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0年代,张宁(右)与林豆豆(中)、张清霖夫妇在一起
青年时代的张宁
青年时期的张宁
林立果
1996年夏,张宁摄于美国家居。
1965年,张宁(中接花者)随团出访,印尼文化部官员上台祝贺
1996年的张宁(右)
张宁
张宁女士这本自传实在是一本“今古奇书”。读者们可能会说我言过其实,甚或是夸大,但是我们读史、教史和写史的专业人员的立论,实在是根据所读、所写的个人经验,有感而发,不是信口开河的。三句不离本行,请为略说从头。
我们中华民族的族史若论其有明白著录而可信者,盖自公元前二二零零年前后夏禹建国开始也。夏朝之前的民族史可能或停滞在母系社会阶段。这个母系社会的存在,盖可自中国的最古老的姓氏中清楚地表现出来。我国最古的姓氏,如姬、姜、嬴等等都从女。三代以后从女之姓便不多见矣。只此一端,我们便可清楚地看出夏禹之家天下,可能即我国古代社会由母系转父系之分水岭也。
在往古的母系社会中,女性的社会地位当然不可能太低,但是在夏禹以后的父系社会中以至于今日,中国妇女便是被男性压迫的对象了。在我国的封建和帝制时代,妇女之被迫害,其惨痛的纪录是罄竹难书的,也是任何史家所不能否认的,那就不必多谈了。纵在当代中国,我们的女同胞、女同志所受的苦难,也是写不完的啊。
中国近现代史自鸦片战争以后,现代化运动的各阶段中,所谓夷务、洋务、西化、全盘西化、半盘西化(所谓“以俄为师”)、双重西化(所谓“一国两制”,也就是一半资本主义,一半社会主义)乃至将来的超西化运动等等,在哪一阶段里,女同胞女同志不是牺牲的对象 在现代化运动中最早期的具有新思想的新知识分子,从康有为、孙中山到鲁迅、郭沫若、蒋介石、毛泽东,乃至早期留学欧美和日本的留学生和后来国共两党绝大多数高干,试问哪一位(除掉少数的人像蔡元培和胡适)没有牺牲过,甚或糟蹋过女同胞和女同志。
袁世凯娶了十来个小老婆,但是在他总统府留下的文件中,讨小老婆不叫“娶”而叫“置办”,似乎小老婆并不是个人而是一件商品。蒋介石的日记里曾有“纳妾姚氏”的记载。等到他和宋女士结婚,陈洁如女士被资遣出洋留学之时,则连个“妾”的身份也没有了。大陆上的毛泽东时代,号称是铲平包括封建在内的三座大山了,并把所有的“司令官”都改成了“司令员”。从毛氏开始共党内的大官高干,也都有妻无妾了。可是我们写历史的如不看当道者的脸色而秉笔直书之,我们就很难写出司令官和司令员,甚至妻和妾的真正分别在那里。所幸时代毕竟不同了,现代中国的女性终究非古代女人所能比。但是从教育的逐渐平等到经济的逐渐独立,男女的真正平等,在中国大陆上,恐怕还要再等四十年,此笔者所以不惮烦而苦口说教数十年之所谓“转型”是也。从一个没有女权的社会,转向一个男女平权的社会,它还需要有数十年的转型时间啊,不可一蹴而就也。
