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卫荣教授义正词严地说:“香格里拉是一个充满了帝国主义腐臭的地方。它是西方人创造的一个精神家园,而不是我们的,也不是西藏人的精神家园。……将香格里拉等同于西藏是西方出现的一种非常典型的倾向。……西藏被西方人当成了香格里拉,被整个西方世界当成了他们所期待的一个精神家园。这也是西方社会如此持久的出现西藏热的原因。”
那么,沈卫荣教授所说的“我们的”精神家园在哪里呢?可以肯定的是,“我们的”精神家园,很长、很长时间里,并不在被西方人当成“香格里拉”的西藏高原。以电影为例,中国最著名的涉藏电影非1963年发行的剧情片《农奴》莫属。由占领西藏高原的中共军队的文人编剧,用中共术语来说,揭露了“最反动、最黑暗、最残酷、最野蛮”之“旧西藏”,但已被诸多研究者指出,这是一部妖魔化西藏文明、改写西藏历史的电影,是编造的神话,是中共宣传的代表作,“深刻影响了中国人对于西藏的看法,以及中国在西藏所扮演的‘解放者’角色。”
然而,同样是西藏高原这片土地,同样是包括藏传佛教的西藏文明,在今天的中国主流电影人那里,第一次脱掉了被妖魔化的外套,而被化妆成人间净土了,或者说,被化妆成香格里拉了。据中国官媒介绍,大型涉藏电视纪录片《第三极》“通过近40个故事,以自然为背景,以人类活动为中心,展现青藏高原上的生命之美和人们的祥和生活。反映藏族传统文化得到继承、传统生活方式得到延续、以及自然环境得到保护等情况。”
沈卫荣教授认为西方人对西藏的热爱“是西方‘东方主义’的一个经典例证。西方人视野中的西藏与现实、物质的西藏没有什么关系,……是一个充满智慧、慈悲的地方,没有暴力,没有尔虞我诈;藏族是一个绿色、和平的,民族,人不分贵贱、男女,一律平等,没有剥削,没有压迫”,而这些,却成了《第三极》让人们看到的西藏和藏族,简直比香格里拉还香格里拉,与五十年多前的《农奴》截然不同。《第三极》里呈现的藏传佛教是大善,而《农奴》里呈现的藏传佛教是大恶,二者仿佛根本就不在同一块土地上,仿佛根本就没有传承关系,前者横空出世,被无限赞美,后者却是历史垃圾,必须彻底清除。
实际上六集纪录片《第三极》乃官方产品,为中国国务院新闻办公室策划监制,中央电视台中文国际频道、北京五星传奇文化传媒有限公司拍摄制作。据报道,《第三极》已被美国国家地理频道直接采购并将推送到其全球电视网络。那么,这算不算是沈卫荣教授在《寻找香格里拉》书中,对云南省迪庆藏族自治州中甸县更名为“香格里拉”的批评?他说:“……这是在贱卖自己的传统文化。这是内部的东方主义,Inner Orientalism,是取悦于西方,按照西方的设想制造一个东方的形象。”
纪录片《第三极》当然不只是取悦西方这么简单。每个故事都是精心设计的,巧妙剪裁的,覆盖现实的。比如,其中一个故事讲述去年即2014年,有藏人依照马年朝圣神山冈仁波齐的传统,自由自在地绕神山磕长头,心满意足地重返世俗生活,传达的是这一传统得到了完全无阻碍地延续,所有藏人都拥有信仰自由。然而事实上呢?不但去年绝大多数渴望转山朝圣的藏人因得不到边防通行证而受阻,甚至今年同样不被批准去冈仁波齐,只有中国各地汉人来去自如。可是纪录片《第三极》对此根本不提,反而用以偏概全的方式遮蔽了真实的、普遍的现实。该片总导演对媒体表白“比如冈仁波齐马年转山,我们获得了全球唯一的拍摄许可。”那是必然,国新办策划监制的纪录片,自然会有特权拿到拍摄许可,这没什么可以值得炫耀的。
2015年发行的纪录片《第三极》虽然每个镜头都堪称令人神往的香格里拉场景,其实与1963年发行的剧情片《农奴》乃一币双面而已。制作者都是为同一个权力站台,并且也能自圆其说,即:《第三极》之所以变成了最幸福的“人间天堂”——香格里拉,是由“解放”了“西藏百万农奴”的中国共产党实现的,这就像在拉萨老城里毁于1959年、文化大革命及之后的希德林废墟张贴的“中国梦”宣传画上所写的:“中国何以强,缘有共产党”。
而且,堪称妖魔化西藏历史、妖魔化西藏文明的鼻祖电影《农奴》并未停止播映,至今仍然在各种场合对中国人的“西藏观”洗脑。更值得一提的是,最近几年来,西藏自治区电视台每晚的“西藏新闻”都有两分多钟的所谓“新旧对比”、“忆苦思甜”节目,控诉“旧西藏”,感恩“新西藏”,属于仍在继续编造的《农奴》版系列。累计下来,可能比每集46分钟总计四个多小时的《第三极》还长得多。而这个《农奴》版系列是对西藏高原非香格里拉化的叙述,却与把西藏高原香格里拉化的《第三极》有着异曲同工的效果。
2015年6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