图:陈一谘与女儿
 
父亲走了,十几年来起起伏伏,他与沉疴共存,一切好像都早有预示;而对于习惯了见到他一次又一次以顽强意志战胜病魔的我们,一切又都来得实在太过突然——谁都没准备好,除了父亲。 父亲走的时候没有痛苦,没有恐惧或挣扎,嘴角挂着一丝微笑:他是安心地离开的。
父亲是个公众人物,在大家眼中他是伟人、是豪侠、是旗帜——不过对我来说,他是一位慈爱的父亲,一个活生生的幽默又坚强的人。
父亲是个”奇怪”的人。印象最深的是小时候填表,对我来说其中每每最难的一项就是”父亲工作单位”,为了这一项,小学的表格我往往要请妈妈帮我填。背诵多次,”中国农村发展问题研究组”,还是如此遥远而陌生,甚至无法一口气念完的一个名字。多么羡慕别的小朋友在父亲职业一栏填上”小学教师”或”自行车修理”。最崩溃的一次莫过于,有一天当我终于把”中国农村发展问题研究组”背下来并完整无误地填好时,兴奋地向父亲汇报我的”成就”,父亲告诉我他现在有新的单位了,它们是”中国经济体制改革研究所”和”中国政治体制改革研究会”。
父亲是个性情中人,脾气说来就来。2000年,我们在纽约和父亲的几个新老朋友们一起吃饭,席间有人对六四学生们语出不逊,父亲听后震怒,拍案而起,用雷霆般响彻厅堂的嗓音一番唇枪舌剑把对方说得面红耳赤,完全不知如何应答,而后父亲说:”与你这种全无良知的人同席共餐真是莫大的耻辱!”而后拂袖而走。我只能在一众人等无比惊诧的眼神中匆匆跟上。
父亲是个脚踏实地的人。大多数人都知道父亲有极强的组织能力,其实父亲更是个积极的实干家。初到美国,我协助父亲为《当代中国研究中心》做了一些文案工作,其中一项是给信封上贴邮票。几百封信,就我和父亲一起贴邮票,邮票稍微贴歪,父亲就会发现,并且让我重贴。他说,小事情代表的是大态度,旁人了解《中心》的第一步就是通过这个小小的信封,连邮票都贴不正的机构一定没有好的做事态度。
父亲是个有极强使命感的人。2008年一次偶然的机会与朋友的亲戚聊起六四事件,对方对事实竟几乎完全无知。父亲没有满足于在一次辩论中说服一个人,而是意识到不能让后人忘记历史的教训,遂开始积极筹备一部关于六四的纪录片。由于资金匮乏、人力不足,片子的筹备工作异常艰辛。在父亲的坚持和一众友人的鼎力相助下,一年后《历史的震撼–天安门事件实录》问世了,从此人们多了一个客观的渠道,了解那段历史的真相。
父亲是个懂得迂回前进的人。《道德经》有言:”上善若水,水善利万物而不争”,父亲对此深有心得。在面对争端时他不赞成激烈对抗,而主张谈判和妥协,他最关心的总是把对人民可能的伤害降到最低,可能的利益放到最大,而个人的得失从来不在他的考量之中。
父亲是个深谙中华传统文化的人。出身于一个传统大家庭,父亲对于孝悌之道时刻尽心奉行。对老人尽孝尽心,对一众弟妹体贴爱护无微不至。每逢节庆一定会给所有亲人轮流致电问候,嘘寒问暖,无限关爱。父亲常说,他这一辈子为中国老百姓的福祉鞠躬尽瘁,对得起国家人民,唯一让他不安的是对不起家人,没能在家人身边多些陪伴。
父亲是个简朴的人,”俭以养德”是他的座右铭。Yard sale 上花一个quarter买的两件破棉袄,他补了领口补袖口,补了袖口补臂弯,就连补丁都是家里用旧的毛巾充当,还美其名曰”孔雀服”,这件破棉袄在父亲离去前最后一周,他还穿在身上。
