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國當下正值新一輪集權高峰,權力進一步得到強化與鞏固。於內於外,體制都呈現出一種非常強勢的姿態。顯然,這種形態,還將穩定持續一段時間。在此期間,體制不大可能遇到強力的挑戰,也不大可能面臨重大的危機。因此,當下既不會有改革,也不會有革命。

不過,如此以來,體制將進一步剛性化,而基本失去彈性變革的可能。這樣,就帶來一個問題,如果體制,最終不可避免地要發生根本變化,那麼將以何種形式,才能完成這種轉變?
或許正如薩托利在《民主新論》(G. Sartori, The Theory of Democracy Revisited)一書中,所指出的那樣:剛性的體制,只能被打破,最終只會帶來一場革命性的轉變;除非發生一場戰爭,也能達到同樣的目的。
某些人士,對這種前景非常悲觀。他們認為,中國的底層民眾,素質還不夠高,權利意識還相當低下。在貧富嚴重不均的情況下,如果爆發革命,則中國很可能回到毛澤東革命的老路上去,繼續進入下一個毛式專制政權。他們因此主張,既然革命如此糟糕,就應該不惜一切代價,盡量避免革命發生。
在中國的教科書裏,毛澤東的共產革命,被過度神話。作為對馬克思歷史決定論的一種應用,20世紀前頁的毛式革命,被描述成中國階級鬥爭推動下的歷史必然。因此,根據官方意識形態,由毛式革命所產生的毛式政權,也就通過這種歷史決定論的因果必然,而獲得了邏輯必然的合法性。
在今天,那些認為未來中國,還將再次發生毛式革命的人,他們在價值觀上,未必贊成官方,但在思考上,卻潛移默化,接受了官方的這種邏輯。他們認為,既然在過去的社會條件下,毛式革命是中國的必然,那麼在未來,貧富差距甚至還有過之無不及,若再次發生革命,則毛式革命,就無法避免。
然而,即便是在20世紀,毛式革命,恐怕也絕不是什麼歷史必然。根據法國學者比昂科(L. Bianco)的研究,中國在近代,產生過兩類截然不同的農民運動。一類是自發農民運動,大多數都具有明確的具體動因,例如抗稅、抗役等等。農民的抗爭矛頭,直接指向官府勢力,而不是農村的地主富農。在這類運動中,農民主要反對權力欺壓,而並沒有產生階級鬥爭的傾向,也沒有均貧富的暴力訴求。
而另一類農民運動,則受到共產主義者的推動;階級鬥爭,成為運動的主導思想,地主富農等財富擁有者,成為鬥爭的名義標靶。比昂科重點研究了20年代彭湃在廣東陸海豐的事蹟,以翔實史料說明,共產主義的組織與動員,才是導致出現這種共產運動的決定性因素。
但如果認為,中國的共產組織,僅僅依靠自發力量,就能發展壯大並形成革命,那就未免過於天真了。根據學者楊奎鬆的考察,在上世紀20年代,中國至少產生過數十個共產主義組織,但在後來均消失無蹤,唯有接受蘇俄大力資助的一支,最終成活,並在後來,通過內戰,奪取了全國政權。
實際上,從政治分析視角來看,中國上世紀的所謂共產革命,也是地緣政治衝突所導致的結果。
長期以來,革命事件中的地緣政治因素,被人們嚴重忽略。直到近幾十年來,這一因素,才逐漸被國外學術界所重視。研究結果表明,地緣政治,對革命的性質以及結果,具有非常重要的影響。
例如,英國光榮革命爆發時,英王詹姆斯二世,試圖與法國路易十四,結成天主教同盟。英國的國教派以及清教派,為反對這種政教聯合,與新教國家荷蘭密謀,引來威廉親王西征,以一場戰爭的形式,完成一場革命。天主教與新教的矛盾,絕對王權與共和體制的衝突,這種跨越歐洲板塊的地緣政治博弈,正是光榮革命發生的大背景。
中國的辛亥革命,也深受地緣政治的影響。孫中山所領導的同盟會,從日本民間如梅屋莊吉等人,獲得大批資金支援,北一輝等日本青年,更是直接加入同盟會參與革命。辛亥革命的結果,是革命派與實力派的妥協。初期的民國政府,具有威權與共和的雙重性質。而後來的國民黨,則從蘇聯接受大量資助。北伐戰爭後的南京國民黨政權,具有更明顯的列寧式黨國色彩。
如果革命處於封閉的地理環境,並且受到周圍國家的敵視與遏制,那麼革命鬥爭,確實有向極端發展的可能。類似的例子,包括法國大革命以及俄國革命。但如果是開放環境下的革命,並且革命者受到民主陣營的資助,那麼革命後所建立的政權性質,則更可能具有親民主的一面。
青年學者李宇暉,曾撰文指出,毛式極權的悲劇,根本不是文化現象,就像北朝鮮與紅色高棉一樣,歸根結底,是一個地緣政治現象。受本身的意識形態影響,共產政權,具極強的國際對抗意識,以及輸出革命的衝動。反過來,在共產輸出革命被有效阻止的地方,如馬來西亞與新加坡等地,都不曾成功建立起共產政權。在今天的全球範圍,毛式意識形態與組織形態,也已經極度邊緣化。目前屈指可數的毛式共產組織,僅存在於印度等國的偏僻山村地帶。
未來中國,如果真的發生革命,那麼幾乎可以肯定,會是一種開放環境下的革命。中國經濟與全球緊密相聯,貿易總額與GDP比率已達70%,不可能再象毛時代那樣,全面倒向蘇聯,而與世界隔絕。另一方面,當下中國,本身就是最大的新極權國家。如果發生革命,專制勢力方面,唯有威權大國俄羅斯,尚有可能,對中國的走向具有較大影響;除此之外,小國諸如舊極權的朝鮮,或新極權的越南,都不足以對中國產生重大作用。而來自美國、歐洲、日本等民主陣營的干涉,顯然更可能具有明顯的槓桿(對專制的遏制)與鏈路(對民主的支援)優勢。
以開放格局的國際視野觀察之,對於未來毛式革命的恐懼,無非是一種杞人憂天,甚至是一種誇張的恐嚇。被神話的毛式革命,在今天還能衍生出種種關於轉型的恐怖故事,由此看來,中國某些知識人,不但在先天上具有知識結構缺陷,在後天上似乎也是食舊不化,不思進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