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
接手了这宗案子,让约翰·亚当斯一连几天心神不宁,寝食不安。
好几天天色还没亮,亚当斯就已经醒了。躺在床上,一只手枕着头,他半瞇着双眼,望着那暗色的窗帘,慢慢地被一抹朝曦染成淡淡的橘红。躺着的他在心里反复想着这个案子,他心头的想法——那些矛盾交织的想法——就像映在窗帘上的那些光点,闪烁在卧室的天花板上,使他怎么也睡不着。接手这个案子之前,他对波士顿惨案中英国军人的作为也很不满,甚至有几分恼火,但在听了英国士兵福雷斯特的陈述后,理智告诉他,事件真相也许并不像报纸上所说的那样,英方被描绘成彻头彻尾的屠戮者,群众成了完全无辜的受害者。作为一个从业已逾十年的律师,他内心很清楚,为英国军人辩护要冒巨大的风险,接手本案有可能会危及他在业界已建立起来的来之不易的声誉,正如他在日记中写的,会给自己“招来喧哗和不利于自己的怀疑以及偏见”。但与此同时,他内心还回响着另一种声音,这是他长久以来存有的一份信念,那就是,不论北美所从事的是一场运动还是革命,都应以建立一个公平公正的社会为目标,而这样一个公平公正社会的指标之一便是,在任何的情况下,每一位公民都有权获得公正的审判,都有权得到律师的辩护;在法庭做出判决之前,任何被告都不能成为法律上的罪犯。
他在床上辗转反侧了良久,到最后,还是后一种声音占了上风,这促使他下定了决心,要义无反顾地为被告辩护到底。
“诚实的约翰·亚当斯律师介入龙虾兵事件了!”亚当斯接手这场官司的消息很快传开了。
一时间城中传闻四起,人们议论纷纷。在这样一个敏感的时刻,亚当斯的此举让熟悉或不熟悉他的人充满了疑虑,有人质疑亚当斯的爱国忠诚度,有人猜度亚当斯是为了博取更大的名声,有人指称亚当斯收受了巨额的贿赂,但也有人摆出亚当斯当年拒绝海事法院事务律师的“美差”一事,以此说明这位律师经受得住金钱的诱惑,有人举出亚当斯这些年来从事的社会活动,以此表明这位律师对北美的忠诚不二。
公众的质疑让亚当斯一度感到非常痛苦,他只得拿起笔来向着日记本倾诉:“使我镇定下来、专心思考的惟一办法,是在桌前坐下,把我的日记本在面前摊开,然后拿起笔。写一些东西会使我的注意力从其他纷纷扰扰的问题上移开。如果说要捍卫人类的权利和不争的真理,必须付出代价,那么我准备好了。我将致力于从死刑的痛苦中,拯救那些不幸的愚昧和冲动产物下的牺牲者。”
约翰·汉考克和塞缪尔·亚当斯听说了他俩的好友,总是卓尔独行的那个律师,接手了这起案子,他俩惊讶极了。两人赶紧找到约翰·亚当斯,对他说:“我们的大律师,你能不能别插手这个案子?”
约翰·亚当斯认真地回道:“一个自由的社会,应当有一个公平的审判。”
塞缪尔·亚当斯愠怒地质问道:“你为什么要帮助波士顿民众的敌人?”
约翰·亚当斯回道:“我想向英国人证明,统治北美的不是人治而是法律。”
约翰·汉考克和塞缪尔·亚当斯听了,几乎是异口同声地说道:“可龙虾兵确确实实是杀了人的呀。”
约翰·亚当斯回道:“杀人是事实,但杀人并不就是犯罪,我想要辩护的就是这一点。”
接下这宗案子后,亚当斯首先要做的,就是申请将审判推迟。因为事件正在风口浪尖上,民众很难冷静下来去面对、去思考,他想。
亚当斯的申请被马萨诸塞最高法院接纳了,审判被延后半年,推迟到了十月份。
接下来,亚当斯对起诉方提交的九十六份证据进行了细致的甄别、研究,认为其中的绝大部分——九十四份——经不起推敲,可以在法庭上当庭驳倒。他还四处奔走,多方寻觅,为被告找到了几份重要的证据。其中的一份,是波士顿医生杰佛里的证词,这位外科医生曾为事件中的死者帕特里克·卡尔医治,死者在临死前一天对医生说:“不管开枪的是谁,我都宽恕他,因为我知道,对方并不是出于恶意而是为了自卫。”
一七七0年十月,本案正式开庭了。
庭审开始后,先是控方申请的几位证人出庭作证。控方证人在法庭上指证,案发当时,波士顿英军驻营士兵故意激起民愤,然后现场的上尉指挥官一声令下,士兵们举起枪一齐射向聚集的群众,造成人员死伤。不但如此,约翰·汉考克和塞缪尔·亚当斯等人还组织了许多民众前来法庭旁听,法庭外面也围满了人群,以助控方的声威。
接下来,是亚当斯邀请的辩方证人出庭作证。几位辩方证人均为案发现场的群众,他们以自己的亲身经历向法庭陈述,证明案发时是现场的群众先向士兵们挑衅,才引发了双方的冲突的;士兵们是受到群众言词行为的攻击,才予以还击的;并且现场指挥官当时系背对着士兵们,无法下达开枪的命令。
轮到被告律师约翰·亚当斯陈词了。
当亚当斯从座位上站起来时,本来每当有人发言总会出现叽叽喳喳声音的人群出现了一段静默,亚当斯脸上庄重的凝峻将法庭内外的旁听人群都镇住了。他深深地吸了一口气,便开始他作为辩方律师的陈词了:“法官阁下,各位陪审员女士先生,本人是囚犯们的律师。然而,他们——这些被告席上的军人们——是不应该被当成囚犯的。”亚当斯的语调是温雅的、舒缓的,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坚定和威严,“诸位,这些被指控的士兵们全是清白的,是无辜的!”这时,静默的人群中有了稍许的骚动,亚当斯顿了一下,他的目光朝向旁听人群扫了一下,然后说道:“这场不幸的事件,这幕不幸的悲剧,并不是由士兵们引发的,而是由暴动的群众引起的。诸位女士先生,我想说的是,以维护和平为借口在城市驻军的不可避免的后果,就是会产生暴民。”
说到这里,亚当斯不再说一句停顿一下了,而是有如汩汩喷出的涌泉般,一连串的辩词从他的口中接连倾吐出来:“我们惯于谈论保护自由和财产,但倘若我们除掉了自卫法,那我们也就等于是除掉了自由和财产的基础。
现在我想提醒诸位,案发当天在现场,那些骚动的群众是由‘混乱的黑人、爱尔兰人与野蛮的乡下’所组成的,而且士兵们要面对的,还有一些‘看起来会使每个人恐惧的人’。我还想提请诸位,设身处地地想想那些岗哨和士兵的处境,当时现场四处响彻着钟声,而大家都知道并没有发生什么火警,此外还有人群此起彼伏的口哨声、叫喊声、漫骂声,现场的群众不断高呼‘打死他们,打死他们!’而且还向他们扔雪球、冰块、贝壳、小石子、木棍……如果你们处在当时的这种情形下,难道会不认为人们的确企图要杀死你吗?