所以在我们搞历史的看来,张宁这本书之所以为奇书者,实是她底故事所包括的虽然只是她个人的前半生,尤其是她青少年期,前后不过三十年的血泪史,但它却显示出过去中国的女青年(尤其是美女)悲剧的各种典型。远的从龙漓帝后,燕啄王孙;近的到珍妃投井,云珠自缢,她都一身当之。集封建、帝制、极权、民主各时代,三千年来可叹可惊的各种悲喜艳剧于一人。吾人如把张宁这个短短的前半生搬上舞台,或摄入连续剧(事实上已早有剧本存在),那真是一部豪华富丽、香艳刺激、多彩多姿、有爱有恨、惊险紧张、黑暗恐怖,乃至喜怒哀乐、苦辣酸甜无不具备底今古奇观的大闹剧和大悲剧。当然张宁身受的“林府选妃”这幕大闹剧,在中国历史上虽可能绝后,却并不空前,我们在二十四史里大致还可找到数十则类似的故事来。可是我们如果想找出个倾国倾城受害美人,于事后来现身说法,美人自道,那三千年来,就只此一人了。朋友,你能说张宁这本“妃子自传”不是一本“今古奇书”
我们读历史的人对我国古史上所记载的,什么皇家在民间选美,在宫闱选妃,可说是耳熟能详。但是老实说我们古史上和一些时人笔记上所记载的(包括那些鼎鼎大名的作家像司马迁、班固、司马光、欧阳修等人的著述),有几则有关宫闱的故事,不是根据“街谈巷议”(司马迁语)或“小道消息”(今日大陆上的术语) 有几个人能说得原原本本,像当选人张宁所说的“妃子自道”的“第一手史料”
让我们就先从选美开始,来看看张宁这本“妃子自道”的故事:
张宁的幼年
截至目前为止,张宁可以说是我国四千年历史里,以倾国倾城的色,卷入了倾国倾城悲剧的,最后一位倾国倾城的美人。当她还在幼女时期,她天生的那个美人胚子就被当时的官方选美专家选中了,认为她是个前程无限底,可以在歌舞方面接受严格训练的美艳才女。这样她在孩提时期便被选入军队艺术团,接受初步的歌舞训练。能歌善舞是必需要有天才的,但是玉不琢、不成器,光是只有歌舞天才而没有严格的训练,天才也是浪费了。而艺术的训练必需趁早,是所谓“童子功”,那是过时不候的,小张宁便是这样千挑百检的被选入了艺术团,接受严格基本功的训练。
读者或许要问,解放的人民中国是世界上最前进的社会主义国家,封建大山已早被铲平。中国向来是不参加什么“中国小姐”、“世界小姐”之所谓选美的,哪来什么选美专家呢 殊不知社会主义国家也要有歌舞演员的,不选不训,哪儿来呢 再者中国毕竟还是中国嘛,国家在民间选美原是我们已有数千年历史的老传统嘛,连太平天国那样不许夫妻同居的革命政权都要选美,中共进城以后,也搞点选美活动有什么稀奇呢 在固有传统之外,那就是出于当国者毛主席的着意提倡了。在中国传统里,“歌舞升平”一直被看成太平盛世的象征,尤其是在开国者打平天下之后,为着偃武修文,更是有其政治意义。宋太祖赵匡胤在他自己被黄袍加身做了皇帝之后,他怕他底下的功臣也会如法炮制,阴谋篡位,所以他要削去所有主要功臣的兵权,这是中国历史上有名的所谓“杯酒释兵权”的故事。那也是三千年国史上开国之君能以不流血方法而裁掉功臣兵权的唯一的一次。赵匡胤裁兵的藉口便是劝他底从戎的功臣,功成身退,释去兵权,“多致歌儿舞女,日饮酒相欢,以终其天年”(见《续资治通鉴》宋纪二,建隆二年(公元九六一年))。
毛泽东主席在他“打平天下”(毛氏常说的豪语)之后,于偃武修文的过程之中,为削去功臣的兵权,他显然也有相同的想法──事实上,毛公也是三千年国史上,在打平天下之后的开国之君搞和平裁军成功的第二人(他叫林彪去养病,贺龙去打台球,陈毅去搞外交,聂荣臻去搞科技,众元帅都很听话)。中国历史上除赵匡胤、毛泽东二人之外再没第三人有此本领和成绩(蒋介石一生最大的败笔之一便是那个流产的编遣会议)。
