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希武，甘肃省临夏回族自治州和政县新营乡河沿村六社村民
受访人：马希武，男，67岁，甘肃省临夏回族自治州和政县新营乡河沿村六社。录音长度：45分钟
采访时间：2014年5月16日
采访地点：甘肃省临夏回族自治州和政县新营乡河沿村六社小卖部门口、马希武家。
前记：我来到河沿村小卖部，买了一些挂面、冰糖，准备送给村里的老人。从小卖部出来，门口坐着几个老年人在聊天，我就“不舍得”走了，找了个小板凳和他们闲谈起来，其中一位叫马希武，念过书，在村子里当过会计，算是能说会道有些见识的人。他的普通话也比其他村民好，大饥荒的时候，他有十几岁了，由此，什么都记得。
依：师傅，你多大岁数了？
马：我是四七年生的，今年就是六十七了。
依：你们这里以前生活怎么样？五八年、六零年？
马：困难呗，六零年我们这里饿死了三百多人，光是这一个自然村。
依：你们那时候吃大食堂吗？
马：吃过大食堂，五八年大跃进成立了食堂，把家家户户的粮食合并了，八月份就吃开食堂了，不让自己家做，到了年底过国家把粮食征收完了。当时是虚报浮夸，上面的任务压得紧得很，把粮食都征收掉了，到年底就把人给饿死了。五九年到六零年，六零年的元月份就是饿死人的时间。我们家没有饿死人，是因为我的父亲过去在酒泉，给国家干事情。我父亲去世了，我的母亲手里有点钱。她到临夏去，买点高价面回来，买上点粮票。那时候一斤粮票四块多钱，就这么维持着。饿是饿，家里算是没有饿死人。
依：你在村子里有没有看见过死人？饿死的人？
马：啊唷！多得不得了，每天每天，六零年的元月份，天天都死人。
依：人一般死在地里还是炕上？
马：炕上，人动弹不了了。这村里有一个胡同道道，就是那个庄子，那个宅基地里那一家人全完了(注：全家都死了)。一个人都没有了。
依：有几口人？那个户主叫什么？
马：十三口人，一个都没有了。人太老实了，不敢偷、不敢抢、不敢跑，也不敢到外面去要饭。那个户主叫葛巴三十五，姓马，就叫马葛巴三十五。这个人当时也就六十岁，如果不挨饿，也不得死。
依：他有几个娃娃？
马：他的女人饿死了，三个儿子，四个姑娘，几个孙子。这个村子里能动的人就给埋了。人看见死人也不知道害怕，看得多了。有四代人都没有了，我也记不清楚他们的名字了。已经过去五十多年了。
葛巴三十五就关门绝户了。
依娃到临夏回族地区采访
依：你们村子里有没有发生过人吃人的事情？
马：发生过，饿死的人埋到坟里了，就是白天人家埋下，他看见了，晚上就去挖出来，饿得没有办法，挖回来把那个死人就煮着吃了。饿死的有老人，也有娃娃。都让人吃掉了。
依：你记得他们的名字（注：吃了人的人名）吗？
马：记得，可是这个怎么说呢？
依：你说就好了，这是个事实嘛。
马：我现在没有时间了，我要到清真寺去做礼拜，等我回来再好好说。一点钟去寺里，两点半就回来了。
（注：马希武走了，我想他是找借口回避谈村里人吃人的事情，觉得说出来吃过人的人的名字不好。我有些失望，根据他的口吻，他知道的可能更多、更详细。没有想到，过了两个小时，做完礼拜的马系武在村里找到我，领我到了他的家，继续讲述村里人吃人的事情。我才明白，他需要讲述，需要有人听他讲述。）
我们村还有一家绝户的叫马占龙，马占龙是在国民党里面当过营长的，当过官我们本地人叫他“黑营长”。到五九年没有吃的，两口子一下子都饿死了。英雄汉也被一碗饭饿死，再英雄也没有用。他们有一个小儿子小名子叫个尕柱，官名叫马少云。五六年、五七年他去了青藏公路，就是国家征下的民工，去当民工。修完铁路以后，他手里有点钱，他又跑到玉门、玉门镇河西那边逛着。儿子没有在家，老两口一个晚上就死在一起了。