如果有人遇到攻击,被逼到退守一隅,直至非杀死对方已毫无退让的境地,那么法律将认为他这样做是出于无可奈何的必要;如果一名军人在执行职务时,杀死一个正在对他进行攻击的人,那么这是一种正当的行为。
诸位,在本案中,情绪和秩序失控的人群是想把哨兵赶出岗亭,人群还想将他涂上柏油、沾上鸡毛,那么他自是有理由进行自卫,这也是维护他作为一个人本身的自由。如果他只有在冒自己生命危险之下才能维护自身的自由,那么,他就有理由杀死那些企图剥夺他的生命的人。
有人说,若无辜者流血,必须索还血债,这句话不一定正确。就拿本案来说,被告是为了防卫自己而杀死了袭击他的人,不论是根据《圣经》或是根据英国法律,都不会要求以性命相抵。问题的关键在于是否受到攻击,法律决不要求人在受到攻击的情况下而不准还手。每一块投向岗哨和士兵的雪球、冰块、贝壳、小石子和木棍,都是一种攻击,不管这种投射物是否击中了目标。”
在结辩陈辞阶段,亚当斯大声而动情地总结道:“法官阁下,各位尊敬的陪审员,事实是很固执的东西,无论我们每个人的愿望、直觉、倾向、情感如何,它们都无法改变。
法律是任何激情都不能扰乱和妨碍的,法律对公众的喧闹和激情应当听而不闻。也就是说,法律是从激情中释放出来的理性。没错,法律是不应该受到公众情绪左右的理性,即使在爱国主义这个最正确、最宏大的借口下,法律也应该保持自己坚定的路线。
最后,我想说的是,保护无辜者远比惩罚有罪者更重要,事实就是事实。”
被告辩护律师约翰·亚当斯陈辞完毕,陪审团成员暂时离庭,商议了两个半小时。
最后,陪审团作出裁决,本案八名被告中,包括托马斯·普莱斯顿上尉在内的六人获判无罪,当庭释放;另外二名直接向人群开枪的士兵谋杀罪名不成立,二人获判“过失杀人”罪成,刑罚是,用烧红的烙铁在两人的大拇指上烙上火印,过后予以释放。一场引发众怒的骚乱就这样划上了句号。
事后,几名英国士兵对他们的律师约翰·亚当斯千恩万谢,他们凑钱支付给了亚当斯19畿尼的律师费,相当于大约21个先令。在当时,这是一双新鞋的价钱。
不出亚当斯所料,本案的判决结果引起了不少波士顿民众的不满,为“敌人”辩护的他更是激起了一些民众的怨愤。《波士顿日报》上出现了一些市民对亚当斯的投诉,指责他“昧良心”、“与民为敌”、“卖国求荣”云云,他的律师办公室也被人给砸了,办公桌椅和门窗均有不同程度的损坏,案件结束后的一年半载内,亚当斯的法律业务比以前减少了大约一半。
然而随着时间的流逝,情势渐苒在变。从长远来看,亚当斯在这场诉讼中的表现增强了他的公众形象,逐渐地,他赢得了越来越多的民众的理解和尊敬。人们从这场众所瞩目的官司中,看到了一个坚持原则的律师,一个恪守公平正义的法律人,一个站在更高视野处理问题的公众人物,亚当斯的观点被越来越多的人所接受,他的法治理想也渐渐地成为社会大众的共识。
很多年后,当亚当斯回首这段为英国军人辩护的经历时,他觉得,这是自己接过的“最令人疲劳和伤脑筋的官司”。在日记中,他不无骄傲地回忆道:“那次辩护是我一生中最英勇、慷慨和有气魄的行为之一,这是我为我的国家奉献的最好服务。”
十
尽管替波士顿驻营英国士兵辩护招来了种种非难、殃祸,约翰·亚当斯还是在一七七0年底,被波士顿镇选民大会选举为驻马萨诸塞地方议会的常设代表。
这是亚当斯第一次真正的投身政治,虽然在此前他就参与过不少的政治活动,在政治领域也有了相当的名声,但毕竟那是在本业之外、工作之余的活动。如今,担任议会的常设代表一职,使他投入了相当多的时间和精力,相比之下,他投入在法律业务上的时间精力有所减少,律师收入也因此减少了许多。所幸,对于他所担任的这份新职务,妻子艾碧盖尔表示十分的理解和支持。由于工作的缘故,亚当斯密切关注着北美抵抗运动的动态。
到了一七七三年,北美民间爆发了连串反抗行动。这年年底,发生在波士顿港口的一宗反抗行动——历史上有名的“波士顿倾茶事件”(又称“波士顿茶党事件”)——让亚当斯深为感动而又欢呼鼓舞。
对这起发生于当年十二月中旬、总共将342箱茶叶倒入海水中毁掉的抗议行动,在日记中,亚当斯怀着激动的、欣悦的心情写道:“这是所有事件中最伟大的事件,它是如此的鼓舞人心,所以当我站在那些爱国者的立场上,看到他们在夜幕的掩护下偷偷登上英国在波士顿港口的船只倾倒茶叶时,会觉得他们是一个庄严、崇高而又伟大的党派,正是他们创造了这一戏剧性的历史。破坏茶叶的行为是那么勇敢,那么大胆,那么坚定,那么的无畏和不屈,它必定会产生重要的影响;它又是如此的持久,必将开创历史的新纪元!”
在写这篇日记时,他感到仿佛有一团火在自己那激动的胸腔里燃烧,让他无法安静下来。这团火是如此的旺炽,以至于等到他写完了日记,还仍然没有熄灭,他不想就此停下笔来,他还想再继续写点东西。他已经许久不动笔撰文写作了,此刻他只想用笔和纸尽情地一吐为快。这时他想起来最近发生的两件事,这两件事使他产生了动笔写文章的冲动。
第一件是,近年,英国新上任的首相腓特烈·诺斯勋爵出台新规定,将马萨诸塞殖民地法官的薪俸改由英国政府发放,譬如从英国海关的收入中拨出一部分,为殖民地法官发薪。这样做的结果是,法官们将不再受殖民地议会的制约,殖民地的三权分立制度由此遭到破坏,最终导致殖民地人民的自由和权利受损。
第二件是,针对北美的反抗运动,殖民地有名的托利党代表人物、亲英分子丹尼尔·李奥纳德在报纸上发表文章,声称北美殖民地人民没有权利反对征收赋税,更没有权利蔑视祖国——大不列颠王国——的权威;李奥纳德认为,殖民地不应存在两个最高当局,既然北美是大英帝国的一部分,就应遵从于其最高立法机关,也就是英国国会;
李奥纳德还指出,一些煽动者前后的言行不一致,在“印花税法”实施期间,他们承认英国可以为了商业利益和维持贸易而征税,但是不能仅仅为了提高收入而征税,可是当“印花税法”被取消,颁布新的税法向茶叶等商品征税时,这些煽动者又转而否认所有形式的征税;李奥纳德特别发出指控,正是这一小撮别有用心的煽动者误导了殖民地人民,使人们产生了英国不仅要控制殖民地,还要剥夺殖民地人民的权利与自由的猜疑。
这两件事使亚当斯十分愤懑,不禁怒火中烧,汹涌的怒气憋了他的胸口。他再度提起笔来,开始写他想要写的文章,以求用文字来抨击弊政,还击谬论。
他写的第一篇文章是针对“法官薪俸事件”的,在文中他写道:“法官是人民的公仆,自应由人民支付给他们薪俸,那么在北美,就应当由民选的殖民地议会为他们发薪。况且,北美的法官本来就是由伦敦当局指派来的,殖民地可以制约司法机构的唯一手段,即是由殖民地议会支付法官的薪俸。
倘若改由伦敦当局发薪,北美的三权分立制度将会遭到侵蚀,殖民地人民的自由和权利也将因此受损。”
他的第二篇、第三篇、第四篇等系列文章,是为了回击丹尼尔·李奥纳德及其托利党人的谬论的。一下笔,他的感触就像火花依傍迸溅出来,并且是一团又一团的蓬勃的火焰,就这样的,接连的词句文章不断地从他的笔底流出:“对于北美人民来说,我们自己选出来的殖民地议会,就是我们唯一的最高当局。英国国会和北美殖民地之间没有法律关系,殖民地独立于英国国会。英国国会上下两院当中没有一个美洲人,它又怎能代表美洲的土地、美洲的人民呢?遵奉它为北美的最高当局岂不荒唐透顶?”
