遇罗文、魏京生、北明、郑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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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魏的农庄终于不可挽回地荒芜了。
有土地、阳光、籽种、雨水、拖拉机、汽油,就是没有人。
若问:忙什么呢?老魏就呵呵一乐,答曰:忙什么,跑外交呗!
年复一年的荒芜叫人心疼起那地土,邻居就瞅准夜里亮灯的日子过来聊天,顺便租走六十亩地种麦子。“象征性地租,说好每年交800,从来没交过。”老魏两手一摊,“地闲着也是闲着,是不是?地租我也不打算要了,让他给我的地都上一遍鸡粪。——这儿的养鸡场太多,政府把鸡粪都发酵好了,鼓励大家去拉……”就这样,跑外交跑外交一不小心就跑成了老地主。
早几年,一说起老魏“跑外交”,民运圈子里的人就好笑:蚂蚁戴谷壳——充什么大头!我也纳闷儿:既无政府,(哪怕是流亡政府呢,)又无授权,跑哪门子外交呢?常言道,弱国无外交。老魏背后,是连个弱国也没有呀!
老魏是头犟牛,不跟你讲道理,只管拎着旅行包满世界跑。十年下来,轮到看他笑话的人发傻了。七大洲除了南极洲非洲,四大洋除了北冰洋,竟已然没有老魏足迹不到之处。哪里愿意倾听中国人的当代苦难,哪里能够和中共打上交手战,哪里必然有他不知疲倦的身影。英国、德国、法国、日本、加拿大、澳大利亚、意大利、瑞典、挪威等与中共有密切外交关系的国家,更是跑得飞土扬尘,光加拿大就跑了几十趟。在美国,他的办公室就安在国会紧背后,步行五分钟,一蹁腿儿就可以去跟绥靖派们吵架。还有个日内瓦,联合国在那里常设世界人权会议,每年投票表决,看要不要发表个谴责中国人权状况的决议案。于是乎,每年中共都要派一二百人去招呼,老魏也要带几十号人去打擂台。那真是嘉年华会,热闹非凡。有时候来不及办签证了,一彪人马就从乡间小道偷越国境。听到这种事,我心里总是不踏实,问老魏说,怎么就抓不住你们呢!他又是大大咧咧一乐,说,嗨,没那么严重!到边境找家小馆子吃个饭,问问老闆就清楚了。不能走大路,也不能走太小的路,要走那种几天才有人去巡视一回的边境检查站……
依我观察,老魏跑外交的工作量和成就,超过了一个大国的外交部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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勃朗峰的雪顶在湛蓝的天幕下闪烁。
一位瑞士政治家请魏京生喝咖啡。一艘艘挂着彩帆的游艇漫游在风平浪静的莱蒙湖上。政治家举起手臂,往新城区方向一划:看见那一片片沿湖的别墅了吧?——最好的位置,最豪华的建筑,都是你们中国人买下的。
魏京生捏出一支三五牌英国香烟,掏出打火机,用火舌燎了下烟嘴,点燃,然后问了一句话:将来,中国民主化之后,我们能追回这些赃款吗?