毛泽东也是近现代中国最高层领袖中,极少有的《资治通鉴》专家之一,《资治通鉴》也是他最看重的政治教科书。他老人家对这种“多致歌儿舞女,日饮酒相欢”这一类的教材,那真是倒背如流也。所以毛氏之翼护选美,并大力推动文工团的组织(包括被彭德怀所解散了的中南海文工团),不能说没有他底政治动机的。事实上对这种娱乐组织,高级干部之中,除掉这个彭张飞之外,也无人反对过。中南海之中那时每周都有两次舞会的,由最年轻漂亮、舞艺高强的文工团员伴舞。年逾古稀的老朱德,已有个校花夫人的刘少奇,老婆虎视眈眈、寸步不离的周恩来,不都是经常的舞客
中南海中这种高级俱乐部的组织,除掉它的政治意味之外,若另加解释,那就要从现代社会科学的学理,尤其是弗洛伊德(SIGMUND FREUD 一八五六──一九三九)和韦伯(MAX WEBER一八**──一九二零)诸大家中去寻找了。弗氏是我们亚圣孟子的信徒,认为“食色性也”。但是“食”只是单纯的生理现象,而“色”则生理心理兼而有之了。此外色还牵涉到“美学”(ESTHETICS)。人类有普遍的爱美之心,尤其是“美”与“性”兼备的美女,那不但对男人是无坚不摧,无往不克,女人也同样无法抗拒的。古书《世说新语》里就有一则这样的故事:
东晋永和三年(公元三四七年),晋明帝的女婿桓温(公元三一二──三七三年)率大军伐蜀,攻入成都,把五胡十六国之一的成王国打灭了。那位亡国之君李势的妹妹甚美,桓温乃偷偷地把这位俘虏来的李小姐纳为二奶。可是桓温是位驸马爷,他底老婆南康长公主是一位有名既凶且妒的泼妇。她原先不知道,等到桓温东窗事发,公主老婆气得不得了,乃率领侍婢女兵数十人,“拔白刃袭之”,预备一下便把这二奶,大斩八块,以雪心头之恨。当她抵达桓温秘密的小公馆时,看到李小姐正在梳头,青丝委地,肤色玉润,不为动容,只悲惨地说:“国破家亡,无心至此。今日若能见杀,乃是本怀。”桓太太一见,大为感动,乃掷刀于地,上去一下把李女抱于怀中,激动地说:“阿子,我见汝亦怜,何况老奴 ”我们如把这句千年古语,翻成现代白话,那就是:“心肝,我看到妮,都疼坏了,何况那个老混帐呢 ”以后她们二人竟然好得不可开交(故事见《世说新语笺疏》贤媛第十九及诸家注)。
朋友,美女的力量是太大了,大到纵是妒妇泼婆也不能抗拒呢。事实上在毛主席时代的文工团里,像上述李小姐那样的美女,是数不尽的啊。本书作者张宁便是其中的一位。在那种美艳如云的众香丛中,朋友,“我见犹怜,况老奴乎 ”我们又怎能多怪毛主席和林元帅夫妇在大陆上“选妃”呢?张学良少帅的打油诗作得好,他说:“自古英雄都好色,若不好色非英雄;我虽不是英雄汉,我也好色若英雄。”俗语说,“英雄难过美人关”。此语虽难免俚俗,但是它却是现代派弗洛伊德心理学的主题所在。我们这个世界,我们这部历史都是主宰于英雄之手。
英雄们都是精力过人的;精力过人的英雄之好色是可以理解的。所以主宰我们近现代中国史,乃至近现代世界史的英雄们,像孙中山、袁世凯、蒋介石,毛泽东、蒋经国,乃至罗斯福、艾森豪、甘乃迪,无一而非“好色之徒”。他们都是无敌于一党、一国甚至一球的盖世英雄,但是在石榴裙下却绵若羔羊,低首称奴。这不是我们都耳熟能详的吗 我们这个世界,这部历史既然都掌握在这些好色的英雄们的手里,我们又怎能说弗洛伊德派历史哲学,言之无理呢 总之,英雄是离不开美人的,英雄事业有成败,则美人的命运也就有悲喜剧之不同了。