“自从在北美人民的抗议浪潮之下,《印花税法》被废止了以后,我们真是十分的兴奋,热切地憧憬着我们同胞间恢复邻里安宁、万众一心,共同建设我们的土地,宗主国与美利坚之间恢复和睦、彼此亲善,这本来在那可恨的印花税法实施之前是司空见惯的。但是,令人极度悲伤和需要关注的是,我们发现自己陶醉得似乎太早了些,苦根尚未铲除,忧虑尚未解决⋯⋯我们痛心而难过地看到英国议会通过了一个又一个的不合理的法案,其目的很明确,就是要从我们当中征敛高额的没来由的税收,并且不经过我们的同意,贪得无厌地向我们收取钱财,而靠其国民权利得以催生的宪法,我们却无权分享,我们被隔离来英国宪法的保护之外……”
“身为一个律师,我对宗主国英国当局抛开美洲人民,制订损害殖民地人民自由和利益的法律的行径,感到十分气愤。作为一名法律人,我可以负责任地说,美洲人有决定他们自己命运的任何权利。我亲爱的美洲人民,我们要始终如一,决心维护自己弥足珍贵的权益和自由,为此而不惜牺牲生命和财产;我们有充分且合理的信心,任何不怀好意的侵权性图谋,都没有好下场。根据英国哲学家约翰·洛克的理论,政府只有在取得被统治者的同意,并且保障人民拥有的生命、自由和财产的自然权利时,其统治才具有正当性。如果政府缺乏了被统治者的同意,没有保障人民拥有的种种自然权利,那么人民便有推翻政府的革命的权利。”
“在此,我不得不提醒一声,如果美洲人民麻痹大意,将会面临爱尔兰曾经遭受镇压的命运,粮食被卷走,牲畜被收走,土地被没收,城镇被摧毁,民众或放逐或充当奴隶,甚至被杀戮。到如今,美洲应该立即采取行动,否则他们将会面临像爱尔兰人那样以土豆和白水为生的悲惨境遇。……”
“今天,我想大声向亲爱的北美人民呼吁:北美应当拒绝英国议会欲统治殖民地的任何形式的要求。倘若英国想要继续在北美施行横征暴敛的统治,那么殖民地人民就有权摆脱它而寻求自由。倘若英国胆敢强迫殖民地人民服从它的议会,那么殖民地人民就只好求助于‘砖块与弹丸的法律’了。”
写好这一系列文章之后,亚当斯以“诺万格鲁斯”(注:意为拉丁文“新英格兰”)为笔名,向《波士顿纪事报》等报章投稿。随后,《波士顿记事报》等报纸陆续刊登了这一系列亚当斯的政论文章,读者为之感悟,为之振奋。
在亚当斯就“法官薪俸事件”所写的文章发表后,马萨诸塞最高法院的总共五名法官当中,四名迫于舆论的压力,宣布今后不再接受英国政府的薪俸。但首席大法官彼得·奥立佛不理会媒体的呼吁,公开宣称以接受大不列颠国皇陛下的薪俸为荣。于是,亚当斯在马萨诸塞众议院中进行活动,提请议院发动对奥立佛的弹劾。
一七七四年二月,马萨诸塞众议院正式展开对首席大法官的弹劾,理由是奥立佛“对马萨诸塞海湾地区人民犯下了严重罪行和行为不检”。弹劾案上呈至麻省总督哈钦逊,哈钦逊将之搁置一旁,不加理睬。但接下来马萨诸塞最高法院开庭时,奥立佛以首席大法官的身份,要求其他四位法官向英王宣誓效忠,四位法官拒绝在奥立佛主持下宣誓,这样,庭前仪式无法完成,法庭当场宣告瘫痪。
一年多以后,大陆会议另外组建马萨诸塞最高法院。
十一
在北美与宗主国之间纷争不断升级的情势下,为了“商讨各殖民地的不幸的现状”,为了捍卫十三州殖民地的自由和权利,北美诸州决定,由各自的殖民地议会派出代表,去往宾夕法尼亚州的费城,召开一次殖民地的联合会议,共谋北美大陆在当前形势下的应付对策。
一七七四年九月五日,众所翘待的第一届大陆会议将在抗英运动的重要中心、有着“革命之城”和“友爱之市”之称的宾夕法尼亚名城——费城——召开了。
由于近年来在与亲英分子的论战中倍受瞩目,加上多年来在公共事务上积累的声誉,约翰·亚当斯被视为出席大陆会议理所当然的人选。他被马萨诸塞殖民地议会选为本州的五名大陆会议代表之一,前往费城,参加这次将要改写北美洲历史的大会。
与其他四位马萨诸塞代表一起,亚当斯踏上了前往费城参加大陆会议的旅途。在出发前他就已知道,出席大会共商国是的其他十多个殖民地的代表,许多都是与他志同道合的反英活动家、诸殖民地的各界菁英,这让他既十分激动又向往之至,并且,费城也是一个他向往已久的城市。
亚当斯抵达费城的那天,是个初秋的清晨。一来到这座城市,他就迫不及待地带上心爱的深色手杖出门,想要在这城里四处随意转转。关于这座城市的大气和包容,他要在这城里呆上一段日子才会慢慢地了解到。在这个秋天之前,他对于费城的认识主要来自于反英宣传小册子和其他活动人士的口中。而此刻,在这个秋风轻扬的早晨,他隐隐地感觉到,这个全名叫做“费拉德尔菲亚”的北美名城将在他漫长的政治生涯中留下深刻的印迹。也是在这个秋风轻扬的早晨,边散步边思考着诸多政事的将近四十岁的马萨诸塞人约翰·亚当斯,发现自己一夕间心态成熟了许多,似乎一下子已然从青年步入了中年。
迎着轻扬的晨风,亚当斯漫步在清洁而规整的砖制人行道上,深深地被这城茁壮丰美的活力所打动。他喜欢这里宽阔、明净且异常笔直的大街,对于习惯了波士顿狭窄街道混乱状况的亚当斯来说,看到费城的道路既宽又直,互相平行,不禁让他眼睛一亮,真是走着舒服,看着也舒服。这城里道路的命名也让他喜欢,它们大多以树木、果木和水果命名,比如梨树街、苹果街、葡萄街、胡桃木街、栗树街等等,多么别致的路名啊,他心想。街道两旁植满了树木,充满生机地长着青葱茂密的木叶,伸出错落有致的枝条。大街上每隔一段距离,就会看到一张供人休息的长椅,长椅后面,矗立着高高的瘦瘦的鲸油路灯。最令他惊奇赞叹的,是城里的各色公共建筑,就是那些沿街伫立的医院、图书馆、消防局等等,个个看上去都显得那么气派、典雅而又富丽堂皇。当然那些有着似乎向着天国飞升的尖塔的哥特式教堂,也让他惊奇和赞叹不已。看来,这座古老的北美名城处处都吸引着他,尽管有时拥挤的人群和喧嚣的噪音也会让他觉得头疼。
他走得有点累了,来到路边一张街椅上坐下来歇憩一会儿,坐在街椅上眺望不远处那条在秋风中摇漾流淌的河流。这条名叫特拉华河的河流使他想起家乡的那些小溪,只是那些小溪没有眼前的这条河流这么大这么宽,也无法像童年时期那样,可以常常行走在河里的石子上对着河面打水飘。回想起自己那无忧无虑的童年时代,他不由对着费城秋意浓浓的街景浮出了一个浅浅的微笑。
来费城参加此次大陆会议的,除了乔治亚州因为州总督阻挠而缺席外,其他十二个殖民地总共派出了五十五名代表。大会推选来自弗吉尼亚的代表佩顿·伦道夫为主席,宾夕法尼亚代表查尔斯·汤姆森为秘书长。出身种植园主的佩顿·伦道夫是弗吉尼亚议会的发言人,一度担任过弗吉尼亚议会的议长,此人非常擅长主持会议,代表们看中的正是他身上那种沉稳、冷静的性格。
代表们都是来自东部的各个州,他们当中大多数人像亚当斯一样喜欢费城气派的道路和公共建筑,但对于费城较高的物价颇有微辞。亚当斯和马萨诸塞州的其他四位代表下榻于费城第二大街的一家公寓里,这家公寓由莎拉·亚德太太经营,五位代表每人每周的住宿膳食费以宾州的货币结算是三十先令,这并不包括柴火和蜡烛的费用——在当时,这样的住宿费用是不菲的。
在这次会议上,亚当斯初次认识了其他州的代表们,也结识了几位意气相投的朋友。他以前听说过许多代表的名字和事迹,早就想认识一下,却一直没有机会,如今得以见面交谈,聆听他们在会上发言,不免觉得如愿以偿了。其中的一些代表给他留下了深刻的印象,在日记中,他用一句话给这些人下了一个评价,譬如弗吉尼亚代表理查德·亨利·李“又瘦又高、有水平”、康涅狄格州代表罗杰·谢尔曼“讲话又多又长、还很慢”、纽约州代表詹姆斯·杜安“狡猾、打量他人的眼睛,但表现得也非常理智”、费城律师约瑟夫·加洛韦“看上去比较阴险、狡诈”、理查德·亨利·李“相貌俊美、口才了得”、特拉华州代表西泽·罗德尼“是世界上长相最奇怪的人,像芦苇一样细长,面色苍白,他的脸庞不比一个大苹果大。不过他的表情流露出理智、激情、勇气、智慧和幽默。”等等。
让他倍感欣慰的是,他在这里结识了乔治·华盛顿、理查德·亨利·李、帕特里克·亨利等人。这几位是他十分敬慕却一直无缘见面的人,在费城与他们相知相识,亚当斯有种相见恨晚的感觉。
亚当斯惊叹于代表们在会议期间流露出来的能力和才华,在日记中他如此写道:“暂且不论欧洲国家外交官的聪慧和谈吐,即使是参加秘密选举教皇的枢机团的主教们……也无法超过我们在这个会场见到的杰出代表。这个会议聚集了各殖民地最优秀的人,这是一群在天分、学识、教育、能力、财富、雄辩和敏锐等方面都出尖拔萃的精英,这些与会代表们是演说家、评论家、活动家、政治家等等,每位代表都会就每个议题表现自己的演说、评论和政治能力。”
