近期,海内外网络上“红二代”一词出现的频率大涨,大有压倒“太子党”和“官二代”的架势。作为一个在极权社会生活了半辈子的写作者、媒体人,对极权社会的谎言和暴力,对极权社会创造、推广政治“新语”(奥威尔小说《1984》中的提法),我有着条件反射式的警觉:这个新词是否符合客观事实?是否和以前一系列极权社会独创的词汇一样都属于政治洗脑?是否是极权社会的语言“巫术”,通过词语上的魔法,以垄断的宣传工具为推广利器,进行集体催眠,完成洗白黑暗面、征服人民心灵,最后把普通大众和群氓变成美杜莎眼中的石头,不仅毫无辨别力,毫无抗争意志,而且变成人形化石?

群体性事件是“群体性交事件”吗?

这些年来,中国极权社会创造了很多新词汇,举出几例就可明了其中奥秘,比如:“群体事件”或“群体性事件”,用以取代中国发生的骚乱、示威、游行、静坐、罢工、举牌抗议等事件。这些事件的发生是一种客观存在,但是如何讲述、如何报道、如何传播它们,实在是一项技术活儿。

按照极权社会的人间天堂理论,极权社会的体制比西方自由民主社会体制优越不知多少倍,人权至少“好五倍”,怎么这些骚乱、示威、游行、静坐、罢工、举牌抗议等居然也此起彼伏?这不符合极权社会的洁净无暇与秩序。

极权社会要打造的是如同电影《怪物史莱克》里面那个国王城堡般的秩序:街道干净整洁(城管的理论基础就在此),人民整齐划一,让鼓掌就集体鼓掌,让喝倒彩就集体喝倒彩——全党共讨之,全民共伐之。极权社会有一个百试不爽的自慰句式:“XX总体还是好的”,为它的人间天堂理论服务。你举出多少黑暗面,你举出有多少个康师傅、徐军头、薄贝勒这样的贪官污吏与淫棍酷吏,都无损于党的伟光正,“党员总体上是好的”。总体论“战无不胜”。

在“总体形势是好的”情况下,极权力量恨不能天下人都闭塞视听,不知道五步以内发生的骚乱、游行等事件,一叶障目,掩耳盗铃,得过且过,混一天是一天,骗一天是一天,捞一天是一天,所以,用笼统含混的群体事件来取代具体的骚乱、游行、示威、静坐、罢工等等,是最合适的策略。你海外媒体不是要报道吗?按我的套数走。而内部,由于媒体几乎都是喉舌,喉舌对群体事件要么不报道,要么就是有通稿,统一口径去讲述一个天方夜谭式的故事。

罢工?宪法上已经消失了权利,怎么可能在现实上出现呢?出租车司机罢运?罢字不好听吧?改成停运吧。于是报纸上会出现“某城部分出租车停运”的报尾巴新闻。多年后,历史学家研究这起事件,还会误以为出租车在那天集体坏了,停运嘛,车坏了,也必须停运的。

爆炸?别提那个炸字好不好?你看南京一起化工厂大爆炸事件,南京的报纸怎么报道的——全用的是爆燃。燃烧嘛,没有炸字那么刺激耳膜。青岛管道爆炸,均可按这一模式办理。

邓小平一句“历史宜粗不宜细”,道尽极权社会语言巫术的秘诀。科学家为什么要进行详细的分类?旨在追寻真相。而历史和语言如果粗了,就模糊了真相。试想,群体事件和群体性事件,用来形容一群人在打麻将行不行?形容南京一位副教授组织人马搞群P和性派对的事件行不行?群体性事件,会不会后来的历史学家研究当代极权社会文献,误解为“群体性交事件”啊?

红二代还是血二代?

用追寻真相的法眼,去洞察、破解极权主义的语言巫术;用探求语言本义的照妖镜,去照见极权社会词语魔法下的本来面目;如此,你就不难发现“红二代”一词面目也十分可疑。

本来,民间的“太子党”的说法,体现出民众对专制社会血缘世袭、特权继承的不满。一个未经民选确认的权力组织,本身合法性就摇摇欲坠,加上又权力私相授受,官僚子弟在晋升通道中一马当先。过去是一个太子继承皇权,现在则一批“太子们”继承党权,在这个权力游戏中,虽然也有草根们偶尔入围,但太子党压倒性的优势是不言而喻的。

官二代也是相对客观的说法。官二代者,老官的崽子和女儿也。但所谓“红二代”者看不上官二代,觉得在权力的谱系中,他们才是正宗的八旗。父辈的鲜血换来的江山,怎么能给草根出身的平民官员坐天下和打理呢?尤其是草根中还爬来了康师傅、徐军头这样的“蛀虫”,这更让他们“是可忍,孰不可忍?”

“红二代”一词,在我看来就是极权社会的语言巫术和词汇魔法之一。红朝以红色为正宗,如同古专制以黄色为帝王颜色。红朝不以红色为血腥耻辱,不以红色为危险和杀戮信号。红朝以红为根正苗红,为血统纯正。故“红二代”一出,虽天下权柄世袭继承者比比皆是,但也减轻了皇权专制千年积淀的奴性文化熏陶下的民众的嫉妒、愤怒,甚至可以舒缓那些追求人权、自由、民主的公民对权力世袭的批评压力。

在我看来,“红二代”不是反映客观真相的词汇,红是色彩,“红二代”是主观判断甚至溢美的词汇。东罗马帝国曾因竞技场支持者的不同,有“蓝党”和“绿党”的分野。红朝江山一统,人民都在党国的掌控中,如果少部分“太子党”们成了“红二代”,草根们是什么颜色?是沉默的蓝色工蚁,还是打了鸡血般的颜色?有“红二代”,是否还应该有黑二代,黄二代,绿二代?以垄断色彩来暗喻权力垄断和血缘世袭的合法性,有独立思维能力的公民无论如何也不应跟风,不应瞎迎合的。

既然他们那么喜欢鲜红血色,不仅享受着父辈祖辈的血酬,又对红色血统相当自傲,何不让他们享受“血二代”的名号?让人民一想到他们,就想到鲜血、血酬、血腥,岂不更接近事实真相?

政治语言的堕落与真相美学

乔治•奥威尔曾在一篇随笔中论到:政治语言使英语堕落。政治语言同样使本已堕落的汉语更加堕落。汉语文化传统中本已有“为尊者讳,为贤者讳,为死者讳”的扭曲、隐瞒真相的因素,政治的功利性使语言巫术与魔法大行其道,为权力大船畅行无阻打通洗脑航线。

中国古语中本来也有十分简洁有力的词汇形容“群体事件”与所谓“红二代”,比如:“民变”,比如“公子”“衙内”“阿哥”,为了避免语言的堕落,为了追求语言的真相与美学张力,必须对极权社会的语言巫术和词汇魔法时刻警醒。用这种追求真相的精神去考量,所谓“人民”、“解放”、“改革”、“特色民主”、“中国化”、“爱国”、“民主党派”、“法治”、“祖国”等等政治意义上的词汇,其本质都一目了然。

不去思考词汇的本义就无法通往真相;没有真相就没有自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