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次爬山都路过了\”子午全真庵\”,一间简陋的茅草顶泥土房,门上花布棉帘静静垂着,屋内无人似的,但墙上挂的苞谷、辣椒,藩篱上搭的衣服,感觉屋内一定有人在。门边贴了醒目的\”止语\”二字。到了这个地方,大家自然止语,不问、不议论,不大声说话,休息就坐在院外。就在这庵对面山上,还有一位道士,山墙靠一块木板,写着\”往下走是尖沟、从屋后翻山再下是土地岭\”几个字,问话,他却头也不抬。同行人中有研究宗教的,说这是一种修行方式——\”无语\”,他要说的话,都写在那块木板上了。
几天来,\”止语\”\”无语\”老在脑子里转。我想,说话是人的本能,又是人与人、人与社会进行交流的\”工具\”,也是人表达自己思想、情感、认识的手段(包括书写在纸上的文字),连哑巴都有哑语、盲人有盲文,何况正常人呢?\”无语\”是你可以问、也可以说,但他不开口;而\”止语\”不单是修行者不说话,外人也不要言语。我想采取这种修行方式的人,不是生命中经历过大劫难大痛苦,就是对人生对社会的大彻大悟。不要小看这荒凉山中简陋的茅草土屋,谁敢说他们不是大音希声、被褐怀玉者?
从\”止语\”想到我,自小爱说话,根本止不了语,家里烦得不行,刚过6岁,说\”到学校淘气去\”,我就上了作秀小学春季班(就是台湾连战上过的那个小学)。暑假过了,又转到后宰门小学秋季班,重新从一年级\”大羊大,小羊小\”念起(这就是小朋友站一行说:\”连爷爷,您回来了\”,遭拍板砖的那个学校)。一年后到保育小学直到毕业上初中。在高中之前的19个学期,\”操行评语\”的缺点部分,几乎都有同一句话\”上课爱说话\”。那时我们说的都是心中大事啊:黄蚂蚁黑蚂蚁打仗时你支持哪边;沙包里装豆子打人不痛;花股辫子的多种编法;那里有一杆漂亮的鸡毛掸子,可以拔几根做毽子等等。文革中期,我大学毕业被\”分配\”到秦岭深山一个中学,也当了一名教师,我才理解,站在讲台上课时,有学生在下边嘀嘀咕咕,是何等烦人啊!不久前翻出一双儿女的\”小学生手册\”,也都有\”上课爱说话\”一条,不觉失笑,觉得遗传因子真是不可思议的奇妙!
后来,我爱说话的毛病改了不少,一是稍微知道学习了,二是大环境渐渐容不得说话了。上高中正逢大饥馑,学校取消了早、晚自习和体育课,饿肚子已使课堂变得静悄悄,谁都没有说闲话的多余气力了。到了大学三年级,肚子倒是大致填饱了,我们却停课奉命参加了陕西省第三批农村社会主义教育运动,也称\”四清运动\”。我所在的生产大队是省委直接抓的\”点\”,我不时要和\”根子\”(农村积极分子的俗称)谈话,鼓励他们要革命,要大胆揭发;还要和\”四不清分子\”谈话。一次,我被派去\”审\”一位四十来岁的妇女,目的想找一个\”突破口\”,挖出更大的问题。我自以为高屋建瓴,从国际到国内,把\”四清\”运动现实意义和深远影响、主动交待争取宽大处理的原则、工作队一贯本着治病救人之精神的话先讲了一番,政策攻心、软硬兼施。后来有人把\”四清运动\”总结八个字\”干轰冒诈,连哄带吓\”,我也大致如此,一个人干说了大半晌。她在我对面坐着,眯缝着眼,等我说完了,软软说了一句:\”赵工作,我看你面善得很呢。\”当时工作队有规定,大学生不许暴露身份,要称老张、老王等,但像我这样的\”学生脸\”工作队员,社员都称\”工作\”。她表示愿意交代,我精神大振,立即准备做笔录。交代的结果是某年某月在生产队地里她偷了一个西瓜。我忍俊不禁笑起来,她也笑了。这是年少轻狂、不知天高地厚的我,今生唯一一次进行的气势恢宏的长篇讲演,收获了一个西瓜。