沉默片刻,政治家微笑着说,一般而言是很困难的,有一些法律上的障碍。但是……中国,太大了,如果中国政府出面,那就又当别论了……
鲜花盛开的日内瓦。阳光如金币闪亮的日内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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法国真是个奇妙的国家:身为西方民主阵营主要成员,却与中共这个世界上最大的专制政权保持着“传统的友好关系”。中共建政后,最早给予外交承认的是法国吧?六四屠杀后,恰逢法国大革命200周年庆典,巴黎人激动万分,让中国流亡者组成的自行车方阵走到游行队伍的最前列。不旋踵,法国又跟在日本后面,悄悄解除国际制裁,跟中共握手言和。这点世故短视,让中共瞧了个透,就把法国压扁压成了分化欧洲牵制美国的一张“牌”。这次法国大选期间,一看见萨尔科齐要上,老共便四下散布“萨尔科齐不是布什的‘哈巴狗’”,开始给人家上眼药。在新总统访问北京期间,小胡玩了个大手笔,騰家伙砸给法国人300亿美元的飞机核电站订单。萨尔科齐乐疯了,春风得意地跑回去当说客,劝诱欧盟不要再数落中国的人权。老魏就到欧洲议会去煽惑,说他萨尔科齐拿回来的不就是300亿订单吗,每年欧盟对中国贸易有2000亿逆差,说出大天去,这才是七分之一——那剩下的七分之六呢,人家老共打算给你们各位吗?再说了,造成逆差的另一個原因,不就是中共敲骨吸髓的奴工劳动吗?谁说中国的人权与欧洲的经济无关呢?萨尔科齐他敢说吗?300亿订单,尊敬的总统先生,这不是出卖中国人民和欧洲人民的利益吗?——在老魏的大力配合下,小胡分化欧盟的外交谋略奏效了:萨尔科齐露骨的自私,引发了其他国家的愤慨,法国把自己从欧盟国家里孤立出来。
萨尔科齐挺不住了,让法国驻华盛顿大使赶紧找老魏说合。
那是一场正式会谈。老魏和他的秘书长黄慈萍被请到大使馆,大使先生就前些时候的某些误会进行了解释,并翻过来掉过去地说,萨尔科奇总统丝毫也没有改变法国人权立国的立场。老魏不置可否,亦答之以外交辞令:感谢大使先生带来的重要信息。接下来,“双方就中、美、俄、欧的四方关系,和中国的人权状况进行了深入的交谈。大使先生在送客人到门外时,还特意祝客人们中国新年愉快。”很好,周到礼貌,跟真的一样。一位流亡政治家对一位大国总统。外交史上的奇迹!
他实在是把那些垂涎中共高额订单的西方政治家和大财团整怕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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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个人的外交部”——这是法国人对老魏的评价。
老魏不过是条光棍,一堂堂大国政府咋会买他的账?
这里面有个叫老共想破脑袋也想不明白的秘密。
海外有句名言,叫“得到了天空,失去了大地”,说的是我们这些离乡背井的流亡者。但老魏不然,他得到了天空,也得到了大地。这大地就是坚持人权普世价值的各国人民。他的外交,往往越过政府而直接与百姓结盟。百姓喜欢老魏,政府不敢得罪百姓,也就不敢得罪老魏了。
有一回老魏去加拿大,第一站是卡尔加利。此地有向贵宾赠送白色牛仔帽的传统。老魏如约抵达赠送仪式现场,才知道白帽子被风吹走了。去年这一天,江泽民在这儿得到一顶白牛仔帽,如若老魏再得到一顶,老江还不得一口气背过去?老共紧急施压,市长大人掂量一番,只好委屈老魏了。老魏也给他加加压,就公开发表言论,说给不给一顶白牛仔帽他不在乎,但市政府屈从於中共压力,对于卡尔加利爱好自由人权的市民,却是一个“极大的侮辱”。立竿见影。当日下午,在老魏演讲现场,卡尔加利太阳报便代表读者和市民向他赠送了一顶白牛仔帽。老魏抚摸着雪白的牛仔帽,笑呵呵地说:这顶白牛仔帽比市长的那顶更加珍贵!消息传开,市长赶紧解释,说先前他送过老魏一顶白帽子,虽然不在卡尔加利。省长颇不以为然,说白色牛仔帽一顶不过八十五块钱,你再送一顶不就免了这么多口舌吗?(结果卡尔加利市长立马又送了一顶白帽子。)省长大人还说,老魏划没划拉上一顶白牛仔帽无关紧要,重要的是,他跟所有的加拿大人都喜欢老魏。
(有一回老魏喝高了,如孩童般腼腆一笑,“老百姓喜欢我……”他放低声音,神秘地说,“老百姓不讲道理……”我明白这是在说他受到的种种诋毁与曲解,那些似是而非的弯弯绕。蓦然记起他拒绝200万美元时那句话——“谁破坏中国民运我会记得他,你知道我是说到做到的人。我如果没事干了,就住到那个谁的州里去。”——原先还纳闷儿:住到谁的州里去算是什么威胁呢?这阵儿明白了:老魏住在那位“谁”的州里,那位“谁”的仕途就算歇菜了。)
接下来的一天,在加拿大爱德蒙市联合国人权宣言发表五十周年纪念大会上,老魏阐述了他的人权思想:“人权是没有国界的……要关心人权,就要关心全人类范围内的人权;而不仅仅只是局限在某一个地区,或某一个特殊领域的人权。因为,事实上,任何一个地区,或一部分人的权力都是全人类人权的一部分,彼此不可割裂……”全场起立,掌声经久不息。
掌声中,我眼前浮起一个漫画形象:一位笑呵呵的戴着白色牛仔帽的……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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除了白色牛仔帽,老魏接受的赠品还真不老少。除了一堆镜框奖牌,还有些金苹果、银碗、金钥匙之类的玩意儿。金苹果是镀金,不值钱。但几把金钥匙中,至少有一把是真家伙。眼下这个时代不好玩,没有城墙城门吊桥了。退回到古代,老魏骑上一匹瘦马,披甲持矛,再带上粉丝桑丘,马鞍上挂串儿金钥匙,不拘走到哪座城堡,开门就进,岂不酷毙!
