需要反复操练磨合,共同塑造民主的生态系统。

  其四,民主体现了富有活力的秩序。民主的实验主义决定了犯错的可能,这使得许多观察者担忧:民主的激情会不会破坏秩序,进而导致民主的倒退?就拿此次台湾学生占领立法院行政院的行为来说,在很多方面的确破坏了法治及公共产权的边界,其中也大有值得从民主技艺层面商谈的地方:有没有穷尽其他合法的抗争渠道?是不是奉行了有理有利有节的原则?当他们以政府违反议事程序为由抗争,但其手段也同样违反基本程序时,这其中是不是也存在自相矛盾难以服人之处?

  然而,也许我们对秩序的理解也过于单一僵化了。民主的抗争方式毕竟与议题的特殊性及大的政治背景相关,一如美国1960年代的民权运动一样,也是在以违法的方式挑战不公正的法律。民主是弹性的,而不是刚硬的。如果别的制度化参与渠道畅通,就会吸纳非制度化参与,或者使非制度的表达边缘化特殊化。形式多样的抗争方式,对民主秩序起到不断助推的作用。良好秩序的关键不在于认定学生违法,而在于对抗双方即学生和政府如何处理这种违法。在学生一方,有勇气抗争,也就该有勇气承认行为的出格并坦然接受处罚,像苏格拉底那样,这样才能成为守法的榜样;在政府这边,则要尽量节制,遵守文明底线,在恢复秩序的同时积极寻求沟通解决。经过这样的善意博弈,才会形成新的更有活力的秩序。没有挑战就没有进步,民主的秩序理应建立在这种宽容自信的基础上。

  其五,民主反映了更为长久的价值。民主的确可能是短视的,一如托克维尔所诊断的那样,民主的平等倾向会带来平庸和嫉妒;人人自私自利,可能造成对公共事务的冷漠。但这只是问题的一面。托克维尔提出要靠自由的精神来提升民主的境界,然而只要我们稍加查考他的观察,就会发现自由的精神恰好也蕴育于多种多样的民主参与渠道中,无论是乡镇自治、行业自治、宗教精神、法学界精神,其实都生动反映了前面所总结的民主的多元开放特征,好让每种力量都能发挥并互相制衡。

  民主更有可能是目光长远的,这一论断更具说服力的理由,正在于民主对实践理性的珍视。那些指责民主目光短浅的人,往往持有的是精英视角,他们看不到自由、独立、尊严感、责任伦理等价值,都必须借助民主的实际行动、为权利而斗争的历程,才能自下而上地生长。抗争者也许有冲动、激进、非理性的一面,但也不可小觑他们能从切身利益出发,敏锐地感受到精英们所看不到的那些更具公共性和长久性的诉求。当我们坐而论道,对民主价值日渐隔膜,也许那些投身于民主浪潮中的新人们,早已把我们远远地甩在了身后。

  其六,所以,民主在对抗中前行。对抗植根于人性,不因掩盖而泯灭。但我相信唯有承认这样的对抗,并让对抗有充分表达的渠道,才能凸显民主可贵的价值,即真正意义上的平等精神和主人翁意识。有些人说,今天占领立法院,明天就会占领别的地方;今天因这件事发动占领,明天就可因别的事践踏秩序。这种逻辑是典型地主观推论,滑坡理论。它既误会了民主,也误会了对抗。民主因多元、开放、实验、宽容及其对秩序的终极培育,所以更在意尊重和理解,更强调分寸感和边界感的把握。在民主框架下,对抗不是敌对,也不是为反对而反对,而是正视分歧,寻找共赢的出路。

  对抗的真谛在于相互间的认真对待。要反对少数人的专断,也要反对多数人的暴政;要尊重权威与秩序,也要重视自由与活力;要让政府与社会之间互相牵制,也要让政府内部及社会内部形成制衡的格局;要珍视当下,也要考虑过去与未来。一个民主的社会,离不开忠诚的反对者。在对抗发展的意义上,民主也许会有倒退,但更应该看到和重视的是其经验意义上的积累与增进,从而夯实民主的基础。民主表面的乱象和曲折的进程,往往反映了复杂的政治利益生态。然而,民主的追求终将超越单纯的政治游戏,走向人类丰富多彩的福祉。而我们这些今天还站在民主岸边的人,也终将下河游泳,亲身体味其中的苦乐甘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