美丽的张宁姑娘在她青少年期的不平凡的遭遇
在那明艳照人的十五初有余,十六尚不足的豆蔻年华,张宁那个小姑娘已经不只是五陵年少争缠头的中国美女,她已是海外争传的国际明星了。那时周总理为联络中国和亚非民族的感情,乃特地选拔大陆上最拔尖的男女演员,组成艺术访问团,赴亚非会议所在地的印尼演出。谁知演出未到三两场,我们的当家青衣,美丽的小张宁便把印尼总统苏卡诺的儿子迷住了。这位印尼王子竟然如醉如痴的追求了起来,可是我们的美女是去“表演”的,不是去“和番”的,苏公子的迷恋难免落空。谁知他情有难舍,追求的狂热竟被发展到设计绑架的边缘,弄得中国代表团虚惊不断,小美女也被随团的保安人员保护得寸步不离。所幸那单恋的苏公子还是有风度的,情场失意之余,在中国代表团登机返国之时,他还是亲自到机场向梦中情人献花赠礼送别,希望能有缘再见──这是一幕活生生的白雪公主与白马王子真实的故事啊。张美人后来所发生的悲剧,这位苏公子如果知道了,他该如何伤感。
前已言之,一位美女之能垂名史策,是由许多主观和客观条件所促成,不是单靠“天生丽质”的。她如花,则花要解语;她若玉,则玉欲生香。这些都要靠后天的训练和熏陶。古代中国的穷书生讨媳妇,曾有句老话叫:“宁娶大家奴,不讨小家婆”。这句话的涵义,我们一翻《红楼梦》便可知一二。试问大观园里那些“大家奴”,像鸳鸯、平儿、晴雯、袭人等等不识字丫环底风韵才情,哪是一些受过大学教育底小家碧玉,所可望其项背的呢 ──毛主席文工团里的美女都是千挑万选,千娇百媚的。她们都能歌善舞,但真要花能解语,玉欲生香,上遇国宾,下礼寒士,都能玉洁冰清,应对得体,那还需要长期的熏陶呢。上海人说的,聪明面孔笨肚肠,教有何用 心性聪明者,也只能偶得之不可必也。总之,美女千千万,才人有几人 他们苏公子、林公子皆非凡品;粉白黛绿,阅人多矣。千挑万选,而情有独锺者,不是偶然的啊。
幼小的张宁姑娘,最后是被林府选入侯门了,这个侯门可不是《史记》、《汉书》上所讥笑的“烂羊头”。它是个政治实体。在中国五千年的历史里,林彪是自韩信、李广以后屈指可数的若干真正的名将之一。这时他是中共党章上明文规定的毛的接班人,国家的副统帅兼国防部部长,权倾一时。张宁便是他夫妇俩从当时千千万万美女之中,为他们独子林立果所挑选出来的未婚媳妇。这项所谓“林府选妃”的喜事,那时是轰动世界的。根据海内外媒体绘影绘声的报导,我们身居海外,也是须眉毕露,颇知其详。
张宁那时刚是双十年华,情窦初开,她在所属的文工团内本已有个男友,两情缱绻,情爱方浓。
不幸形势比人强,一对初恋小鸟,哪禁得了从权门刮出的暴雨狂风 她很快就被专机接往首都。侯门似海,飞上枝头作凤凰,身不由己,短短的自结情丝,就被一个面目狰狞的政治魔鬼,一刀两断了。但是她也发现,被强迫安排的盲婚对象,也不像想像中的可憎可嫌。林立果本是北京大学毕业的,一个很纯洁的青年,只是不幸生在侯门,被无端卷入无情的政治漩涡而已。仔细的培养,两人也未始不可滋长出应有的感情来。当时的中国还是停滞在新旧交替的转型期嘛。几千年的父母之命的盲婚传统,还不是组织了亿万个的幸福家庭? 二十岁的小张宁,既然掌握不了自己的命运,被安排作林府的小媳妇,她显然也就认命了。事实上张宁那时被选入侯门,许嫁与一位真正的白马王子。消息轰传之后,正不知羡煞当时地球上几百万待字闺中的少女呢──美国的书店里那时正不知有多少本书,向少女们传授《如何嫁给一位百万富郎》(HOW TO MARRY A MILLIONAIRE ),小张宁却于千不依、万不愿中得之;更何况立果还是个十分“帅”的空军“少帅”呢。在当今的世界上,纵是有无限幻想的少女,应该也是得此已足吧。