金钥匙所打开的,是一个花团锦簇的世界。鲜活强烈,充满激情、理想、活力、诡诈、惊险、挑战、成败、荣誉……金钥匙所打不开的,是仅供老魏一人消遣的另一个世界——
从机场出来,取出寄存的银灰色福特吉普,驱车回家。无论是从里根机场、杜勒斯机场还是BW机场出来,最后都要走50号公路。深夜的东部平原上,一座又一座城镇旋移到车后。夜漆黑而美丽。高速公路两边,不时会闪出一座哥特式小教堂被灯光照亮的尖顶。车右是坐落在海岬边上的历史名城阿那不勒斯,还有与西点军校齐名的海军学院。然后驶上夜风激荡的切萨皮克海湾大桥,横跨11公里的美国第三大桥,如两道登天长虹,彻夜灯火辉煌。下桥,公路折向南方,再见灯火,就是小城伊斯顿了。如果超市尚未打烊,便稍事逗留,买上些面包香肠蔬菜。倘若碰上那种根部彭起宛若洋葱的大葱(bulb onion),定然一气买上五六捆。心说,这是中国西部干旱地区的大葱,塘格木的大葱。接下来,又是车灯刺不透的暗夜,一望无际的半岛平原上灯火稀疏。洪荒般的寂寥中,唯听得车轮沙沙作响。换过几条乡村小路,在一个外人极易忽略的私家车道减速右拐,到家了!
关掉引擎,大灯骤然熄灭。清冷的月光泻满田野,如梦似水。推开车门,踏进久无人迹的静寂。被惊动的野鸟在车道边柏树上不安地轻声啁啾。拂开黏稠荒芜的空气,如涉水般走进后院。低矮的木阳台,有五步木阶。第二步木阶边上,依旧蹲着那个干铁活儿时要用的锈迹斑斑的大铁砧。门边放着一邮政纸盒,踢踢挺沉,不是书,那就是网上邮购的子弹了。掏出钥匙,摸索着插进锁孔,顺时针方向拧动,门开了……一股老屋的霉气扑面而来……猫轻叫着在脚边激动地摩蹭(另一只猫不堪寂寞,在一个风雪之夜愤而出走,一去不返)……撂下沉甸甸的旅行包,拽上门,巴黎伦敦日内瓦悉尼的鲜花与掌声顿时关在门外……真是静极了,落针可闻……点一支烟吧,膝上是依恋的老灰猫,眼前是满地木丝——桌腿已经被百无聊赖的老灰猫抓得越来越细了……疲惫一笑,就想起在塘格木养的兔子,劳改兔,也跟桌椅腿过不去,啃得稀烂……圆餐桌上,有两盘剩菜,都干得结痂了……
烧上一壶水,再点上一支烟吧……
望着袅袅上升的烟气,忽然想起了一个以烟为食的人,文革同龄人郭路生。脑海里不禁浮现出他当年所写的诗句:
“当蜘蛛网无情地查封了我的炉台,当灰烬的余烟叹息着贫困的悲哀,我依然固执地铺平失望的灰烬,用美丽的雪花写下:相信未来。”
那时候,郭的诗大家都抄来抄去,除了这首《相信未来》,还有《鱼群三部曲》、《烟》、《酒》什么的。
“当我的紫葡萄化为深秋的露水,当我的鲜花依偎在别人的情怀,我依然固执地用凝霜的枯藤,在凄凉的大地上写下:相信未来。”
再往下是什么呢?妈的,记不起了!好快,说话就……整整40年过去了……
“我坚信人们对于我们的脊骨……”
——脊骨怎么啦?
怎么记不起来了?