依：他们家就是父母亲饿死了？
马：他的妹父虽然没有饿死，但是饿死人的时候，就吃了人肉，叫马应海，就是马占龙的女女婿，他是新疆人，他是乌鲁木齐人。
依：他怎么到临夏来了？
马：这个马占龙在新疆马步芳的部队上当营长，他在乌鲁木齐驻扎的时候，就把马应海这个小小的孩子领来了，给他当了儿子。等他自己的姑娘长大了，就给两个娃娃合并成一家了。就是养子娶了自己的姑娘。这个养子就叫马应孩，随了他们家的姓。
依：马应海当时多大岁数？
马：也就是三十多岁左右。
依：发生这个事情(注：吃人的事情)是在他父母饿死以前、还是以后？
马：以后，实在是没有办法了。他的父母死了以后，他没有办法，就到人家的坟地里找。白天饿死的人埋了，晚上他就去挖，挖回来放在水缸里，慢慢煮着吃。
依：他把人肉放在水缸里，是为了保存时间长一点吗？
马：就是没有地方藏，家里就有个缸。再什么都没有，穷的冒土哩。后来生产队把粮食供应上了，还是要到大食堂集体吃饭，食堂给搅的汤吃。也吃不饱，男人家也吃不饱。马应海来食堂的时候，他把煮熟的娃娃的胳膊在怀里揣着哩，来食堂喝汤。住队干部给抓住了，抓住打了一顿。
嘿，嘿嘿。吃过人肉的有马应海、我们前面的马胡塞尼。这两个都是吃过人肉的。
依娃到临夏回族地区采访
依：这个马胡塞尼多大岁数？
马：当时也就是个三十多岁。他是八几年去世的。
依：别人怎么知道他吃了人肉？有人看见吗？
马：看见了，邻居看见了呗。
依：是把人拖回来的时候？还是弄碎的时候？
马：弄碎的时候，被人看了了，抓住了。他把人弄回来，在案板上切，把人肉剁成块块子，刚要煮哩，有一个邻居进去看见了。
依：那邻居怎么知道是人肉呢？不是羊肉牛肉呢？
马：如果是羊肉就饿不死人了。再说人肉皮、颜色也能看来。
依：他吃的都是本村的人？还是外村子的人？
马：就是本村里的人，本村的死人。
依：如果是你们家的人被这个人吃了，你会怎么反应？
马：当时都饿得不行了，也就没有人计较。每个人都饿的颠三倒四的。那个胡塞尼脑子稍微不清楚，本地人叫他马烂子，马烂子，就是神智不太清。人们会背后议论，但是当面都不会说。马胡塞尼吃过人肉的。
依娃来到临夏人吃人文件中的和政县买家集
依：你们这里有没有杀人吃的？
马：我们新营乡，大多数是回族，有很少的汉族。有个生产队，以前叫社，现在叫村。我们这个村子里没有，下面的叫营盘门，那边都是汉族，有两个生产队，四十多户人家。我们这里叫河沿，对面的叫大庄，六零年饿死人的时候归大庄管。和大庄是一个大队。后来才分成河延大队，大庄大队。
那个尕庄乡，有一个回族，我们的回族，他饿得不行了，那个老汉饿得受不了，把人家汉族那个村的猪偷去了，偷去杀了吃上了。我们这个回族不能吃猪肉嘛。
依：怎么处理呢？
马：抓住了，被打一顿就算了。那个，饥荒年间嘛。
依：村里人吃了人，有没有干部、领导、有关部门来调查？
马：饿死人最严重的阶段就是六零年的元月份，青黄不接的时候，六零年的元月份人就整个死开了。
依：有没有任何人因为吃人肉被逮捕、法办的？
马：没有，没有。
依：你觉得吃人的人当时精神正常着没有？
马：精神可能正常着哩，就是饿得没有办法了。到了六四年，马应海回到了新疆，回到了他亲生母亲那里。那时候没有电话，他们就通信，他的母亲说：“你们那里那么困难，就到乌鲁木齐来吧。”他的媳妇、孩子三口人就回到乌鲁木齐。他们现在都去世了。