名马赠英雄,靓女嫁帅男,张宁与立果,应该算是天生一对,地长一双了。在她们那时的姐妹行中,没话说,张宁算是最幸福的了。但是在张宁之外,并不是再没有第二个张宁了呢。在她的书中,作者提到的那个同学,便是个张宁第二,她由于工作地点的关系,首先便被派入中南海伴舞,竟然“一朝选在君王侧”作了毛主席的身边人。若论职业的等级,则她的地位,是远在张宁之上了。不过那正如贾元春所说的,那终究是个“不得见人的去处”(见《皇恩重元妃省父母》),不像立果之与张宁,开奔驰车听摇滚乐,卿卿我我,优游于山水之间的自由也。有一次毛主席听到林府“选妃”,张宁当选的消息,曾笑问此女说,你为什么没有当选呢?她极富智慧的顽皮的回答,也是极具史料价值的。因为毛泽东究竟不是个普通的官员嘛。他老人家那时是我们十亿人民,衣食住行,生老病死,朝夕不离的大总管。他老人家的日常生活,酒色财气,一喜一怒,对我们黎民百姓都是生死攸关的。我们写历史,对此怎能不加注意呢。美国人民选总统,对候选人的私生活的注意,可说是无微不至,但是他们的总统每任只能管四年,不像我们的皇帝、主席、总统一管就是一辈子呢。为此我国古代史家也有所谓“起居注”的制度,纪录皇帝的日常生活。
笔者写了上述那段真实的小故事,也只是企图帮着说明本书的重要性,因为毛主席身边也有一些张宁。这些张宁的言行是会影响毛公日常喜怒哀乐的;而毛主席日常喜怒哀乐的情绪,又会直接影响我们黎民百姓的生老病死。因为他老人家那个时代还是个无法无天的时代。毛泽东是我国历史上前所未有的当国者,在他有生之年全中国只有两部法律(宪法和婚姻法)。除此之外,他老人家平时的一言一笑,便是我们全国老百姓的法律,所以我们怎能不注意他日常生活中喜怒哀乐的情绪呢。
早在五十年代之时,他和马寅初教授为着人口问题发生争论,最后就变成斗嘴,闹情绪,结果竟弄成“批错一人,增加三亿”的后果,其严重可知。其后很多国家大政,也都是闹情绪闹出来的。接着他和彭德怀、刘少奇等高层领袖之争,闹情绪和斗嘴的成份都很大。最后连小小的张宁也变成最大的受害者的毛林之争,情绪也是很大的因素。毛林之争导火线则是今后政府是否应设国家主席的问题。这原是个不成问题的问题,最后竟闹到一国皆破,两家皆亡的程度。林家为之灭门,不用说了;对毛也是他死亡的开始。连个无辜的小张宁也被他们弄得九死一生,几乎万劫不复,胡为乎而然呢 因此在那个三七开的毛泽东时代,历史家可以大胆的下个结论说,当时中国的治乱之源,都集中在毛氏一人之身。毛的毛病,则是他不论为善或作恶,都没个章法可循,一切全凭他个人的强不知以为知的臆断,既无法律,更无制度。