他的意识渐渐模糊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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碟子归碟子碗归碗。
无论老魏如何有骨头,有多少长处,令人敬佩,他那股子狂劲儿总是令人心怀疑虑的。
往好了说,那叫政治家的气度,英雄豪气。往坏了说,就叫自负狂妄。让我说,两种说法都有道理,真令人莫衷一是。政治家,和常人总还是有那么一点不同吧?有哪一位在竞选时候谦虚一番,说选总统还是自家的对手好呢?凭什么老魏就得说自己既不如曼德拉,更不如哈维尔呢?政治这套游戏,既有其戕害人性的一面,却也有其不得已的一面。在狱中书信集里,老魏对英雄之美誉有如下文字:“我丝毫也没有为此而陶醉的感觉。我只觉得这是一杯催我性命的毒酒。”清醒至极矣!海外民运,在中国历史上有两次。这一次是八九后,上一次是辛亥前。有孙中山者更加狂妄,时人鄙称“孙大炮”,居然要革命同志签字画押对他个人效忠。直至身居海外,加之历练渐多,我才悟出那是一种流亡运动之无奈:远离社稷百姓,失去监督制衡,权争必然失范;不看住领袖的最高权位,斗来斗去,只有从分裂走向瓦解。不理解此一隐衷,便不能理解孙中山:那位在海外就大搞个人效忠的“孙大炮”,为何当上总统又拱手相让且安安心心去修铁路呢?
一般认为,老魏出身干部家庭,西谚云“含着银羹匙出生”,那股子狂劲儿是从娘胎里带出来的。官宦子弟对政治权力确实有一种格外的敏感和热情,所谓“门里出身,自带三分”。这说对了一小半。让我说,让我用小说家研究人物的看家本事来分析,这毛病活活是让老邓给整出来的。
此话怎讲?
既然小魏掳了老邓的龙须,老邓就真拿他当了对手。一个大国元首,就跟一个年轻电工执上了气。这小电工也不含糊,从民主墙到监狱到流放地,也始终是以老邓为对手。谁都不服谁,这就多少有那么点棋逢对手的意思了。如此十多年斗下来,小魏成了老魏,政治地位也有了很大提高,居然成了老邓的棋友。老魏知道邓小平不算心胸开阔的君王,睚眦必报,也就真打算拿这条命跟他死磕一回。那是民主墙被镇压之前,估摸老邓要下手了,就跟一起刷大字报的弟兄们说,赶紧逃命去,抓住了就往我身上推,左不过一死,大家伙儿甭都陪着!后来,法官一宣判“有期徒刑十五年”,他身子一晃,旁边的两位小法警赶紧扶住,冲他耳边小声喊:老魏,镇静点!他说什么?怎没判死刑,我是乐晕了!魏京生在他那张要命的大字报里反复论说了一句石破天惊的话:邓小平要搞“毛泽东式的独裁”。这句话,对那些刚从老毛监狱里出来的中央大员,不能不激起一点亲切回忆与心灵震撼。另外,老邓的交椅尚未坐热,既不敢乾纲独断,也不愿坐实了小电工的指控,去挣一个万世之骂名。这叫置之于死地而后生吧?否则,老邓早拿他祭“改革开放”的大旗了。这算是赢了一局吧?小命保住了!