这五十五位来自十二个殖民地的代表出身于各个行业,譬如律师、商人、种植园主、农场主、医生、教师等,代表着北美三百多万的殖民地人民。他们当中有的是激进派(亦称“革命派”),主张为争取自由不惜与宗主国决裂,并立即采取军事行动,包括塞缪尔·亚当斯、理查德·亨利·李、帕特里克·亨利等人;有的是保守派(亦称“妥协派”),希望能缓和与宗主国的紧张关系,主张和平解决彼此的争端,包括约翰·迪金森、约翰·杰伊等人;还有一些代表属于温和派,譬如乔治·华盛顿、佩顿·伦道夫等人,立场观点介于激进派与保守派之间。
毫无疑问,约翰·亚当斯是属于激进派的,并且,还是激进派阵营的头号战将。
会议的中心议题是:面对英国近年来的加增税收、派驻军队、关闭港口、削弱自治等一系列强硬政策的出台,北美该如何应对?围绕着这一中心议题,代表们展开了激烈的争论。
每天,从早到晚,与会代表们在宾州议会大厦的一楼会议大厅讨论问题,阐述观点,激烈辩论。每天的会场上,很少有安静下来的时刻。
“每个问题都被适当地讨论,其敏锐和细致程度同伊丽莎白女皇的私人顾问团一样,”亚当斯写信给妻子艾碧盖尔,向她介绍会场上的情形:“大陆会议的议程琐碎得难以描述,以前从没有过这样的会议,几乎每一个问题都被人仔细地反复地磋商,而结果是所有的议题都一拖再拖。经过一个多月事无巨细地对所有问题加以商议,我逐渐地对这种拖沓和低效率有点失望。到后来我感觉疲倦地要死。”
在给妻子的另一封信中,亚当斯告诉艾碧盖尔自己在会议期间的工作: “一早起来,我的日程表就排得满满的,赴会、仪式、提案、讨论、辩论、会客、聚会、读报纸、撰写小册子等等,一直到我晚上上床为止。”
他怀着激动的心情向妻子诉说:“亲爱的,我还起草了《权利宣言》,通过它正告英方同时也告诉世界,我们北美为什么要挺身反抗宗主国,北美殖民地当前所处的困境,以及北美人民本应拥有却被剥夺的权利。这篇宣言我写得很顺手,也很过瘾。只是遗憾的是,文章最后送到大会审议时,被删减了一些。”
经过五十一天的热烈讨论,保守派逐渐地略占了上风。大会最终认为,造成当前困局的责任在于英国政府,而不是大不列颠国王,故北美殖民地应当反抗暴虐的英国政府,而不应反对仁慈的英王,不能对抗王权,更不应该宣布独立,那样做就是叛乱。当然,不宣布独立并不等于无限度的妥协,相反,要采取一切措施反抗暴政,以维护北美殖民地的自治,以及北美人民的权利和自由。
从这一主旨出发,到十月二十六日闭幕时,大会最后决定,采取政治和经济两手措施以应对时局,也即通过了两项重要决议。
政治方面,发布了约翰·亚当斯起草的《权利宣言》(全称为“殖民地权利宣言》”,宣告殖民地人民享有“生命、自由和财产的天赋权利”,重申未经殖民地人民同意不得向殖民地征税,要求英国当局取消对北美的各种经济限制和不合理的法案,撤走英国驻军,给予殖民地实行自治;
经济方面,通过了与英国断绝贸易关系的决议(又称“三断决议案”),即从十二月一日起,北美殖民地联合起来抵制英货,也禁止将任何商品输往英国,禁止消费来自英国的奢侈品。与此同时,大会也向英王呈递了《和平请愿书》,表示殖民地仍向英王效忠,希望在联合王国的体系内获得充分的自治地位。
第一届大陆会议的召开,意味着北美诸殖民地从原先的各自为政,走向了联合抗争。
这样的会议结果,让亚当斯在略感失望之余,也有了些许安慰。
十二
第一届大陆会议之后,北美的局势更加恶化了。
北美殖民地的妥协,并没有换来宗主国英国的善意回应;北美诸州的和平请愿,也没有换来英国人的橄榄枝。相反,英国当局对北美诸殖民地的联合抗争非常不满,在政治、经济、军事等方面加大对北美的控制与镇压力度,甚至一度对反抗运动最激烈的马萨诸塞殖民地宣战。
譬如,英国议会颁布法令,将北美殖民地与英国以外的国家的贸易予以断绝;并且,凡是没有无条件服从该法令的北美人都被英国政府视为叛徒。诸如此类的举措还有不少。
英王乔治三世更是怒目切齿,频频对大西洋对岸的北美放出狠话:“新英格兰的那些殖民地现在处于叛乱状态,必须用战争来决定他们是属于这个国家还是独立”、“殖民地不是投降就是胜利。”
在此情势之下,北美诸殖民地决定,等到一七七五年春,各州代表再次去往费城,召开第二次的殖民地联合会议,也即“第二届大陆会议”。
亚当斯对第二届大陆会议的召开满怀期待,在第一届大陆会议上,他的辩论和演说才能尚未完全发挥出来,他对这片土地深沉的爱也尚未完全袒露出来,只是像一丝火星那样闪烁了一下,还没有化为一团团的火焰在空中熊熊燃烧。
第二届大陆会议的具体会期,定于一七七五年五月十日。约翰·亚当斯已经准备好了。一场在人类史上影响深远的大幕即将拉开。
十三
那是一七七五年五月初的一个日子,一个风柔日暖的日子。微风和阳光悠扬地飘飘漾漾着,萦绕在约翰·亚当斯和约翰·汉考克所乘坐的马车周遭。
亚当斯和汉考克,两位名字均为“约翰”的中年男子,这天正乘着一辆四轮马车行驶在赶往费城的路上。他俩将代表马萨诸塞殖民地,参加即将在费城召开的第二届大陆会议。约半个月前,独立战争的第一枪,在离波士顿不远的一个叫“莱克星顿”的小村庄打响,如今这场战争仍在零零星星地持续当中。接到参会通知,他俩几乎同时离开莱克星顿小村,急匆匆地向费城进发了。
他俩轮换着驾驶马车,当一个人在前头驾马时,另一人就坐在后面的马车内。俩人就这样一边行进着,一边聊着天。
“老兄,谈谈你在战场上看到的情况。”汉考克正稳稳地握着缰绳,侧过头问坐在马车里的亚当斯。
“战斗发生后的第二天,我就骑马去查看战场了,那战场上的斑斑血迹让我坚信,事态已经不可挽回。我想,革命已经没有回头路了。”亚当斯坐在马车里大声地答道。说完了自己的看法,他转而询问汉考克一个萦绕心头的问题。“汉考克老弟,这一路上,我看你有点闷闷不乐的样子,为什么呀?”
汉考克听到这愣了一下,随即回答道:“老兄,每当听到从列克星敦传来的战场上的消息,我就有点儿自责,觉得自己对这起流血事件也应负一定的责任。我真应该亲自带领民兵跟英军干一场仗的。毕竟,英国佬一开始就认定我是叛乱分子首脑的。”汉考克说到这,表情有点沮丧地继续说:“可大家不住地劝说我逃离列克星敦,说让我做政治家比战士更有价值。”
亚当斯听了,赶忙劝解、安慰汉考克:“老弟,我也是这么认为的,北美革命更需要你这样的政治领袖。我相信,在政治领域,你会发挥出比战场上更大的作用的。”亚当斯看到汉考克的神色稍稍和缓了一些,又加了一句:“真的,老弟,相信我,我不会看走眼的!”他俩就这么一路赶路,一路聊着。
当他俩抵达费城时,受到了费城人民热烈如火的欢迎。包括他俩在内的马萨诸塞代表团——这个被英国国会宣布为叛乱状态的殖民地——成为诸州中最受瞩目也最受礼敬的代表团。士兵们骑着马列队恭迎,嘹亮的军乐响彻城内,成群的市民们到屣相迎这群来自战场上的勇士们。那位刚从欧洲返回费城的宾夕法尼亚州代表、年近七旬的费城名宿本杰明·富兰克林,也躬身前来向他们表达由衷的敬意,和热情的欢迎。
和上次来费城参会一样,亚当斯和其他几位马萨诸塞州代表也下榻在莎拉·亚德太太经营的公寓里。
春夏之交时节的费城,常有绵绵的细雨,带来些许的凉意。
会议的地点,与上届一样,仍在地处费城市中心地段的宾夕法尼亚州议会大厦,日后,这里将被辟为“美国独立纪念馆”(又称“独立厅”)。这幢总共两层的建筑物,最初是由宾州殖民议会批准修建的,以作为宾州殖民当局的州议会议场,它有着全部用红砖砌成的外墙,乳白色的门窗,两层高的主楼其上有座尖塔,塔内有一口厚重的钟,也就是后来被视为“美国革命的象征”的“自由钟”。
会议在一层的议会大厅召开。整个大厅宽敞、明净、墙壁雪白,没有任何的装饰,只有两个靠墙砌的以供生火取暖的壁炉。在大厅东端的讲台前,放着一张会议主席专用的高背椅,而供代表们用的几十张椅子,则全都面向东墙主席台围摆成半圆形,此外还有几张长方形的、台面上铺有绿色羊毛台布的工作台。大厅两侧连接着带有拱廊的小型工作室,是作为代表们进行小范围讨论、起草文件等用途的地方。
接下来的日子里,代表们将在这里讨论北美的时局,规划北美的前途。
出席这届大陆会议的代表,比上一届要多。这次北美十三个英属殖民地总共推出了六十六位代表,许多人也是上届大陆会议的代表,新代表中有德隆望尊的本杰明·富兰克林、年轻朝气而富有才华的托马斯·杰斐逊等人。与上一届一样,亚当斯也是这届大陆会议上最为活跃的代表,最为激进的代表之一,与会代表心目中的“大陆会议的灵魂人物”。
来自弗吉尼亚的代表佩顿·伦道夫再度当选为会议主席,不久后,他被本州议会召回,因为那里有许多公务需要他亲自去处理。
接替会议主席一职的,正是渴望施展抱负的约翰·汉考克。大会的首要问题是,面对与宗主国战事已开的紧张局势,北美十三州殖民地该作何抉择?换句话说,北美的下一步,到底是战是和?大会开始后不久,亚当斯就发现,这届大陆会议陷入了尴尬的境地。
