惊闻王元化先生去世,不胜悲痛。我和元化先生有过多次交往,受益颇多。现将我过去写的一段文字公布如下,表达对元化先生的深切悼念——
在我接触的老人中,最具思想家气质的,是王元化、李慎之、何家栋、何方、朱厚泽几位。他们都担任过高级干部,但同时又都是学者。比起一辈子在书斋里生活的学者教授,他们不是从书本到书本,从概念到概念,为学术而学术;从政的经验使他们的思考更有一种社会的责任感和现实的穿透力,他们提出的问题,都是紧扣中国命运乃至人类命运的真问题,他们的观点,一针见血,直接进入问题的实质和要害。这种思想能力,不论到哪国留学,都是学不来的。比起一般退下来的老干部,包括那些二十年来站在思想解放前列,为改革开放鸣锣开道,做出过重要贡献的老干部,他们又更有学者的气质。现实的政治层面和形而上的学理层面同时在他们的视野中得到关注,不论是中国古代的学问,还是西方现代的学问,都融会贯通,烂熟于心,为我所用,这就使他们的表达方式超越了官场的意识形态话语。而这种境界在领导干部出身的老人中又是很难达到的。
我曾和高增德先生一起提出过\”南王北李\”的问题。那是1996年,我到太原,和高先生家谈起学界有那些人受到尊敬,一番讨论后,由我执笔写了一篇小文章《当今学界的南王北李》。文章不长,只有一千字,文章说——
在当今文艺界,大师之类的高帽子满天飞,实际上很多是廉价的吹捧,甚至自吹自擂。学术界虽然也有泡沫现象,但更多的是听到一种忧患之声:世无大家,遂使小品流行!我们以为:中国之大,没有大家出现的慨叹,是以历史为镜,比如相对于五四时代而言。大家、大师,的确是时间长河淘洗的结晶。社会公认多在事后,而不在当时。
但面对现实,大家风范,还是有迹可循。所谓大家,一是自己博大精深,有俯瞰古今中外的文化视野,能在多学科领域自由出入,整合自如,学问超过同辈。二是开一代风气,学术与思想打通,文品与人品一致,影响力辐射到各个年龄段。当然,一个时代有一个时代的人文环境,一个时代有一个时代的大家风范,不能用一个模子去套。
具体到90年代的中国学界,我们以为,\”南王北李\”值得注意。南王,上海王元化;北李,北京李慎之。两位教授,一个曾是\”胡风分子\”,一个曾是\”右派分子\”;一个精于国学,一个擅长西学;都是半生坎坷,一腔豪情犹在。尤其最近几年,关注的问题颇为相近。观其学术,纵横捭阖;读其文章,掷地有声。不管论学论人,都如快刀破竹,有一种灼人的思想力量。而且,他们率先提出研究命题,带动南北学界后生,影响所及之处,已是一片华章。
五四时代,有\”南陈北李\”之说。其实,陈独秀、李大钊当时才三、四十岁。放在今天,乃是青年教授。他们之所以身孚众望,无非一是\”铁肩担道义\”,二是\”妙手著文章\”.试看如今之域中,与五四时代狂飚突进的气氛恰恰相反,犬儒之气太重,可谓\”文章妙手多,道义铁肩少\”.告别革命,躲避崇高,著书都为稻粱谋,则比较时髦。而王李二位,仍在倡导独立之精神,自由之思想,为学不作媚时语,良心不泯天理声,并厉言谴责插标卖首、俯仰随人、阿谀取容、自诬卖友、见利忘义等诸种世象,这就使人如闻黄钟大吕,感到卓尔不群。他们关注学术文化的发展,更关注中国知识分子的人格重建,中华民族的精神再造,无论对陈寅恪人品文品的推重,还是勉力于顾准精神的薪火相传,都着眼于此。其实,他们都已年逾古稀。其心境,无非是风雨如晦,鸡鸣不已。
20世纪已近尾声。人们称这个时段为世纪末。每个世纪都有开头和结尾。可怕的不是进入历法规定的世纪末,而是一个民族,特别是作为其灵魂的知识分子,沉湎于世纪末心态之中。南王北李,之所以在学界赢得敬重,就是他们不惜以老迈之躯,砥柱中流,与世纪末的颓风抗争。这种精神,正如王元化先生钟爱的一幅对联:呕血心事无成败,拔地苍松有远声。
当时与王元化先生还没见过面,和李慎之先生也不熟。只是参加《顾准文集》讨论会,和钱竞等聊起来,感到思想界没有带头的高人不行。王元化先生在上海学界中青年中颇有人望,李慎之先生在北京中青年学者中也颇受尊敬,于是模仿五四时代南陈北李的说法,提出南王北李。
后来,我因为编《顾准日记》和《顾准寻思录》,到上海拜访了王元化先生,交谈数次,有一次长谈了半天,受益非浅。真是听君一席话,胜读十年书。我最突出的感受是,王先生的反思非常彻底,不管是马恩列斯,还是毛泽东、鲁迅,他都要一一重新思考。他做事也不含含糊糊。我第一次见他,正赶上庆祝香港回归。电视台要采访他,请他发表感想,他说,不要采访我,这件事上我谈不出新的见解,而应景的话我是不说的。他还告诉我,80年代他刚担任上海市委宣传部长的时候,胡乔木对巴金在香港报纸发表随笔反思文革很不高兴,就通过上海市委让他出面做工作,换掉巴金的上海市作协主席职务。他对市委书记说,你们代表市委作决定,我服从,但让我先提出报告,我不能干。王元化先生顶住了,巴老的作协主席也就没有换掉。八十年代,有这么一批有风骨的人走上领导岗位,才使得中国社会出现了一次中兴景象。
高增德先生原来就与王元化先生保持通信联系。王元化给高增德有信,不赞成“南王北李”的提法,理由是不宜着眼于立场。后来我见到李先生,李先生也和我说,不要再提“南王北李”了。于是,我和高增德都放弃了这个说法,而改用“二李”(李锐、李慎之)或“三李二何”(李锐、李普、李慎之、何方、何家栋)等说法来概括值得尊敬的一些老人。然而“南王北李”的说法还是在知识界流传,要想收回,我和高增德就无能为力了。
知识界关于两位先生之间有一些传闻。2003年九月,我到上海瑞金医院看望病中的王元化先生。他主动向我问起,“慎之身体好吧?”并让我代话向李先生问好,还说看了慎之关于鲁迅和胡适的文章,很赞成他的观点。我和李先生走动并不多。但回北京不久还是出现了一次机会。当时有一个朋友有意为李先生在香港出版文集,想让我引见;我参加编辑的《王申酉文集》刚刚出版,也想送给李先生一阅。于是我和那位朋友一起去了李先生潘家园的新居,就便转达了王元化先生的意思。李先生当时说:“那就好。”想不到的是,李慎之先生一个月以后就与世长辞了。
以后,我还见过王元化先生几次。最后一次是前年。当时他还送我新书一册。不料竞成永诀!悲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