老邓当然明白有人不想让小魏死,但他也不打算让小魏活,先关照蹲了八个月死牢,然后又不避嫌地亲笔写了条批示:魏京生等政治犯的待遇不得超过其他刑事犯。谁还不明白呀,“等政治犯”是陪绑,魏京生才是他惦记的老朋友。谈“待遇”也是假,是暗示下面他不喜欢看见魏京生总活着。其时,老魏已经患上冠心病、高血压,牙齿也开始脱落。——老邓扳回一局。
接下来,这层意思就更明显了:老邓还想让小魏挪挪窝儿,特意指示要去“海拔三千米以上的”地方。冠心病再加上海拔三千米,约等于死。青海省塘格木,海拔三千多米,符合了老邓的御批。青海劳改局来接他的几个头儿,一边爬高一边瞅他脸色。日月山隘口,海拔三千五百米,停下车来叫他走一走,看有没有高原反应,生怕他冠心病突发死半道上。那条路我走过,那个隘口古称赤岭,有一幢碑,刻着“日月山”,“海拔三千五百多米”等等。我走了几步,飘的,飘飘欲仙的境界。车上还躺着一个同行者,著名小说家D,身躯魁梧,面色青紫,吸着氧,奄奄一息。却不料魏京生属于那种极为少见的天生没高原反应的人,上了世界屋脊,也就是心脏多跳了几下。这就叫老邓若有所失了。自然塘格木也不是好去处,青海人提起那地方就心里犯哆嗦。——这一局,就算是打了个平手吧。
沾了魏京生案的人大概都明白老邓那点心事吧?同案犯刘青关在陕西,和塘格木隔得好几千里地,还有狱警对他说:知道吗?魏京生巳经报废了,他的精神和健康全垮了,牙也脱落了。老邓发话了:此人不能死,是活教材,送回北京治疗。——从见不得他活着到舍不得他死,其间有一种微妙的转变。所谓不打不成交,两人真成知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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遥远的塘格木,漫长的塘格木……
塘格木的日月星辰在高原沙漠上寂静地旋转……
五年后,魏京生移囚渤海边上的唐山南堡。离别的日子,大家的眼圈都红了,从管教干部到魏京生。紧紧地长久地握手,互道珍重。这位重刑犯善良的天性和博大胸襟,化解了敌意与暴戾。魏京生真诚致谢,感激他们所给予的力所能及的关照。静默中有人哽咽了……
永别了,塘格木!
此生还能重返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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除了打草养兔子,老魏就和老邓写信聊天。相知既久,不免时有微词。有封信谈到两人的身后名,相当透彻:
“……看看彭德怀、刘少奇、布哈林等人的事情吧,整人手段远比你高明的斯大林、毛泽东,也不能让这些人盖棺论定,也没能从斯、毛的臭名上抹掉那一笔。你即使把我送进棺材,你想你能抹掉这一笔帐吗?何况我既没像刘少奇、布哈林那样‘认罪’,也没有像他们那样被当时的多数人认为有罪。”
看这封信,脊梁上是要出汗的。
高山流水呀,钟子期与俞伯牙再世也不过尔尔矣。
89年六四屠杀后,老魏又写了封给老邓的信,更是把这层关系点透了:
“成功地用一场军事政变对付了一帮手无寸铁又没有什么政治经验的学生和市民之后,感觉如何?……我早看出你是干这种蠢事的傻瓜;正如你早看出我是那种会顽固到底并引颈受戮的傻瓜一样,咱们彼此的相知,恐怕超出所有人的想像之外。只不过咱们属于那种彼此厌恶的知己,这也超出了人们的想像。真是树林子大了什么鸟都有,居然有咱们这样一对鸟,够第九大奇迹了。”
在大开杀戒之后,用这种口气和暴君说话,那是准备好不要脑袋的。一招一式,他不能被老邓磨垮,而要在精神上压倒对方。
想到这一层,才算多少明白点老魏那不可理喻的放诞狂妄了——
能不狂妄点吗?——把脑袋剁下来押在棋盘上的赌徒,鲜血凝成的友谊,刑场上的婚礼,血染的风采。
——心理症状。对某种价值的无限痴迷。自由妄想狂。
当然啦,我完全理解,1979、1989都已经成为上一个地质时期的遥远的地层,成为当下这个“千年盛世”的史前期。在纸醉金迷的沙龙里,优雅的淑女绅士们即便偶尔提及魏京生这个名字,如果没有嘲弄和轻蔑,也无非是某种佐酒的谈资。他们会操着相当时尚的口吻说,嗨,资深革命家,怎么还没下岗?都什么时候了……别活得像一句笑话……何苦呢!然后再满心人道关怀地微笑着说:这辈子只活一次,干嘛总跟自己过不去?有病,都有病……
确实如此。
我也疑心那些认死理的,为了一句话而舍生赴死的人可能都有病,超级迷狂。一次,老魏回忆起在法庭上豁出一死要放开了讲话的那种感受,他说,在那种把生命放到一旁的时刻,心里顿时冒出“大义凛然”这个词儿。凛然,就是一种冷飕飕的感觉。——我想,经历过这种“冷飕飕”的人堪称人杰。他们已然将生命淬炼为一种纯粹的出离生死的自由的灵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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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我仍然无法认同自负狂傲。
近年来,北明跟我谈起老魏,总要念叨一句:可是变多了!老魏这个人,善良、仁慈、仗义,还没有城府,雨雪风霜都写在脸上,可爱。过去的那点自负,可是消磨得差不多了!