父亲是个极具生活品味的人。父亲卤的猪蹄和牛肚远近闻名。多年的老卤汁后来跟着父亲从普林斯顿搬到纽约,又从纽约搬到波士顿,最后又从波士顿搬到洛杉矶。每当大家提出异议时,父亲就会给我们讲当年他的一个叫吴大寡妇的祖辈是如何在兵荒马乱的年代,在从四川搬家到陕西时,坐在马车上随身携带陈年老卤。后来吴大寡妇还在慈禧太后落难时捐赠过万两白银,被封为”一品诰命夫人”。老卤与万两白银似乎有着很深关联。
父亲是个豁达开朗的人。虽然内心里他非常希望我这个独生女儿在身边陪他,可是嘴上从来不说。别人问起”怎么不让孩子搬来美国陪你?”他总是说:”孩子有孩子的事,她好就是最好的。”直到生命最后的十天前,电话里我得知父亲病情有反复,问起要不要我过来看他,他还说:”你忙你的,不用管我。”
父亲是个有极强意志力的人。2002年罹患淋巴癌以后的12年里,病痛一直纠缠着他。2008年7月发急性胰腺炎,同年10月诊断出晚期胆道癌,西医说他只有5%的存活可能。祸不单行,两年后,又发生第十胸椎骨折。然而出乎所有人的意料,他不但活了下来,还正式启动了个人回忆录的工作。作为准备,他开始阅读整理大量文件史料,从2010年4月到2011年10月,仅用一年半时间,他独立完成了百万字鸿篇巨著《陈一谘回忆录》。
父亲是个性情真挚、朋友遍天下的人。除了国家领导、宗教领袖、学界精英,父亲的朋友更有修车师傅、餐馆服务员、水果摊子老板,真是男女老少通吃。父亲最后的日子里,家里请了阿姨来帮忙照顾他。因为脾胃极弱,所以父亲的饮食是有严格标准的,其中一项就是要坚持素食。父亲有时会馋肉,阿姨就逗她开心,说等你好了给你煮一头猪吃。父亲说,那不够,要一头牛才行。转念一想,又改了主意,说要一头牛再加一头猪。在他生命最后的日子里,虽然时时在面对病魔,由于他的乐观幽默,家中却无时不是沉浸在欢笑中的。
父亲像是一颗生命力顽强的种子,掉在哪里都生根发芽、开花结果。几年前在西来寺求得佛语,言:”从征万里起风沙,南北西东总是家。”很多人为父亲惋惜,觉得他89后壮志未酬,而被迫去国。去年跟父亲闲谈及此,父亲笑了,”人生自古祸福相依,你看要不是我89年到美国来了,你又怎么能来,我又怎么能得了3个美国籍孙儿呢!”我补充说,”你又怎么能遇到萧雨这份奇妙姻缘!”父女会心莞尔。
2009年父亲重病期间梦中得诗一首,”人年七十古来稀,老夫沉疴留残躯。此生坎坷为寻路,幸存婴儿自在心。”这真真是父亲一生的写照。经历的所有风风雨雨,没有让他变得世故圆滑,反而是回归了孩童的天真;十几年与病魔顽强抗争,没有让他变得刚愎自用或畏缩柔弱,反而越到晚年越放松幽默。
4月14日早上,一切如常,院子里父亲手植的丁香花开了,馥郁芬芳。我们折了一支,放在父亲鼻子旁边,他点点头,嘴角扬起。下午两点半,他一觉醒来,我开玩笑说他梦到小孙子了,他又是微笑。半个小时后,在家人的陪伴下,父亲安静地离开了。走得干净洒脱,没有恐惧或焦虑。之后在家停灵的24小时,朋友们来与他告别,每每恍惚,感觉他随时会睁开眼睛坐起来,他走得实在太安祥了。人生至高境界,不过如此。
父亲,我爱你,有你为父,我无比骄傲。现在,我虽然看不见你,但是我知道你会一直在我们左右,对我们爱护如旧。
父亲,安息吧,我们会好好照顾自己,更会彼此相爱。
永远爱你的女儿,丫丫
2014年4月21 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