一方面,战争事实上已经打响,战事也正在持续当中,殖民地许多地方的居民们在进行训练、制造枪枝和火药、铸造迫击炮和炮弹并进行射击,一些地方的富有绅士们正在招募、编排、武装和训练民兵队伍;
另一方面,战争的前景却模糊不清,没有人知道这场战争的最终目标到底是什么?此刻,北美殖民地还没有做好独立的准备,至少在表面上,各殖民地仍然表示要效忠英王,许多非常积极维护北美自由和权利的人士,也仍然希望能与宗主国和平解决冲突。
在一众代表当中,有人主战,有人主和,更多的人则是举棋不定,态度暧昧。然而就在此刻,一支由殖民地居民自发组成的民兵队伍包围了波士顿城,这支队伍的人数一度达到一万多人,虽然他们是自发参战的,却有着旺盛的士气。民兵们给大陆会议发来信函,强烈要求大陆会议将他们收编成一支正规军,以与强大的英军血战到底。
可是,大陆会议的表现却不尽如人意,许多代表一直是犹豫不决,迟迟拿不定主意;而大多数来自南方诸州的代表,则表示了对北方激进行动的不满。于是,在会议开始后的一个多月里,由于无法达成共识,大陆会议对民兵们的请求迟迟没有作出回应;相反,会议却花了不少的时间和精力,用来审议向英国国王呈递的和平请愿书,还用在起草、审议一份呈递伦敦当局的报告上,详细解释先打第一枪的是英国军队,而不是北美殖民地的民兵。
目睹此种情状,亚当斯的心情越来越郁抑、怏闷、坐立不安,有时会场上的气氛带给他的郁闷感比外面的阴雨天气更甚,又像是窗外棉棉缗缗的细雨,弥散出淡淡的薄雾,飘浮着,缭绕着,不断地飞窜进他的体内。这一个多来,他就像一台连轴转的机器不停地运转着,他一场不拉地参加了每一次的代表全体大会,又参加了许多委员会的会议,尽可能地去了解其他代表的态度和立场,也尽可能多地发言和辩论,或者找时机游说其他代表,有时甚至连嗓子都有点沙哑了。可是,他和他的同道们毕竟属于少数派,在这个会场上,几乎一直是保守派占了上风。
眼睁睁地看着大陆会议对民兵们的请求议而不决,听说许多民兵因为得不到大陆会议的支持,只得失望地离开队伍回家去了,每每想到这,亚当斯就觉得胸口郁结难抒,气涌如山。这些天来他一直在想,当前大陆会议表现出来的迟疑、怯懦,或者说——绥靖,不仅将危及当前的战争形势,而且将有损于北美的革命事业。
不知不觉间,会议已进行了一个月。亚当斯再也等不及了,他要尽快采取行动。
六月十四日这天,亚当斯早早就来到了会议大厅,安坐着,静候着,前一天他已登记好次日要第一个发言,并且,将要向大会提出一项紧急提案。
等到会议主席宣布开会后,安排他首先发言时,他就迫不及待地站起来了。此刻他显得精气神十足,一开口嗓门就比平常要大要高亢,许是急迫的缘故吧,他的整个发言过程简直可以称得上“喧哗”。他要让会场上所有的代表都听得出来,他精神昂扬,他无法平心静气,他要谈的问题急不可待,他的心就像被火烧着了一样难受,一样焦急。诸位代表,今天我约翰·亚当斯想要说的是,那些继续坚持向英王递交所谓“和平请愿书”的先生们,你们错了,错得太离谱了,你们的妥协不会换来你们心中所幻想的所谓“和平”,恰恰相反,你们心目中那位“仁慈的君王”只会用枪声来回应你们!
他这些哀怨、肯定而言词恳切的话语,在会场上一众代表的耳边回想着。诸州的代表们,不要以为这两个月的战事只发生在麻州境内就不关你们的事,英国人随时都有可能,将战火燃烧到你们州的乡村,或者城镇,等到那时,你们后悔就来不及了!仔细想想吧,亲爱的先生们,我们这十三个州再不同忧相救,再不同仇敌忾,那就只有束手待毙了,到时候我们所万分珍惜的自治和自由将荡然无存!为此,我们绝不能屈服,绝不能投降,我们必须战斗!
说到后来,他的情绪越来越激动,语速却放慢了下来,以便让自己的每一句话都被代表们清晰地听进去,也让代表们有回味、思考的时间。他神情肃然,句句真挚,带着恳求的语气总结道,诸位代表,现在本代表郑重提议,大陆会议应尽快通过一份让每个殖民地成立独立革命政府的决议,并且以马萨诸塞州波士顿周围的民兵、以及纽约的民兵队伍为基础,建立一支北美所有十三州殖民地的正规的军队。本人坚信,惟有将当前的局部战争提升到全美联合战斗的程度,北美革命才有胜利的可能!
亚当斯言毕, 会场上掌声雷动。他的这一番话和提议,说得一众代表无不动容,心悦诚服。
至于这支正规军队总指挥官的人选呢,亚当斯已经在心里反复掂量过了。他心想,鉴于南方诸州代表大多北方激进行动的现实,为了确保南方诸州能与北方诸州合作、顺利组成大陆军团的最好方法,莫过于推荐一位合适的南方殖民地人士担任。
只听他说道:“在我心目中有一位能担当此重任的最佳人选。这位先生来自弗吉尼亚,他就在坐在我们当中。就他作为一位将军的才干和经验而论,就他拥有的财富、卓越的才能和优秀的品格而言,他定能赢得全美洲人民的支持,使北美各殖民地更好地联合起来,共同战斗。”
说到这,他顺手指向弗吉尼亚代表团的座位,大声说:“他就是乔治·华盛顿先生!”
翌日,六月十五日,大陆会议通过了将北美各殖民地民兵组建成大陆军团的决议,暂且搁置关于各殖民地成立独立革命政府的提议。与此同时,决定在北美发行纸币,接管英国对北美殖民地行使的国家行政管理等主权。
同日,大陆会议经选举,无异议地选出了北美全殖民地的总指挥官,也即大陆军总司令。此人,正是亚当斯竭力推荐的弗吉尼亚州代表、农场主及弗吉尼亚下议院议员、前殖民军军官乔治·华盛顿。
至此,北美独立战争全面展开,北美殖民地正式走上了武装抗英、独立建国的道路,并做好了长期作战的准备。
由此,轰轰烈烈的北美反英运动掀开了新的一页。
十四
一七七五年在炮声隆隆中过去了。
一七七六年在北美人的翘首企盼中来临了。
这一年的上半年,北美局势来到了巨变的前夜。这一年发生的事,将要成为北美革命史的里程碑。
当日历翻到一七七六年的时候,独立的观念在北美民间迅速传播,北美人民对于独立的愿望越来越强烈,随之而来的,大陆会议的立场在逐渐朝向独立的方向转变。这年一月,来自英国、居于费城的杂志编辑托马斯·潘恩出版了一本五十页的小册子——《常识》,系统地论证了北美殖民地从英国独立出来的合理性和必要性。这本薄薄的小册子甫一问世就成为畅销书,后来一版再版,在北美各个殖民地广为流传,极大地振奋了北美人民的独立决心。
一个月后,当约翰·亚当斯再次出席大陆会议时,《常识》已经是第三次出版印刷了。有一天,他在街上好不容易买到了一本,回到公寓的房间里,他等不及地就打开来读,当他捧着这本沾着油墨香的小书逐字逐句地阅读时,顿时觉得石破天惊、心潮澎湃,又感到一阵阵的醍醐灌顶、甘露洒心,越往下读越觉得又惊又喜,惊的是不曾想山外有山,天外有天,原以为大陆会议聚集了北美最睿智勇断的头脑,没料到在北美民间还有如此识见和勇气不同凡响的高人,喜的是书中不少观点使他产生了强烈的共鸣,有些篇章是他一直想说却又找不到合适表达方式的。在阅读的过程中,他时而为自己感到庆幸,因为盘旋自己脑中的一些零散想法,在这本书里都能够找到完整的表述,时而又为北美感到庆幸,此刻北美已来到面临历史抉择的十字路口,这本小册子的问世多么值得庆幸!从头到尾通读完这本书之后,他的内心充溢着一团百般的欢畅,又生出一股万丈的豪情,他更坚定了自己的信念,他决心义无反顾地往前走,要为这片土地那微茫而又充满希望的前程,种下新的憧憬,付诸新的行动。
当夜,亚当斯在床上翻来覆去睡不着,索性下床点起蜡烛,披上一件外衣,坐到桌前写起日记来。“基于实力的弱小和对手的强大,我们应该与法国和西班牙结成同盟,共同对抗(英国)。当前紧要的是,要在每个殖民地建立火药厂,扩大生产(用于造火药的)硝石。今后,北美需要一个每个殖民地都承认的政府。”写到这,他停下笔来忖量了一会,然后在日记本的第二页上,写下了这样的语句:“今晚我终于想通了,我来到费城的使命,是要帮助殖民地人民实现同英国脱离关系的目标。我想‘美洲独立’是时候了!我们需要一个‘独立宣言’”。在这篇日记的最后,他写道:“虽然走向独立的话,战争将不可避免,但这是唯一能确保美洲自由的办法。我坚信,我们必须迈出这伟大的一步。”
这是亚当斯投身反抗运动以来第一次用文字表达了“美洲独立”的想法。
亚当斯开始主动增加自己的工作量,也加快了工作节奏。他参加了大陆会议多达二十六个委员会的工作,其中包括新成立的“大陆战争和军火委员会”,并且担任了这个委员会的主席一职,由此成为影响大陆会议走向和战略决策制订的重要人物。他还主持费城的防务,视察特拉华河上的防御措施。
整个三月和四月,亚当斯在自己参加的委员会间来回穿梭,态度鲜明地亮出独立的立场,不遗余力地争取其他代表认同他的独立主张,尤其是力争大陆会议上两位重量级代表——本杰明·富兰克林和托马斯·杰斐逊——的支持。于是在很多的场合,大家都看到这位来自马萨诸塞的代表在大声疾呼——美洲要在最快的时间内成为一个新国家!
