适逢青年节,友人在微信朋友圈发来台湾留影,其中有与王丹的合影,经年未见,丹哥风采不减,沧桑之痕迹也历历可见,这让我想起318太阳花运动初起不久,丹哥与乌尔凯西去立法院探班,时空交错,代际对比,令人感慨万千。
青年运动常起于人们意料之外,且往往由世人目为颓丧堕落的一代青年所为,其中原因,颇耐人寻味。赵鼎新先生在其名着《天安门:国家社会关系与八九北京学运》一书中曾指出,相比80年代初曾被赞誉为天之骄子的一代大学生,八九一代学生在事前曾广泛被认为是没有理想的一代,不思学习,盛行60分万岁,且平时并不关心时事,而寻求个人生活之满足,主要为以下几派:麻派(打麻将)、托派(考托福) 、旋派(跳舞)、鸳鸯蝴蝶派(谈恋爱),在当时人眼中,不啻为“垮掉的一代”。
无独有偶,太阳花学运的青年在事情也不为社会所好评。这批台湾年轻世代被称为草莓族,被认为普遍抗压性低、承受挫力底,忠诚度低,服从性低,稳定度低,个人权益优先于群体权益,简单低说,就是被老一辈人认为好吃懒做。可就是这样两代被看轻的年轻人,却作出了令人刮目相看的大事,挺身而出,独对权力,引来了广泛的支持和同情。
一个社会在需要作出重大的前途抉择之时,往往会陷入长期的酝酿过程,矛盾冲突的力量于暗中撕裂, 1980年代的大陆,因为有限的市场化改革,在人们内心引发了对于未来走向的思考,究竟是经由进一步的改革,直到最终改变整个体制,还是将改革局限在现有限制的范围之内,根本的分歧正在暗中发酵。对于孤独成长的个体青年而言,能本能地感受到其中的撕裂,却无能作出清晰的判断,赵鼎新先生从国家社会关系精辟地分析过89学运,而作为八九一代,我能回想起当时学生的苦闷与挣扎,不仅出于个人前途的担忧,也出于对所在社会未来走向不确定的恐惧,尤其是1986年底学运夭折后的冲击,于是,青年敏感的心灵选择了逃避,遁入个人的生活之中,这正是八九一代在学运前被看作是“垮掉一代”的心理基础。
在当时依旧强大的极权压抑之下,社会情绪并不能得到充分的表达,最终,更为敏感,也更为无私无惧的青年,在机遇窗口也就是胡耀邦突然逝世来临的当口,率先表达了出来,由于青年内心挣扎与社会脉动的共振,青年们看似莽撞的行为,又在瞬间点燃了社会的共鸣,一场轰轰烈烈的学生运动遂应运而生。与25年前相似,台湾社会近年来也陷入与大陆关系的重大选择分歧之中,青年们的个人前途与社会的忧虑相互纠缠激荡,最终被张庆忠强行通过服贸协议所点燃,而青年愤怒也切中了社会的脉动,引发了震动全台的318太阳花学运。
激发青年们登场的,往往是社会的根本选择,青年们的诉求大多彻底和清晰,这也因此引来争议。当学生们将根本选择清晰地呈现出来的时候,往往会招来激进的非议,尤其是那些认同渐进温和改变的人们,会畏惧突如其来的选择,可是,如果不是渐进温和改变的始终阙如,会需要最没有思想能力、最缺乏社会资源,也最缺乏阅历见识的学生站出来吗?无论是1989的天安门,还是2014的立法院,如果不是社会已经因此陷入到了某种危机状态之中,仅仅是少数学生的呼吁,能引发如此之大的共鸣吗?也因此,正是因为渐进改变的失败,才会有激进诉求的登场,如此的青年愤怒,不外是守护一个社会的最后底线,正如包刚升先生在微博所言:“激进固有害,但青年激进皆因社会陈腐。”
当然,学生也成长于陈腐的社会之中,而不可避免地带有所在时代的烙印,89学运中的诸多思维特征、话语符号、行动方式,都带有共产意识形态的特征,太阳花运动中,也出现过是否占领行政院的内部争议,远推至五四运动,更是出现了打砸乃至火烧赵家楼的行为,但必须要看到,社会越进步,学生运动也越文明有序,即使在1980年的极权背景下,学生们也能做到严守非暴力和自觉维持秩序,更不用说生活在民主环境下的台湾青年了,他们有着更为充分的准备,这一群草莓族,早在2008年就发动过反集会游行法的“野草莓运动”,也经历了反核、反媒体垄断、反都更以及一系列的劳工、环保运动,行动组织能力更强,相比25年前的89学运,专业程度更高,也更智慧、冷静、更平和,有纪律。也因此,用学生运动中的若干言行瑕疵来指摘乃至否定学生运动,不仅是不成立的,更是无耻的,难道不该由成年人来为这些瑕疵负责吗?
一些知识分子出于对文革似专政群众运动的恐惧和对89年悲剧的错误反思,以渐进理性为旗号,而负面化看待学生运动,放大学生运动中的言行或策略的瑕疵,甚至将之比为红卫兵或义和团,在我看来,这乃是认知能力和价值观念的严重扭曲,从守护底线出发的青年愤怒,截然不同于响应最高权力意图的红卫兵或义和团,这样的愤怒,不是为了取宠于统治者,反倒势必面对权力反噬的不测后果,如此的勇敢壮举,不应蒙受这样的污蔑。要知道,没有人会拒绝渐进理性的改变,但也要认识到,青年的愤怒并非从天而降,而一定程度上是社会失败的产物,也因此,青年的愤怒往往也意味着社会重生的机会,对这样的青年愤怒,更需要的是珍惜,而不是痛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