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的现实政治还有个规则,是新一届领导团队上台,都要有新的强力宣传,以宣示新任领导者的格外光荣伟大。
 
 
 
 

一般来说,多少受过中国传统教育的中国人都对自己的历史和文明有很强烈的珍惜与自豪。即使在那些对中国的政治和社会採取特别尖锐批判态度的人群中,这种对故国衣冠的珍爱和自豪之情也是很自然和常见的,很多时候,正是这种强烈的对自己种族和文明的热爱之情推动他们走上放弃自我安逸和献身国族公共利益的道路。

中国的执政党拥有超过8000万的党员,该党在一件事上似乎很富有传统色彩,那就是在爱国主义的自我标榜方面。虽然该党的创建本源自对中国有残酷侵略历史的北邻,而其基本教义则来自欧洲人马恩,但该党的一般文宣几十年来都宣布,该党才是中国国家和民族事业的天然守护者。当然,同时他们又说自己是举世最先进文化的代表者,总是,就像《抓壮丁》里头的“总发财”,他们认为各种古老的和现代,乃至未来的美好称呼都拢在自己手里,总归是必要的,因为,这样他们才格外觉得自己史无前例的光荣和伟大。

近30年来中国的政治可谓主要受各种攀比性的数字指标的指导。直到近年,据云GDP的总量已经跃居全球第二,而手持的美元等国际货币也数额惊人,加上各地在强制拆迁推动下的建设大跃进,城市面貌一天一变,而且随心所欲地变化,因此,执政党光荣伟大的自我感觉更是从来没有的强烈,这种难以忍耐的自我讚美冲动如此强烈,以至於他们只好使用所谓崛起这样的赫人词语来形容目前的情况,即光荣和伟大,而且就像地壳运动使喜马拉雅山成型那样,崛起了。

中国的现实政治还有个规则,那就是,随着新一届领导团队的上台,一般都要有新的强力宣传运动的配合,以宣示新任领导者的格外光荣伟大。至於这样的自我叙事内在的矛盾,那是没有人过问的,比如,如果每届都更光荣伟大一点,逻辑地说是不是也意味着过去的领导人没那么光荣伟大呢?当然,这并不值得当真,这只是非选举体制下新权力树立权威的普通方法而已。真正的问题是,既然执政党酷爱光荣伟大这样的公共权力和历史形象,那么,何为政治和权力者的光荣和伟大呢?这个问题需要多说几句。

历史上,按照儒家的政治学原理和政治伦理,执掌权力者的伟大,主要体现在施行仁政,具体说,能轻徭薄赋,以人民的经济和生活需求制定国家政策,推动社会文化和教育事业的创建和发展,能以公正和普适的法制的监护者与推动者角色行动,尊重和保护人民的财产和社会权利,而在灾害来临时,则能运用国家统合的资源,给人民予必须的保护和救济。诸如此类。按照这些标准,中国现实额度执政者可以说一条都没有做到,当然,帝制时代的帝王们也做得不怎么样。中国人民当代承受的赋税全球名列前茅,而所谓福利的制度则又成为垄断机构与政府合谋私利的工具。更有甚者,全国人民竟被强行划分为犹如种姓的人群,在种族、血缘、教育和文化等方面完全相同的族群竟被划为城里人和乡下人等人群,而各自的社会权利和地位又有各种的差别.连国家垄断的社会救济机构,在灾害时期都是主要靠呼籲人民捐赠以救难.而且,现在的执政党是信奉专政,即国家垄断暴力,并运用暴力以管制社会的,因此,不要说按仁政的标准,就是按文法吏治理的法家虐政,他们也算不上光荣和伟大。