这段日子,大陆会议场内外的人们对亚当斯呈现出两极的态度。一些人对他恨之入骨,亚当斯遭到这些人的排斥,这些人回避他就像“躲避一个麻风病患者”,有时亚当斯独自走在费城的大街上,他觉得自己“几乎成为所有人蔑视和憎恶的目标”;而另一些人却把他当做英雄,当他从会场出来时,会有一群人冲他欢呼,拥抱他,高呼口号:“上帝保佑大陆会议、自由和亚当斯!”
然而,纵使时局发展到这一步,仍然有许多代表对亚当斯的呼吁不敢苟同。在这些代表当中,有内心亲英,截然反对独立的;有谨小慎微,对独立的后果惶恐不安的;也有代表幻想着,希望能在最后一刻与英国达成和解。他们说,根据以往历史的经验,事情还没有发展到不可收拾的“最后一步”,在英国,还有像埃德蒙·伯克那样的政治人物在国会呼吁与北美殖民地实现和平,甚至还有人猜测一个负责和解的委员会正在从伦敦出发的路上。有代表指责亚当斯是别有用心的“阴谋家”,有代表预言他将成为“所有人蔑视和憎恶的目标”,有代表警告亚当斯,要是排斥恢复和平的可能性,那简直就是“昏了头”,宾夕法尼亚州代表约翰·迪金森更是数次气势汹汹地质问道:“亚当斯先生,究竟是什么原因使你们新英格兰人反对我们的和解办法?”、“你瞧,如果你们不赞成我们的和平计划,我们中的许多人会和你们新英格兰人断绝关系,然后我们会用自己的方式开展反对独立的行动。”
面对这一切,亚当斯没有灰心丧气。五月十五日,亚当斯向大陆会议提出了一份题为“快刀斩乱麻”(Cut the Gordian knot)的动议,完全否定了英王在北美的统治权威。
在这份动议中,他首次对许多北美人心目中“仁慈的君主”的权威加以驳斥:“鉴于国王陛下协同大不列颠的参、众议员在议会最近的一个决议中,将北美殖民地居民排除在他的王权保护之外,鉴于殖民地要求得到补偿、与大不列颠和解的卑微请愿没有得到任何答复,也不可能再被给予任何答复,鉴于王国所有的军队在外国雇佣兵的协助下,将被用于攻击殖民地的善良人民,鉴于让殖民地人民宣誓确认有必要支持大不列颠王权之下的任何政府有悖良心和情理⋯⋯因此有必要完全推翻包括王权在内的任何权威。而在殖民地人民意愿之下产生的政府,有必要行使权力保证维护内部的和平、道德、良好秩序,还要保卫人民的生命、自由和财产,反对敌人的侵略和残忍掠夺。”
六月七日,亚当斯的同道好友、44岁的弗吉尼亚代表理查德·亨利·李,呈交了一份提出摆脱英国殖民统治、宣布北美独立的议案。这份被后世称之为“李氏决议文”的议案明确提出:“联合殖民地,也有权利成为独立自由的国家;他们解除一切对英国君主效忠的义务,而且他们和大不列颠之间的一切政治联系也应该完全解除。”亚当斯立即对这份“大逆不道”的议案表示赞成。
一连数日,围绕着这份首倡独立的“李氏决议文”,代表们争吵、辩论个不休,无法达成一致。在此情况下,六月十日,大陆会议决定,为了留出一段时间让代表们征询本州的意见,暂且搁置对“李氏决议文”的表决,推迟到七月一日进行辩论表决;与此同时,为了不浪费时间,也为了避免丧失时机,大陆会议决定开始为独立准备一篇宣言;为此会议任命了一个“五人起草小组”,责成这个委员会尽快拟订出一篇通告世界的“独立宣言”。
这个“五人起草小组”的成员包括:约翰·亚当斯、托马斯·杰斐逊、本杰明·富兰克林、罗杰·谢尔曼和罗伯特·李维顿,亚当斯被任命为这个小组的主席,负责主要起草工作。亚当斯认为兹事体大,须慎而又慎,遂推荐他认为思想、才学和文笔出类拔萃的杰斐逊担当此项重任。于是,33岁的杰斐逊成了独立宣言的初稿执笔人。
杰斐逊没有辜负亚当斯的嘱托,他花了两个多星期的时间,撰写出了美利坚合众国最重要的立国文书——独立宣言——的初稿。
接下来,杰斐逊的宣言初稿由五人委员会的其他四人加以修改、润色,或提出修改意见让杰斐逊自行修改。在进行了几十处的修改之后,杰斐逊将宣言的定稿誊写在了一张羊皮纸上。
读着这篇新出炉的宣言修订版本,亚当斯既十分满意又激动莫名,他知道这一纸薄薄的宣言,极有可能承载着北美的命运前途。于是他郑重地、信心十足地对大家说:“我将捍卫宣言里的每一个字!”听到这句话,富兰克林感到内心很宽慰,他觉得,有了约翰·亚当斯这位“大陆会议的灵魂人物”的护航,这篇惊世震俗的《独立宣言》才有可能获得通过。
六月二十八日,“五人小组”将独立宣言的修订版呈交给大陆会议。随后,大会主席将宣言文稿发放给每位代表审议、辩论、待表决。
此时此刻,亚当斯和“五人小组”的其他成员心里头既万分企盼,又忐忑得很,不知道这篇承载着北美前途命运的宣言文稿,最终能否在大陆会议获得通过?