不过治史至此,我们也觉得毛主席自己也是个时代悲剧的主角啊。笔者读史数十年,在不同的拙著里便曾一再的强调,我们这个时代是个“转型期”,一转百转。政治制度从帝制转向民治,至少要历经两百年的阵痛啊。这个所谓“毛泽东时代”,不幸却正处“转型中期”,在客观形势上,“定型”是不会出现的;在主观形势上,“毛泽东思想”早已变成个僵硬的死教条。毛如不死,他永远也不会承认什么“两制”的,陷身于一个死教条的巷子,永无出头之日,毛公就把个无法无天的“没制度”当成制度了。一旦国家发生了政争,那大家就无法无天,拔刀相见了。子曰:“君子无所争,必也射(射箭比赛)乎 揖让而升,下而饮(香槟),其争也君子。”(见《论语&S226;八佾》)。其实今日民主国家的政争,除极少数例外,无一而非上而动口,下而握手的“君子之争”也。而我们中国人,像毛林之间,搞政争,一定要动刀动枪,那就是小人之争了。尼克逊曾问过毛关于林副主席的下落,毛说他要夺权,同我斗,斗不过我,乘飞机逃走摔死了。毛林之争虽是非难说,但林之铤而走险实出于毛之逼迫盖为难争之论。因毛有大杀功臣的前科,如高、饶、彭、刘、贺等高干之惨死,在在都会使林彪胆战心惊,而惧为之续。“五七一(武起义)”文献已叙其委屈,其未经公布者,当有更多难言之隐也。
总之,九&S226;一三事变的真象至今仍在五里雾中,其彻底澄清或尚需时日,可是因九&S226;一三之累而九死一生的美女张宁受难的经过,在本书则已有彻底的交代。其令人不忍卒读者便是在林彪遭灭门之祸的当晚,这位尚未过门的林府小媳妇,竟一无所知。她还悠闲地与一些林办中人在欣赏文艺电影之后,安然就寝呢。可是立果在登机之前,虽生死攸关,他显然并没有忘记他那美丽的未婚妻,那也是张宁命不该死吧。这时因豆豆已采取行动把电源切断,立果手执短枪在黑暗中寻妻不获,乃匆忙离去。数小时之后,他便与父母一起在温都尔汗摔死了。那时若非电源被截,小媳妇势必也随夫登机而一去不返,如今青冢黄昏,也就长与昭君为伴了。生死之间,岂非命也运也。吾人读张宁至此,能不抚卷叹息 最可悲的还是,在林彪全家灭门之后,小媳妇因案被禁,她对公婆和未婚夫的丧身异域,还是一无所知。软禁逾月,直至党中央派员提审,她始得知噩耗而当场昏厥,苏醒过来,痛不欲生,乃决心自戕,撞门栓寻死,偏又被抢救过来,带伤拽入囚牢,一关数年。在牢中又累受男性看守的骚扰,几度撤职,骚扰未已。最后换为女性,始粗得平静……朋友,美女为美所累,她能倾人之国,倾人之城,当她为美坐牢时,她也要倾人之牢啊。我真为那两位被撤职的看守呼冤,在绝色美女之前,纵有铁石心肠的妒妇,像南康长公主,甚或冷感成性、坐怀不乱的柳下惠,也要目迷心乱,不能自保啊,何况那两个口角流涎的小小的政审干部。
不幸的是古诗上说,自古好景不长存,彩云易散琉璃脆。美女原如名花,她底艳丽,纵护之于玻璃温室,养之以矿泉清水,也保不了三朝两夕。若遭狂风暴雨,横加摧折,则萎落泥中,更是瞬息间事。可怜而无辜的小张宁自被拽出东王府,受审时当庭昏厥,然后撞门求死。死去活来之后,再被打入黑牢,着犯妇之衣,干牛马之活。天爷,这岂只是狂风暴哉 经过数年劳改的少女张宁,她在出牢之后是什么个样儿,我简直不敢想像……读《旧唐书》,〈杨国忠传〉里有一则令人不忍卒读的故事:在马嵬坡兵变,杨家三姐妹被杀之后,杨国忠的夫人也被捕入,割喉自杀未死。这位杨夫人原来也是个能歌善舞的青年美女,她在血堵咽喉,呻吟待死之际,她对她自己所受的遭遇感到茫然,乃微弱地问那个呆在一旁等她断气小狱卒说:“国家乎? 