艰难的流亡生涯,如风如雨如石如锉,一点点打磨着他其来有自的骄傲。
人为何不能狂傲而要谦卑呢?我从未深思,只是感觉应当如此。
古人云,满招损,谦受益。说的无非是功利,人生谋略。不足为凭。
那末,否定狂傲而肯定谦卑,是因了人之有限吗?
似是,而非。——谦卑之最高典范耶稣并非常人而是全能至尊的神子。很多人没有留意这个细节:当耶稣以以色列王之尊光荣进入耶路撒冷时,他的坐骑不是高头大马,而是一匹象征谦卑和平的无鞍的毛驴。还有,上十字架前最后的时光,他特意亲自给所有的门徒一一洗脚。是否可以这样说:耶稣以强烈的不合身份的行为,启示了谦卑之善最深邃的来源是……爱。
如此,谦卑便不再是计算精到的生存策略,也不再是通过经典和榜样传承下来的道德信条,而沉潜为一种内在的自然需要。只要爱之源泉足够丰沛充满,人就会远离狂傲而从心中涌出温柔谦卑的微笑。
我们是吃狼奶长大的一代。不仅如此,我们还是跟狼搏杀的一代。我们与狼难分难解,总有些地方血脉相通。也许,我们需要不断回到某些爱的原点,去重温青年时代的感动。我猜想,四十二年前发生在河西走廊某小火车站的一幕,正是一个爱的启蒙点。我猜想,当那位全身赤裸长发及胸的豆蔻少女,向那些天之骄子——不可一世的串联红卫兵伸出乞讨之手时,某些东西便开始在青年魏京生心里破碎,而一种难以言叙的爱开始潜滋暗长。让我们不断回到1966年秋天的河西走廊,回到那个震撼心灵的场景。这样,爱与悲悯就会永不枯竭。这样,我们就可以侧骑毛驴进入耶路撒冷,并欣然给那些最贫最贱最受凌辱的人倒水洗脚。
开启心灵之门的金钥匙是爱,而不是道德更不是政治。
该打的仗还要打,只是要尽可能守护住我们的心。
我相信灵魂不死,相信有最后的审判。
(那些在死亡面前大义凛然的人有谁不相信呢?)
总不能背过身去,请上帝只看脊梁。
要捧出一颗心。
我们内心深处的黑夜,在上帝面前有如白昼一样明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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冬天的德拉瓦半岛,景色单调而萧瑟。大片大片的田野,匍伏着尚未返青的麦苗。在野鸭狩猎季节的最后一天,我们一行四人去海边打猎。(汽油引擎出了故障,)电动马达推进的平底船在海边的芦苇荡里无声地漂行。头顶是低矮灰色的云层,两边是密密匝匝的枯黄的苇子。想起了白洋淀的芦苇,就兀自念叨说,那是什么劲头呀,手指头粗细,足有一房高!
你说什么?寒冽的若有若无的晨风中,老魏夹着双筒猎枪,袖着手,两眼梭巡着前方的水域。俄顷,他也念叨一句:地老荒着也不是个事儿,是不是?种一片果树怎么样?西岸的老M说,要弄一果园,他就帮我把树苗子选好,开车送过来……
我热烈赞同。果树不是黄瓜豆角西红柿,不需要天天侍弄。你跑你的外交,人家自个儿还不会长了不成?美国的桃子不好吃,一定要有中国的水蜜桃,还有酥梨……
等开春吧。老魏点上一支烟,哆嗦着说:看看吧,就这个春天吧。
在此之前,还有一个计划:在老魏“一枪打不出地界”的土地上加盖几栋小木房,不就是大家梦想多年的“作家村”了吗?鸡犬之声相闻,流散天涯的墨客,也就去了几分无言的孤寂。只是落实起来尚有些难处。这下好了,海边的豪宅,再加上几十亩地果园,不也是天上人间了吗!开花结果,谈诗论政,热热闹闹的,鬼宅的凄清就淡去了。等果树长起来,隔三岔五的都来这儿喝酒,就咱老哥儿几个。对酒当歌,人生几何?其实种树也不难,招呼一帮弟兄,干两天不就齐了?插队那阵儿,我栽过半片山呢!