\”四清\”还没结束,文化革命便像滔天巨浪,瞬间席卷了中国,部分同学返校投入了文革运动,我却留在农村。我留下来原因是家已被抄了,我知道像我这样的\”狗崽子\”回去也是没有任何发言权的,还不如在暂时平静的农村呆着。有返校的同学在火热的运动中给我寄来一封信,没有任何话语,只是抄写了整整七张纸的鲁迅语录,我无颜亦无言,当即寄回去了七张白纸。这年11月底,\”社教运动\”宣布结束,我回到了学校,那时我已懂得像我这样的人是不能说话的,只能夹着尾巴做人。我是班上最后被允许加入红卫兵的两人之一,就这还招来其它班的大字报,批评我班\”文革小组\”是抹煞阶级界限,搞\”全民红卫兵\”。我每天的事情就是到处转着看大字报,偶然批几个字。整个运动中,我只写过一张大字报。当时西安学生和工人已分成两派,大学是以交大为首的\”工总司\”派和以西工大、西军电、西大合称\”三西\”的工联派,我的那张大字报,大致内容就是我们这派正确而对立面则背离了革命路线之类,写完了光觉得毛笔字太难看,标题都没有起。同学提醒我,思考半天,想不出个所以然,便写了个《无题》。后来就和一帮同学夹一卷大字报,提着浆糊桶贴到西工大的大字报棚了。回来的路上,一位陕北同学问我:\”你写的那叫甚?\”我无言以对。
后来我到了秦岭深处一个小县城,在中学教语文。那时的语文教材选的都是革命性很强、几乎没有文学性可谈的课文,基本就是政治课。按课文讲我觉得对不起学生,只能在讲毛主席诗词、鲁迅文章、古代寓言之类的课文时,尽量夹带一点古典文学或诗词常识的\”私货\”,短短的《井底之蛙》就讲了一个星期。山里娃娃很淳朴,他们后来对我说:就是你上的课真正给了我们一点有用的知识。说这话时,我的学生们已都是四十多奔五十的人了。我本是一个大而化之、喜怒必形于色的人,那时虽身处穷乡僻壤,但\”阶级斗争\”却如影随形,课堂以外,我得少说话或不说话,就是这么累的活着,还是出了一件事。
大概在71年,一个在西安的同学给我来信,让在山里县城替她买些毛线,信最后添了一行话:\”听说李**是5.16分子,畏罪自杀了\”,李**是当时省革委会主任。我\”呀\”了一声,旁边的老师都围过来问,我手拿信指给他们看最后一行,那时大人物自杀多去了,司空见惯的事,谁也不觉得有什麽大不了的。这句话不知谁传给谁,总之最后传到了县城里的城关中学团委书记耳朵里。革命觉悟很高的他,连夜汇报到县上负责公安工作的部门,此事立即立了案。这都是我很久以后才知道的。过了两、三天,我没课坐在院子看书,见一人来找校长,那人我不认识,虽着便服,但我觉得他长了张\”公安脸\”,后来知道果然是区上的派出所长。几天后,大家照例在会议室\”政治学习\”,校长说了几句开场白,便转到我西安同学信上那句话上了,提醒大家要注意和警惕。当时这所中学集中了一批和我先后分来的大学生,都是文化革命风浪中冲杀过来的,世面见大了,马上就有人接话:\”满西安的人都传说这话,有本事到钟楼把西安人都抓了呀\”!说着把脚上拖鞋使劲往顶棚上一甩,鞋没够着顶棚,于是大家纷纷甩拖鞋,看谁甩得高。这场会就这样热闹非凡地结束了。到了79年,我已调到地区师专任教,接到原来县里公安局一张公函,题目是《关于撤销<赵**、苏**传播政治谣言>一案的决定》。这时才知道那个派出所长到学校、校长开会都是冲我来的,而给我写信的同学也受到调查。那位姓苏的老师我根本不认识,只知道他数学教得很好。后来苏老师也调到师专,我对他说\”我很荣幸,和你是同案犯\”。 我感激我原来学校的校长,他是个善良人,那次开会是上边布置的,他不得不开。大家闹事发牢骚他也没有生气,他一直在保护我。从此,我不再保留任何信件。后来读到作家孙犁《幸存的信件》的一段话:\”经过了这场浩劫后,……我也不再保留朋友的来信。信,凡是看过……和劈柴放到一块去,准备冬天生火之用。\”心中凄凄然。