贼乎? ”(杀我们杨家是政府干的呢 还是强盗干的呢)狱卒说:“皆有之。”(两边都有啊。)……男人作孽,美女跟着受难。这位杨夫人只是个美女,不幸被选入侯门而横遭宰割,试问她有何罪 她如割喉未死,被送入劳改营,四年后刑满释放之时,那个蓬头垢面的女劳改犯是什么个人形呢? 事隔千年,历史重演。我们可怜小美女张宁,竟以几乎完全相同的情况被选入侯门,当侯门获罪而遭全家抄斩时,也被捕入狱,在狱中自杀未死。她如也问问那时在一旁看守她的小共干,“国家乎? 贼乎 ? ”她可能得到的回答也是个“两边都有啊”。
一千二百年过去了,这两幕悲剧几乎出于一个演员所扮演,只是收场略有不同吧了,可怜二十来岁的小张宁虽然大难未死,其身心所受的摧残,蓬头垢面,身心皆瘁的惨状,是可以想像的了。但是她毕竟是举世驰名的美人,政治包袱虽无比的沉重,但是罔顾死活的追求者仍是成千上万的。俗语说,金窝银窝不如草窝。曾有过金窝银窝的张宁,万劫之余,现在显然是想觅个草窝来隐姓埋名。她便与劫前便已相识,而对她是无限倾心的小干部结婚了。可是正如苏东坡所说的,“长恨此身非我有”。她原是个在全国美女中千挑万选除了的第一美人;她更是经过千锤百炼出来的歌舞明星。她本是锦衣玉食、歌台舞榭中的飞天凤凰、侯门妃子,如今虽然凤凰落毛、妃子蒙尘,但她本质上不是个为人作嫁的蓬门小户的劳作妇女或菲律宾女佣。老实说,一个落难妃子、受屈明星,不是个只知垂涎美色的斗筲小吏所能供养的。
“卖油郎”之所以能够“独占花魁”(故事见《今古奇观》),是他原有怜香惜玉之心,而不计个人牺牲才能感动佳人。张宁婚姻的不幸是她红颜命薄,为一个只好虚荣美色的薄幸儿郎所骗,那就非离异不可了。可怜的是她前夫原是个贫无立锥的小干部,她领个幼子离去之后无以为生,竟至变成现代的“王三姐”到荒野去“挑菜”为食的程度。其凄惨的情况,不才读烂古史还未找到第二个落难王妃有此境遇呢。但是一个美人为美色所累,还更有雪上加霜之惨。张宁纵在这一惨不忍睹的情况之下,追求者仍然还是尾追不舍,追求不遂,竟至走向残酷谋杀的程度。她那相依为命的独子,竟被一个追求不遂者含恨所谋杀。一个美女为她自己无法作主的美色所累,至此可说是尸居余气,生命已至尽头,夫复何言。
当年“林府选妃”这椿闹剧,对我们在海外读中国近现代史的专业家来说,它不只是一桩滑稽的新闻;它也是件严肃的史实,在中国历史连续不断发生而有重大影响的历史现象。只是想不到它在最现代化的人民中国也会发生吧了。我们在海外曾不断地追踪这位张妃的下落,一直到她完全失踪为止。她在媒体上失踪之后,我们根据历史上数不尽的前例,估量她是凶多吉少了……
真是想不到天大的奇事,舍下门铃响处,开门迎宾,自报姓名的那位风韵逼人的贵妇,居然叫“张宁”。我问她是哪个“张宁” 她微笑说是:“中国来的”;并介绍和她一道来的一位很有仪表的中年绅士说“这是我的先生林赛圃”。我握手问赛圃兄,尊夫人是不是在中国那次选妃选出来的张宁? 赛圃含笑点点头。这一下可把我吓得大惊失色,我再拉着张宁的手问她,您就是林彪家那位“妃子”,还没有死 张宁嫣然一笑。我也为之抽一口长气,自叹真是奇迹,忙请出老伴,招待贵宾。