24
华盛顿街头,报春花开了。
阳光和煦,林肯纪念堂高大的白云石廊柱反射出温柔的白光。
在紧贴波多马克河的弯道上,一辆鲜红色的福特敞篷车一闪而过。驾车的是一个年轻姑娘,春风掀起了她金色的长发……
25
春天到了,可老魏又没影儿了。
只好等秋天了。
我想,总有一天这果树能栽下去的。
有一天祖国召唤了,这就算我们对新大陆庇护之恩的象征性回报。
而在自由的曙光升起之前,我们就在这里相聚相守。
先人给我们留下四字箴言,一笔人世上最大的财富,叫做“守死善道”。
26
那一天,有鸽子从太平洋彼岸叼来一叶新绿的棕榈……
华盛顿附近的弟兄们就齐聚老魏的豪宅痛饮……
打开门后,第一件事,赶紧点上铁炉子,再从果园边上推来一车劈柴。然后做饭,把各种蔬菜肉类胡乱切开,一锅烩了,再开上几个罐头,开喝……
老魏、宾雁若望二兄、品潞老弟和我,照例是二锅头。其他各位:林昭、罗克罗文兄弟、慈萍、魏玲、北明、郎郎、洪宽什么的,一律是红葡萄酒……
举杯吧,为了中国,为了自由……
有人脸上泪光闪烁……
深悲极乐凝于一刻,豪华至极……
那是一个黑夜。那是一个黎明。那是一个人间的天堂……
通红的炉火,不时从风门缝隙间蹿出炉膛……
院子里,太平洋激荡的海风把花瓣扬起,漫天狂舞。那是盛开的苹果花、梨花、桃花,还有满院的郁金香、腊梅花、菊花、红石竹、牡丹、山丹丹、风信子……
海风呼啸,浪涛猛烈拍击崖岸……
浪沫如雨,一阵阵飞落在房顶和窗户上……
德拉瓦半岛隐隐震颤……
和着风浪的节律,海边的豪宅发出声声叹息……
2008年3月23日于华盛顿DC
时值复活节,报春花初放。
补记
新年甫过,在海外著名论坛《独立评论》上看到一篇网友C记叙魏京生在洛杉矶参与街头民运的网文。从大量跟帖来看,网友们感兴趣的细节,一是老魏知名度甚大,从餐馆到足浴店到街头,到处有人仰慕,甘当“粉丝”、“钢丝”,甚至有黑社会老大也称他为“五百年来京城第一条好汉”而五体投地。除此,网友C笔下老魏下饭馆买东西的种种细节也引起一番议论,说想不到老魏的生活如此简朴。这些事我见得多了,不足为奇,倒是C送老魏离去时那最后一瞥使我心若有所动:
“……晚上十时许,我送魏京生先生赶飞机,目送魏京生先生孤独地一人走进机场候机厅,那个时候我非常的感动。或许是魏京生有些疲惫,身体也有些浮肿,长途的飞行也让他非常的疲惫。我看着他孤单地一人奔波于全球,心中不免有些惆怅,甚至眼泪就要流出来。”
忍不住就跟了个帖,说C写得很真实,应该上导读。老魏的日子岂止是简朴,有些是令人心酸的。却不料转眼间在我的跟帖下面又加了九枚帖。
一网友说,还能比在中国艰辛?在美国有身份,肯吃苦,日子不会艰辛。
另一位说:老魏坐牢的日子才叫简朴心酸。现在的日子怎么可以叫心酸呢?
第三枚跟帖最有意思:“本以为C玩他人易,懵郑义、胡平等明白人难,没想到郑义先生……”一串省略号,那是给我留了面子。
其实,他们都不知道我之所谓“心酸”是指鲜花似锦烈火烹油的背后。C写到他在洛杉矶机场孤独而疲惫地离去,我联想到的则是他从华盛顿机场出来,取出寄存的车,然后驱车近100英里赶回家的情景。
也是两鬓染霜,就到耳顺之年的人了。
撂下行囊,他还有力量再去抱几块柴生一炉火吗?
于是,便随手写了几句我所了解的老魏,千字之后,一个活生生的老魏居然从文字中浮现出来,憨憨地冲我傻笑。我缩回准备击键发帖的食指,静下心来,开始写网上风传已久的他在海边的豪宅及其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