五九年的元月份，我们还在学校里念书，上学着。给我们学生一天吃四两两，吃四两粮还得到学校里去，不去就不给喝汤了。如果呆在家里，四两面还喝不上了。我每天到学校去，就去喝汤汤子。后来，学生也饿得动不了，去不了了。没有办法，学校也就散伙了，老师也就回家了。我记得老师当时给着一点粮食，也就是二十几斤。就是给他们发粮票，到粮站上买。
依：你是不是经常看见死人？
马：嗨，那每天都死人，一天死十几个、几十个。就那么个样子。元月份我们这里地下硬得挖不下去，挖不开，就用斧头慢慢得剁，剁开一个口子，把面子上的挖开再挖。最后都没有人给埋了，人都没有力气埋了。
刚才你碰到的那个黑胡子，他汽着摩拖车走了。他叫马福云，他的父亲到外面流窜去了，到临夏县要饭去了，被收容所收容着去了。送来送去就死了，又饿，又寒冷，就死在临夏县的收容所了。临夏县转到和政来，和政的买家集公社给送回来了，那时候还没有新营乡。公社排了一个老汉用老牛车把死人拉回来，拉回来没有人给埋，就在食堂门口放了三四天。那是冬天，元月份正是三九天，不然人就臭了。在车子上没有人埋，就放在车子上，队里的人对那个老汉说：“去，你去倒了去，放在这里做啥？”老汉把死人拉回家，他家有一个储存过洋芋的窖，空着哩，把车子扬起来，把人到倒窖里，就再没有管。
依：你们村子饿死多少人？大概？
马：如果慢慢的，一个一个记得话，我也能记起来。现在就是没有时间记。我们这个自然村，当时是三个生产队，一个生产队有一百四十多个人，三个队就是四百多人。五八年是这么多人，等饿过以后就剩下一百八十多个人。饿过以后，这三个生产队就剩下六十多个人。一半人数没有了。
依：死人多了，公家有没有来救济？
马：州里的干部就驻队着哩，给那些躺在炕上的人灌汤，一个一个的罐。
从六四年，我在河沿大队当会计，在大队当会计。
美丽的临夏，大跃进时多少人被人吃掉？？？
依：你的后代、儿子知道不知道这些苦难？
马：根本不知道，哈，哈哈。我的儿子三十五岁了，是八零年生下的，虚岁。
但是那个不是自然灾害，是五八年毛主席、中央、上面的政策要大跃进，提出大跃进、人民公社、三面红旗，要多、快、好、省的走到共产主义去。就把粮食的任务下的太紧了。下面的干部，我们新营这个地方几乎没有文化呗，公社的干部、基层干部、老百姓都是文盲，有文化的人一个都没有嘛。我们这里自然条件相当的严酷，雨水多，庄稼产量不高。最好的年成也就是亩产四百多斤。五七年、五八年，庄稼确实成着哩，庄稼好，粮食打的也好。但是上面又一级一级的压下来，下的任务重得很，国家都征收着去了。
依：那时候是用马车拉吗？
马：那时候任务重得很，一个生产队公粮两万斤，购粮八万斤，一下子把粮食拿光了。最后把老百姓饿死了。但是省上的人不知道。到了六零年夏天，甘肃省的省委书记张仲良到我们这个地方来了，亲自来了。来到我们村买古百的门上来了。
依：你见了吗？
马：见了，来的是张仲良，我们临夏自治州的书记葛迈，张仲良给我们老百姓说：“我们就是根据下面报来的数字，把口粮留下，每个人吃五百斤，牛吃的饲料，籽种，还有储备粮，都给你们留下了。都从那个数字里扣除了，我们才给国家拿。”实际上把人饿死了，把他下达的那个任务还完不成。粮食拿光了，任务还没有完成。省上下达的任务还没有够。
甘肃省关于人吃人原始文件近年曝光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