按照执政很反感的欧美传统的政治学概念来说,权力者的伟大或者为推动伟大立法的创议,推动人民权利之扩大和实现,或者为适切时代社会亟需的政治与政策理念,又或者在地区事务或全球事务中,能秉持崇高的国际道义,运用本国的力量,保障本国人民及被侵害国家人民的利益,维护国际公义,缔造世界和平。而且,更重要的是,他们不论具有多伟大的才具和事功,他们的一切行动必须以承认人民的权力为前提,他们的权力在宪法和法律釐定的框架之内,他们不可能运用公共资源对自己的功业或历史名声作任何形式的自我歌颂。最重要的是,他们作为以服务公众为职业的人士,他们的任期,乃至其所属政党正团的前途,都需要以法定和定期的人民选票为准。按这种标准,当代中国公然宣称有万年执政资格的政党自然也绝对不能算光荣和伟大。

当然,执政党并不在意传统那些他们认为已经属於历史落后事物的标准。他们论述自我光荣和伟大的方式其实很简单,一句话,就是因为光荣伟大,所以光荣伟大,自他们诞生之后,一切中国现当代史上的好事,都是他们干的,而且不好的事,则是别人干的。所以,在他们光荣伟大这件事上,如果有人要与其争论,那肯定是自讨没趣。然而,就是这样一个空前绝后的光荣伟大的政党,握有全球各国政府艳羨的各种物质资源,并有无孔不入的公开和秘密组织网络,他们却有非常奇怪的爱好,比如,爱做小动作,一边宣布光荣伟大,一边做层出不穷的小动作。

光荣伟大者好做小动作,这是很不可思议的事,但不幸是一个很普遍的事实。比如广州的一位公民郭飞雄(此为笔名,本名杨茂东)先生,他为公共事务参与了一些公开场合的和平示威行动,这不仅在其他国家司空见惯,就算在帝王时代,也非离经畔道,但广东的警方和司法部门就以所谓“寻衅滋事”的罪名把他抓捕了,并要判罪。他的律师陈光武和张雪忠去参与辩护活动,但与警方连通的法院竟然不许律师按照现行法律複制有关案卷。在其他类似的迫害公民活动中,各地警方以各种理由不许律师会见当事人。理由各种,有时甚至彻底无理由,就是不理人,不让见。就在这些荒谬和不法的事情每日不绝之际,当道却高调发出尊重宪法和建成法治的宣示。去年和今年各地抓捕的各种政治犯几乎都是使用了神秘的“寻衅滋事”的罪名,可在公共场所和平示威,有的,比如郑州的于世文和陈卫夫妇,连示威都没有,只是在年初三去荒郊河滩给赵紫阳烧了几刀草纸,以作祭奠,这就寻衅滋事了。

有的小动作更加普遍。比如有人写了一些文章,其中观点和论述是光荣伟大的执政者不喜欢的,其实也未必真是党不喜欢,因为并无合於党自身程序的决议,很可能只是一些部门的某人不喜欢,於是,各种不可追诉的神秘内部命令被迅速下达到各种媒体,包括电视台、报刊社,这个人於是就突然从各种媒体上消声了,同时隐形了。没有人知道到底是谁在发布命令,谁对这些放佛从未存在过的命令负责,以及,被这种神秘命令侵害了正常工作权利的人上哪儿申诉和追诉.这与黑夜中强人打人闷棍是一样的。但这样的事,只要稍有中国社会生活的经验,尤其是身为所谓文人,没有不知道的。按理说,假如当局真的认为这些言论者违背了法律,那应按严肃的法条办事,或者,假如这些人的言论真如当局所说完全错误,那应该派遣党内笔桿子,与之公开论战,以显国是,以在人民面前赢得论辩,但当局从来没有这样做,而是砸你饭碗,让你写不了专栏,如果是教师,就让你教不了书,是律师,就让你执照不能通过所谓年审。