我初见张宁时她还显得有点清癯;过去她在心灵上所受的创伤使她的表情还有点忧郁,所幸她这幕悲剧终有个喜剧的收场。她生与林家有缘,最后还是作了林家之妇。赛圃不只是位殷商,最难得的还是他情有独锺。他对这位爱妻之呵护,真有甚于一般青年情侣,形影相随,鹣鲽情深。不久他们就生了个可爱的孩子。家中有了个小霸王,乐趣更多,美人愈近中年,人也更富泰了。当年所受的折磨阴影,也晃如一梦,烟消而云散。她在青年期不幸做了林家王朝的妃子,做得九死一生。她人近中年却又做了另一个林家的“皇后”,安乐富裕,夫妻母子,其乐融融,真是前世修来。最可喜的是张宁姑娘那幕凄惨的悲剧,竟然有个如此意想不到的喜剧收场。我们读历史的翻遍二十五史也找不出一个先例来。这一幕活历史,我们隔洋看戏可说是从开幕到闭幕,真是感慨系之。
她伉俪第一次到寒舍下访时,便表示想把她的故事写下来。作为一个职业史学家,我对她这一构想自是万般鼓励的,我并不揣薄学,奉劝她“不要渲染,不必忌讳”,只要老老实实把真实的故事写下来,便是一本雅俗共赏的一流史书,并且是一本“第一手”的史料书,是中国历史上未尝有过的史料书。我国历史上蒙难美女何止千万,但是能把受难经过原原本本写下来,古往今来,只此一部。我们能不珍而重之?
有的读者或嫌本书中,张宁个人的故事太多,林家的故事太少,没有太多的“秘史”成份。作为一个职业史学工作者,吾不谓然也。张宁那时只是一个双十年华的未过门的林家小媳妇,她和“豆豆姐姐”(她对林彪女儿林立衡的称呼)一样,还是个单纯善良的无辜少女,参加不了林副统帅的废立大计。叶群的伪善或作恶,都没她二人的份;内幕也非她二人所能知晓。豆豆只是一个无辜的少女,不知政治的险恶,她本为拯救她所爱的父亲,结果却误害了父亲和全家,她在良心上至今如何自赎,我们还等着看她的自传呢。张宁这个才年华双十的小媳妇那时还远在政治边缘之外,我们读者怎能期望她来说出些什么废立计划的内幕呢 ……
宋史里有一则故事:宋太祖赵匡胤于乾德三年(公元九六五年)派兵攻入成都灭了后蜀王国,掳了后蜀主孟昶的王妃花蕊夫人,这位花蕊夫人会作诗,赵匡胤问她孟昶为什么战斗不力,亡了国? 花蕊夫人做了一首诗回答说:“君王城上竖降旗,妾在深宫那得知? 十四万人齐解甲,竟无一个是男儿。”真的,妾在深宫的花蕊夫人都不知道,林府之内的两位小姑娘,哪里能了解呢? 所以张宁自述之可贵,不在她能宣泄多少林彪的秘密;它的可贵之处全在她这位受难美人的自述。让我重覆一句:我国政治史上受难美女千千万,能写一本美女受难自述者,三千年来只此一人!这就是本书的稀罕之处了。故笔者不揣浅薄,作长序为读者贤达郑重推荐之。
本书作者张宁是位历史上的美女,她生就聪明,也颇有写作天才,笔端常带感情。她并没有渲染书中的故事,而故事自足感人。读者细读之,自有同感。更难得的是她的先生林君也是位业余作家,商余偶一为之,也颇为可圈可点,不落俗套。两人有同好,自然也是增进伉俪情深的主因之一。他俩如今都是我们会址设在纽约的“海外华文作家笔会”的成员,希望他俩继这部处女作之后,还会有更多的佳作随之出现,不才引领而望之,是为序。
一九九七年五月十九日于 美国新泽西州北林寓庐
(摘自 张宁著《自己写自己》,作家出版社 原题《林彪儿媳张宁女士自传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