十五
这是一场唇枪舌剑、甚至有些剑拔弩张的会议。
从大会主席将宣言文稿分发到每位代表手中的那一刻起,这个本来就不怎么平静的会场,爆发了一场大陆会议有史以来最大的争论。
在这场大争论中,针对“五人小组”呈交的宣言修订版,与会代表明显分成了立场对立的两大派:一派支持这份宣言,要求立即独立,包括马萨诸塞州、康涅狄格州、罗得岛州、佛蒙特州、缅因州、新罕布什尔州等;另一派则反对任何形式的独立宣言,自然也反对北美独立,包括宾夕法尼亚州、新泽西州、纽约州、马里兰州、南卡罗来纳州、乔治亚州等。两派的代表们争相发言,互相辩诘,或为己方所持有的立场表白争辩,或激烈反驳对方的观点态度,当某些代表的言辞超出辩论限度或进行人身攻击时,会议主席不得不发出警告,以保证辩论程序不至于失控。这难得一见的场面让空气中弥漫着火药味,宛若硝烟,挥之不去。
置身这嘈嘈哜哜的会场,约翰·亚当斯一点儿也不觉得发慌,他始终是从容的,自若的,神色怡然的,然而在他的内心深处,却有如大海中的涌浪般翻腾不止。好几个月来,他一直在盼望着这一刻的到来,如今他终于等到了这一刻,终于等来了这一刻,他自然是由衷的心神快悦,要有多激动就有多激动,他要把自己心里头所有的想法和盘托出,尽情宣露。他觉得这是他的责任,因为他是大家公认的独立派阵营的头号战将。
而反对派阵营的头号人物,名字也叫“约翰”。此人,就是来自宾夕法尼亚州、44岁的知名政论家约翰·迪金森。与亚当斯一样,约翰·迪金森此前也做过律师,并且,他还当过其他律师的指导老师。迪金森在马里兰州一个富裕的庄园里出生,长大,成年后远赴伦敦学习法律,取得律师资格后来到费城开业,娶妻生子,成家立业,很快就成为当地法律界的人中佼佼。而更使他获得广泛名声的,是他于一七六七年至一七六八年间在激进的《宾西法尼亚纪事报》上,连续发表了十二篇题为“来自宾西法尼亚农民的书信”的系列政论文章,这些文章旨在反对英国强加给北美的《1767年唐森德法案》,使他获得“革命的笔者”的美名。后来,他的政治立场逐渐转向保守,不断鼓吹诸如“妥协”、“和解”、“请愿”之类的论调。迪金森看起来很瘦弱,长得又高又瘦,与亚当斯的又矮又胖形成了鲜明的反差,亚当斯曾这样在日记中写道:“来自宾夕法尼亚州的代表约翰·迪金森先生就像一个阴影,脸色苍白得像死灰一样,有时我真怀疑他是否能活过下个月。”
于是,当天会场的辩论环节,常常成了这两位“约翰”、这两位律师之间的口舌之战。
“这篇宣言来得正是时候,北美十三个殖民地应当立即宣布独立!”亚当斯开宗明义地提出来。
“我反对亚当斯先生的提议!”迪金森立即应声道。
“主席,诸位代表,现在本代表愿重申一遍,北美应在最快的时间内成为一个新国家!”亚当斯接着说。
“我想问问亚当斯先生,为什么这样着急?为什么非要来得这样猛烈?”迪金森回应道,表情显得有点恼怒。
“本代表想说的是,一百多年来,北美殖民地对宗主国的归属和效忠,一直以来都是以自愿为基础的,以此换取宗主国的荫庇和保护。可如今,基于英国的残暴统治,北美被迫拿起武器与英国开战,英国已不再荫庇和保护北美,相反,已成为北美的敌人,殖民地也就无需再效忠英国,继续做大不列颠王国忠诚的臣民了。”亚当斯说。
“我不同意这样的说法!我认为,在当前,向国王请愿是恢复和平的必要手段。确实,殖民地与宗主国之间爆发了军事冲突,但我希望这次危机能有个和平解决的办法。我相信,双方总还是存在着和解的可能的,我们不妨继续等待英国派出的和平使节。”迪金森说。
“本代表想提醒诸位这样一个事实,北美人民目前大多追求独立,渴望自主权利,我们的人民正在期待着大陆会议的指引。本代表想强调一下,民意高于大陆会议。”亚当斯说。
“我反对任何形式的独立宣言,除非是‘人民的声音’驱使我们这样做。但依我的观察,北美人民尚未下定决心彻底与宗主国决裂,从而走上独立的道路。所以,今天我必须要发出一声警告,如果大陆会议在听到这个‘声音’之前开始行动,就会有某些殖民地从当前的联盟中分离出去。”迪金森说。
“希望迪金森先生不要以分裂联盟相威胁,毕竟患难当前,我们各州还是团结为好。本代表还想指出,近年来我们一直在争取外援,但现在一些外国,比如法国和西班牙等国,他们表示对北美的支持有一个前提条件,那就是,北美必须是一个独立的主权国家。大家知道,外援尤其是军事援助,对于弱小的北美来说是至关重要的。”亚当斯说。
“退一步讲,就算北美非要脱离英国,我认为目前独立的时机尚不够成熟。当前战事尚不明朗,北美可以说前途未卜,此刻就仓促宣布独立,对北美来说怕会有灭顶之灾。”迪金森说。
“诸位,人民在等待我们去领路,我们不要再浪费时间了。”亚当斯笃定地说。
“在我们准备建新房之前,为什么一定要急着去推倒旧房子,让自己暴露在恶劣的气候条件之下呢?”迪金森反问道。
激烈的辩论持续了整整持续了三天,不知不觉间,投票表决的日期终于来到了。
这一天,是一七七六年的七月一日,星期一。这天费城的天气濡湿而炎热,晌午前还下了一阵暴雨,给这个闷热的日子带来了一丝凉意。这天亚当斯起了个大早,迄今为止他来到费城已经将近半年了,就是为了这一天的到来,站在镜子前,他的喉咙里滑过一丝奇特的响声,这大概是他身体发出的想要大声抒发的讯号。穿好衣服,洗漱罢,他先来到桌前,提笔给乔治亚州州长阿希巴德·布洛克写了封信,信里头写道:“今天早上会有最盛大的辩论,一份宣布这些殖民地自由和独立的宣言已经在几周前由一个委员会上报了,今天或者明天即将决定其命运。但愿上帝给这块土地一个新生的共和国,并且让它繁荣。”早餐过后,他步行走到州议会大厦。
上午十点,州议会大厦一层议会大厅的门关上了。会议主席约翰·汉考克敲响了手中的小木槌,会议正式开始了。
当会议主席宣布开会的话音刚落,约翰·迪金森首先站起来发言。
迪金森先将自己这几天反对脱离英国而独立的观点简要地重述了一遍,然后说道:“主席先生,代表们,请慎重行事啊。我们为什么不留在世界上最伟大的帝国之中,接受这个伟大帝国的保护并分享她的恩赐呢?”
迪金森稍微停顿了一会,继续说:“我认为现在就宣布独立,时机还不够成熟,这将导致英国对北美的仇视,然后他们就会增派兵力,进而扩大战争。你们今天的决定,可能会将我们的民族拖入万劫不复的深渊,北美大地将经受血腥和暴力,我实在不忍心看到自己的同胞惨遭屠戮。”
就在这时迪金森话锋一转,说道:“但我也知道,北美的独立是大势所趋,我无力阻挡时代的脚步。”最后,迪金带着失落、忧伤的口吻总结道:“我预料得到,今天我的举动将会使我曾经很高、现在却逐渐下降的受欢迎程度以致命一击,使我名誉扫地。但我必须发声,对我来说此时保持沉默,就是犯罪。因为我从心底认为,现在就采取行动宣布独立,就像用纸做的小船一样要冒险面对风暴,实在是太危险了。”语毕,迪金森慢慢地走到座位上坐下,整个会场寂然无声,只有雨点敲打窗户的声音。从众人的神情看得出,无论大家赞同还是不赞同迪金森的这番发言,都被这位宾州代表的礼貌真诚、优雅高贵、以及对北美命运的忧心所打动。
约翰·亚当斯坐在代表席上,全神贯注地听着迪金森的这番讲话,仔细地研究着迪金森的目光,那是一种迟疑的目光,他从迪金森的眼神中捕捉到了某种讯息,他想事态已经八九不离十了。他的手放在写着独立宣言文稿的羊皮纸上,像抚摩着一件传家珍物一样细心,充满爱怜,他已经下定决定要为之奋斗到底,矢志不渝。现在正是检验他的决心的时候。迪金森发言完毕,会场上许多代表的目光都齐齐望向约翰·亚当斯,期待亚当斯能及时地展开反驳,那是一双双期待的目光,一份份带着莫大信任的重托。此时,突然间窗外风雨交加,电闪雷鸣,室内一下子有些昏暗下来了。不知哪位代表点起了蜡烛,烛光缓缓摇曳。
此刻,窗外的风声雨声有如雷霆般呼啸着,像是要不顾一切摧毁大地似的。此刻,烛光在窗外雷电的映照下发出微光,它在等待;铺着绿绒台布的桌上的浓重的墨水,也在等待。
一众代表也都在等待。时间仿佛在这一刻静止了。
只见亚当斯嚯地站起身,缓步走到发言台,准备发言。他兀立的身影是那么的劲挺,丰润的颧颊和下颌发出一些浮光,扫视全场的眼神是真挚的、自信的,更是热切的,整个人透出一股大义凛然的气息。他要开口了,仿佛动用的不只是嘴唇和手臂,还有全身的每一根神经和每一块肌肤;娓娓言说的也不只是观点和立场,还有他的一腔热血!
全场被他的气势镇摄住了。“主席阁下,代表们,这篇宣言说的对极了,北美殖民地与大不列颠王国之间已经没有从属关系了,双方也没有法律关系了,连合作的关系也不存在了。既然大西洋彼岸的那个帝国派兵来跟我们打仗,我们双方的关系也就彻底完了。现在是英国国王,是的,是英王宣布北美独立了!”
他提高了声调,扬起了嗓子,微微抬起了下巴,然后继续说:“北美的出路在于走向独立,北美的前途在于宣布独立!”此刻他的眼睛里闪着点点泪花,用哀恳的目光对着一众代表说:“诸位代表,是时候了!是宣布独立的时候了!”
他眼睑上的睫毛在颤动着,略微地点了点头,不由自主地挥动着手臂,随后将在内心深处盘桓了好久而最想说的话说了出来:“诸位,如果要找出一个词语来表达当前北美最应该处于的状态,如果我们大家今天要作出一个正确的、明智的抉择,那么我想,毫无疑问是独立!就是建立一个独立的国家!就是建立一个崭新的国家!”