人们尚记得近年抓捕的不少所谓网络大V,比如薛蛮子之类。堂堂中央电视台以黄金时间播放薛蛮子长篇自供,可好玩的是,以个人嫖娼罪名被抓捕的薛氏除了供述他自己如何情色荒淫,还大谈网络大V的危害。这就是令公众糊涂了,薛氏的被抓到底是因为嫖娼聚淫违法犯罪了,还是他微博粉丝太多,抢了党国的风头,而且说了令党国恼怒的话!最新的例子是前几天被抓捕的21世纪网採编人员,据最先报道,他们之被抓捕是因为利用媒体勒索企业,但奇妙的是,这几天微博上,那些一贯为政府青睐的国信办座上客们,却都在大谈这是对所谓媒体界南方系的打击运动之始。这再次使人糊涂,光荣伟大的和对媒体人员犯罪深恶痛绝的权力者,到底是真的在针对具体的罪案採取行动,还是作为整肃一直不为党内极左派喜爱的所谓南方系的突破口?

记得1990年代有香港某位当局不喜的立法会议员有在东莞嫖娼被抓的经历,在下半身的八卦羞辱之后,这位过去很右翼的干将销声匿迹了。从报道的贪腐新闻上看,执政党内的干部是最喜爱保养情妇,通奸自娱的,各种故事胜过《昭阳艳史》,直逼《金瓶梅》,这些都是公开的材料,但对社会上他们讨厌的人,虽然是因为言论,他们却不去做正面的理论的论战,而是秘密派出干员,採用高科技装备,通过不知道耗费多少公帑的秘密行动,去获取人家私生活的把柄,以搞臭代替论述。如果实在没有这方面的把柄,则乾脆通过秘密禁止你言论,删除你的社交网络ID,删除你的言论,屏蔽你的文章等手法从公众言说的世界消灭你。更好笑的是,他们甚至会设计一种对微博粉丝数量的限制,比如,无论都多少人关注你,你的粉丝数量永远定格在两年前,而同时,他们会秘密发下指令,要求各级权力部门内,端上级饭碗的人必须关注某些官方微博帐号,或他们认可的某些人的帐号,这样就造成一种假象,似乎他们的人是社会和公众认可的,而他们不喜欢的那些人,尤其是那些经常提出政治和政策反对意见的人,是没有社会基础的。小动作到这里已经变成了自欺欺人。

从这些小动作背后可以看到一种人类理智的堕落和毁灭。他们不仅认为自己是光荣伟大的,而且是世界上唯一光荣伟大的,这种与上帝地位相仿的光荣伟大使其陷入了一个悖论:无尚的光荣伟大在逻辑上是不可能有挑战者的,因此理论上必须假定任何挑战者都是不存在的,所以,他们无法正视在政治上、内外政策方面,以及各种内外的管理方面,公众几乎都站在其反对者一边。可反对者确实是存在的,因此,他们就用名词的自欺游戏来处理,这就是小动作成了执政基本手法的根本原因。因此,与他们在法律上较真的律师,有的也成了嫖娼者,比如薄王时期重庆的李庄;偷税漏税等更是对於有任何工商事业的公民的打神鞭,从艾未未到所谓“死磕派”律师的事务所,还有各种他们觉得心怀批评意见的工商人士,人人都可能遭遇不是由税务部门,而是由政治警察主导的查偷漏税情节。

为了做小动作,於是光荣伟大者就陆续创造了很多不可思议的为政历史。比如,光荣伟大的法制是不会刑讯逼供的,於是警察就在警署或派出所内秘密僱佣社会流氓或特警,由他们动手进行匪夷所思的血腥逼供;再比如,因为与政治反对者进行公开的政治与政策辩论,於是就资助和僱佣各种网络流氓,对政治反对派的言论者进行随时的辱骂,甚至利用这些身份不明的人对政策批判者进行人身威胁,不一而足。总之,越光荣伟大,小动作就越发的不堪和不上台面,直至最后图穷匕首见,由拿枪的亲自上前,对言论者进行专政。过去几十年来,国内外研究中国当代问题的学者,可谓全军尽墨,每人都有一大本看错的惨痛经历,究其根源,不懂得中国权力者的光荣伟大,以及这种光荣伟大与小动作的一体两面联系,可能是这些热忱饱学之士方法论上最大的问题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