粉碎\”四人帮\”后,全国范围已逐步开始大规模平反冤假错案。81年我调回西安,父亲原单位准备给他召开平反昭雪及骨灰安放仪式的大会,因为有高级别身份人参加,他们让我在会上代表亲属讲话,我一口拒绝了。我忘不了74年的那一天,教育局电话突然叫我到局里去。当我进到那间房子时,坐满一屋子的人,个个表情严肃,正襟危坐。局长从口袋掏出两指宽的纸条,对着我念:\”接西安市民政局电话通知,你父亲已于某月某日病逝于北京秦城监狱,结论叛徒,不留骨灰\”。他念完没人说话,静了一会,他问我:有啥意见?这个局长人还好,就是嘴拙,问了这么一句不合时宜的话。我面无表情的回答\”没意见\”,起身就走了。我发现有些人眼睛流露出失望,原来他们是\”看戏\”来了:希望我大哭、我愤怒、我声讨叛徒、我表态划清界限、我誓死忠于什么路线……等等,结果没等到想看的戏剧性结果,所以他们失望了。而这次我决不代表亲属在平反大会上讲话的确让组织会的人不解,他们几次到我家中说服、动员,终于我爆发了:\”几十年我当狗崽子的滋味有人理解吗?他打成右派、被抓到北京、关到秦城监狱,谁告诉过我?几十年我过的啥日子谁问过?现在让我讲话,就是想让我感谢这个、感谢那个,不就是像戏里那样,挨了四十大板,提上裤子,还得跪下磕头谢老爷恩典……\”。这次在烈士陵园大厅的会我参加了,站在最后边,只看着那\”沉冤昭雪\”的横幅,不说话也不和任何代表官方的人握手。我知道那骨灰盒里没有骨灰,不知谁买了一件衬衫和一副眼镜放在里边。
像我这样的人\”止语\”或\”无语\”,的确是一件很艰难的事,但在两个很重要的事件上,我都做到了。一个是周恩来逝世后广泛流传的\”总理遗言\”;一个是76年\”四·五\”天安门悼念周总理运动中的诗歌。当时全国范围步步为营,一个人不漏的调查,就像现在说的\”地毯式\”的,大有\”防民之口,甚于防川\”之势。其实我了解几乎每个人都知道一点所谓\”总理遗言\”,版本还都不同。我不仅知道\”遗言\”,还有传说邓颖超写的三首诗,现在还记得两句:\”伟人静卧花丛中,耳边犹闻鼾声浓\”。天安门诗抄最著名的几首,不记得通过什么途径,反正大家也都能背诵出来。在过关会上,人人都知道的事,人人却都是一脸无辜和茫然:不知道!没听说过!最近我没回过西安……等等。因为除了北京外,几乎各大城市都有类似的活动,西安钟楼就曾有大规模的活动和大字报。一个偏远的小县城,没到过西安的人大有人在,更不用说上海、北京了,县里唯一座小小两层服务楼,就是最大建筑了。还有人问过我,服务楼和天安门比哪个更高?但在关乎政治的问题上,各级领导的手段一点不比大城市逊色,我记得那时几乎每天都开会,每个人必须发言表态,打疲劳战。还经常找你个别谈话,威胁利诱,试图各个击破。我没有吐露任何我知道的情况,没有指认或揭发任何一个人。后来因为政治形势的变化,也没有哪个领导愿意得罪大多数人,渐渐便松宽了。我看过钱理群教授一篇文章,谈到说真话的问题,他说第一说真话;第二不说假话;第三实在不能说真话的时候,保持沉默。我觉得这是艰难做人的底线。我们的话语环境,一贯充斥假话大话空话,以至于有人说了几句真话,反而没人相信这是真话。\”止语\”或\”无语\”可能就是可以做到的底线,我想试一试,如何?
因为修炼道士的\”止语\”,写了以上的话。只是我所经历的\”止语\”,和道士的修炼已经毫无关系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