就在这时,窗外的空中划过一道闪电,紧跟着是一声沉重的响彻云际的雷声。那闪电穿透了窗户照射在会场内熠熠发光,照耀地他顿时满面红光,他的双眸为之一亮,仿佛看到一个浑身通赤的婴孩呱呱堕地,这不正是他所一直憧憬的国家、一个自由的独立的新国家吗?他不禁陶醉在自己的想法里了,眼睛里也闪烁着憧憬的光芒,脸颊、颧骨和下颌开始发烫,一连串的话语从嘴里淋漓酣畅地说出:“先生们,此时此刻,一项最宏伟的事业,一个决定着千千万万已出生和未出生的人们的生命和自由的选择,就摆放在我们的面前。我们正处在一场革命的中心,这是人类历史上最完全、最神奇和最为精彩的革命。想想看,在历史的长河中,有几个人有这样的荣耀,可以为他们自己和他们的子孙创造一个国家,一个共和国!”
十六
翌日,七月二日,大陆会议就独立议案进行投票表决。
最终的投票结果是:十二票赞成、零票反对、一票弃权。(一周后,投弃权票的纽约州获得授权,改投赞成票。)就这样,独立议案正式获得了通过。
当日,大陆会议留下了这样的会议记录:1776年7月2日,在费城,美洲殖民地宣布独立。
为此,亚当斯一连几天都沉浸在狂喜和激动之中,心中好似有层层的波涛在上下翻腾,一阵比一阵来得汹涌。于是他提起笔来给妻子写信,述说他对这一历史时刻的感慨:“1776年7月2日将成为美国历史上最令人难忘的时刻。我相信我们后辈将每年一度庆祝这个伟大的纪念日。这个日子应该被视为拯救日来庆祝,是依靠对全能的神的庄严奉献而获得的。这一天应该以欢庆游行、表演、游戏、运动、鸣枪、鸣钟、篝火晚会和灯饰庄重的庆祝,从大陆的一端到另一端,从此时直到永远。”
七月三日,代表们开始逐条审议《独立宣言》文本,最终对部分内容加以修改、增删。譬如在文末补充上一句“上帝必抱有我们的事业成功”,又譬如对英王鼓励奴隶制和奴隶贸易的谴责。
七月四日,大陆会议批准了经修改后的《独立宣言》,当日由此成为“美国独立日”。后来,七月四日被美国国会确定为联邦假日。每年的七月四日,全美各地都会按惯例举办各项庆祝活动,以庆祝美国的独立。目睹长期以来寤寐以求的梦想终于成真,亚当斯不由自主地热泪盈眶,那是幸福的泪,饱含收获的喜悦,和长期奔波辛劳的宣泄。
八月二日,包括约翰·亚当斯在内的五十六名大陆会议代表,正式签署了《独立宣言》。由此,这五十六位代表被后人誉为美利坚“建国之父”。随后,《独立宣言》全文出现在英国的各大报纸上;宣言还被翻译成了各国文字,传遍了全欧洲。
一个民族多年来艰苦卓绝的抗争由此开花结果。一部人类史由此步入崭新的篇章。
十七
岁月的步履匆匆。转眼间时光来到了十九世纪。
一八0一年三月四日,凌晨四点。在担任了八年副总统、四年总统之后,这天65岁的约翰·亚当斯乘坐一辆公共马车,悄然离开了白宫和首都,他是在第三任总统托马斯·杰弗逊宣誓就职前八小时离开的。凌晨时分一切都寂然无声,他能感受到月的清辉和雾的湿润,马车穿过一条条空旷的街道,经过一幢幢暗淡的建筑,没有人为他送行,也很少有人知道他此刻已经离开。这位卸任总统就这样轻悄悄地走了,他要回到马萨诸塞布伦特里的农场,回到那被称为“老房子”的故宅安度晚年。
从此后,他过上了平静安稳的农场生活,每日在自己的农场里辛勤劳作。他在农场的田地上播种、浇水、施肥、驱除果树上的虫子;他穿上劳动服堆砌石墙,带上撬杆、铁锹、凿子、钻具和楔子等工具去切削岩石,以作为农事活动所需的养分;他用四轮马车载运上百磅的海藻,以作为农场土地的肥料。闲暇之余,他会骑着马在农场中四处巡行,有时会到小镇附近散步,有时还会步行到附近的山岭看林浪云涛。
除此之外,在退休的日子里他常常阅读新书、搜集书籍、重读经典。有些书是他很早以来就想读,却由于忙于公务一直无暇阅读的,如今终于有时间静下心来好好阅读了,这真让他感到快慰。当双目的视力因白内障受损后,他就让孙子、孙女或其他亲戚为他朗读。卸任时他的藏书多达三千多册,可他还希望自己能拥有十万本书,于是他一逮到机会就向亲朋好友索取,大家也乐意寄书给这位痴迷于书的“老书虫”,后来他兴奋地告诉友人:“来自四面八方的书都把我淹没了。”读书之余,他还与独立战争时期的一些老朋友保持着大量的书信联系,这其中,与他通信最频繁的,是他的昔日政敌、晚年最亲密的朋友——托马斯·杰斐逊。从一八一三年直至离世,两位老人之间的来往信件超过了两百封,在信中他俩探讨了政治、哲学、文学等许多问题,彼此激荡出阅读的心得和思想的火花。
一八二五年十月三十日,他在家人的陪伴下度过了九十岁生日。他的生命正进入倒计时。他还有两百四十七天。
两个月后,一八二六年来临了,美国迎来了《独立宣言》发布五十周年的纪念日。这一年,全美各地将要举办各种各样的庆祝活动,以纪念这一划时代的历史性事件。一天,亚当斯在家中收到了一份邀请函,是特地邀请他作为仅存的三位依然在世的独立宣言签署人,出席在波士顿举行的《独立宣言》发布五十周年庆典活动的。可是他的身体实在太虚弱了,患有心脏衰竭和急性肺炎,天气稍一转冷风湿病就会发作,他不时还会发高烧,背也疼得厉害,上下牙几乎都掉光了,听力也不行了,有时甚至只能一连多日卧床休息。无奈之下,这位已届九十高龄、病患缠身的老人只得推辞掉了这份邀请。
六月三十日,布伦特里镇的行政和治安长官一行来到老人的家中作正式拜访,他在自家楼上的图书室里接待了来访者。来人询问这位“独立宣言最有力的辩护人”,可否为他们作一则祝酒词,以便他们在七月四日纪念独立日的仪式上大声念出来。
老人坐在靠近窗前的褪色的橡木扶手椅上,缓缓说道:“我准备给你们这句话:独立万岁!”
来人再问:“先生,是否要多加几句?”
老人挥挥手回道:“一个字也不用加了。”
七月四日早晨,躺在床上的老人突然间呼吸变得急促,一度陷入昏迷。床边的亲人见状,给他挪动了一下身子,好让他躺得稍微舒服一些。这时,远处传来阵阵礼炮的轰鸣声,他一下子苏醒了过来,得知今天是七月四日时,老人喃喃自语道:“这是一个伟大的日子,一个好日子。”说完,再度昏昏睡去。
午后不久,窗外的天空突然出现一阵雷鸣电闪,紧接着下起了一场小雨,雨点淅淅沥沥地拍打在窗户上。老人再度苏醒过来,他缓慢地翻了一下身,不知怎的就在那一瞬间,他微弱而低声地嘟嚷出一句含糊的话:“托马斯·杰斐逊⋯⋯还活着……”他不知道的是,就在此刻,身在弗吉尼亚夏律第镇的好友杰斐逊溘然长逝了。
黄昏时分,天空又乍地出现几声更深的炸雷,震得房子几乎都有点儿摇晃了,旋即雨竟停了,白日的最后一缕阳光在天边渐渐隐去,大片的柔和的晚霞翻涌在低而沉的暮霭之中,霎时间天空显得异常绚美、壮观、恍若幻境。傍晚六时四十分许,老人在床上挣扎着喘不过气来,他带着颤巍巍的声气对床边的孙女苏珊娜说:“帮帮我吧,孩子!帮帮我!”说罢,瞬间他的头垂了下去,就此溘然长往。三日后,他被安葬在布伦特里公理会教堂的墓园里,埋在早于他八年前离世的妻子艾碧盖尔墓地的旁边,从此夫妻俩再也不分离了。
在他的墓地上,矗立着一块白色的大理石墓碑,其上镌刻着他的长子、美国第六任总统约翰·昆西·亚当斯所撰写的墓志铭:“他居住的这座房屋将是他的虔诚的见证;他出生的这座市镇将是他的宽容的见证;历史将是他对这个国家的爱和忠诚的见证;子孙后代将是他的博大精神思想的见证。”
写于二零一四年九月至二零一五年二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