电影《福斯特对话尼克松》中的尼克松 
 
 
多年前,一位在省直机关工作的大学学弟,与我闲谈中说到自己的“烦恼”:他过年回老家,都悄悄地开车进村,不敢惊动乡亲……看似无奈的语气中,透露出衣锦还乡的得意。其实许多时候,人的通达只不过是赶上了机会而已,用今天的话说——没什么值得得瑟的。31年前,我们这届河北大学哲学系毕业生90多人,一多半来自农村,有的入学时连26个英文字母都背不下来,分配时40多人到省直机关(个别到媒体、研究机构和大专院校),50多人到各地市机关(当时,一是缺乏大学生,二是阶层流动尚未固化),如今,一般最差的也熬成处级或教授了。这在今天的大学生不可想象,但当时我没觉得有什么幸运和优越感,也许是在城市普通干部家庭长大的缘故,缺乏底层生活的对比体验。这也是六四后我能主动脱离体制(河北电台)、做个自由职业者的因素之一。曾有学者研究发现,比上不足比下有余的县级城镇家庭,其子女最具有奋斗精神,第一代城市移民更珍惜自己的地位。

 

个人的合理欲求无可厚非,的确能激发人的潜能,这是社会发展的动力。然而仅仅有动力还不够,如同汽车只有动力系统而没有导向系统,后果不堪设想,人的欲求必须有正确价值观的引领。可是,面对诱惑,人的欲求愈发强烈,很难自制,人靠自己的理性和意志往往束手无策。其中最大的诱惑之一就是权力。

 

权力本身无所谓好坏,关键是权力的来源和组织结构。因为权力的背后是人,所以组织化的权力系统俨然具有了生命的位格,反过来对权力的拥有者产生影响。专制体制更能诱发权力者人性中的恶,民主体制能对其产生一定的约束。由于不存在完美的人性,因此即使是民主制度也不是完美的,仅仅是最不坏的制度。

 

考察人与权力关系的案例,最形象、最有感染力的要属政治题材的电影,虽然真实永远不可能完全再现,但艺术性的剖析,尤其是人物在私人空间的表现,更能显示人性的真实与复杂,丰富我们的想象与思考。我们来看看银幕上的前美国总统尼克松。

 

尼克松出生于农场,从底层苦读奋斗,成为律师,最后登上总统宝座。坎坷的经历磨砺了他顽强的个性,同时也容易固执专横。

 

 


电影《尼克松传》中的尼克松

 

 

过分的自尊往往出于心理防卫,是自卑的表现。尼克松一生都对贫寒的家庭出身耿耿于怀,难以脱离自卑和嫉妒的心理。在影片《尼克松传》(美国,1995年)中我们看到,1960年,尼克松第一次竞选总统,以悬殊不大的得票输给了民主党的肯尼迪。他企图无端指责对方作弊,被属下制止:“我们的致命伤在此,不是古巴,是人格问题……”尼克松不平地说:“他出身哈佛,口含金匙出世;我毕生被人攻击,衣着、学校、家庭统统不好,他夺走了我的所有,还说我不入流,别人还因此喜欢他。”他把结果看得很重,对夫人说:“我忍受得了侮辱、谩骂,但我忍受不了失败,我讨厌失败。”可以看出,他此时的人生观是以成败论英雄,为了成功他可以做任何事,是典型的“行为服从目的而不是道德”。好在他的夫人厌倦了,1962年,竞选州长失败后,她对尼克松指出权欲的影响:“……现在不同了,你变了,变得刻薄,像与全世界开战,你以前不是这样。”家庭对她来说最重要:“你会摧毁我们,如果我们跟你一起,会被你拖垮,这不是政治课,是我们的生命。”面对夫人以离婚相威胁,尼克松决定退出政坛。但是,33岁即当选为众议院议员、37岁当选参议院议员、连任两届副总统的尼克松,是不甘寂寞的。有人劝他投身华尔街去多赚些钱,尼克松却说:“我怀念博取大众欢心的日子,怀念登场的日子,怀念那纯粹的演讲。”可逢场作戏时,他又说自己参选总统的目的是“为人民服务”。肯尼迪的遇刺为他提供了机遇,同党的拥护,大佬们的支持,母亲临终前的鼓励,再次唤醒了这个“政治动物”压抑的权欲。1968年,卷土重来的尼克松成功竞选为美第37任总统。

 

对于自卑而缺乏安全感的政客,权力是最好的保障,权力就是生命,所以对丧失权力的恐惧就表现为拼命占有和维护权力,任何威胁其权力的人都是敌人。影片《尼克松传》中,尼克松私下对夫人说,所有反对他的政策的人,都是在反对他个人,都是他的敌人,“若我稍有差池,马上被碎尸万段。”高处不胜寒,越是身居权力高峰,对其权力的压力越大,权力者也越能体会这种压力。而在有权力制衡和监督的民主制度下,这种体会更深。反过来,权力者也可以利用这种压力,正如夫人对尼克松的了解:“有时我认为你正好希望如此。”权力者可以形势恶劣为借口,强化自己的权力,尼克松就这样认为:“我要斗争到底,国家需要我!精英才能主宰一切!……天啊!国家处于水深火热之中,我得坚持到底。”但权力不是万能的,被权力异化的尼克松不懂得这一点。倒是他夫人看得清:“耗时虽久,但我终究爱上了你,可是还不能让你开心。”“人们不会爱你的,不管你赢得多少次选举都不会。”

 

在表现尼克松成长奋斗、纵横政坛的主线背后,影片《尼克松传》自始至终穿插着他对童年的联想,他难以摆脱哥哥和弟弟因病早夭的阴影。他认为他的成功之路,首先是哥哥和弟弟的两具尸体铺就的(此后还有肯尼迪兄弟),那样父母才有力量供他上大学。影片中,尼克松望着林肯的画像,思考通往权力的道路:“你用了多少尸体?成千上万?没有死亡,我们会怎样?林肯。谁能帮助我们?上帝还是死神?”他想起哥哥死后母亲鼓励他的话:“上帝挑选你继续生存……今生坚强,来生便会快乐!”所以他十分珍惜已有的“成功”,认为在需要时必须付出代价,当然,这代价是他人的。

 

因此,当成功(对尼克松即是权力)成为目的,一个人就很难坚持原则。当选总统后,尼克松在国内外表现出既冒险又现实的风格。影片《尼克松传》有一情节表现他的矛盾:私下和幕僚们晚餐时,尼克松慷慨激昂地说:“不冒险便没有英雄!没有历史!尼克松为此而生!让我们推动历史巨轮,来吧!”接着他说如有需要会向越南投“大家伙”(原子弹),幕僚们顿时沉默,面面相觑,尼克松低头看看盘子:“该死!这烂牛排是谁弄的?”他生气地把餐巾往盘上一扔:“我不要碟上全是血,拿走!”在越战上,尼克松先加强进攻后妥协谈判;他镇压大学生抗议越战引发的骚乱,指责其是无政府主义和革命,但也倾听他们的意见;为了获取政治利益,连任总统,反共的尼克松不怕冒险,恢复与中共的交往,利用国际矛盾与中、苏搞三角外交,基辛格说他:“你的政治是把全世界与私利挂钩。”

 

人们往往只认为贪污受贿是权力腐败,而忽视了贪权同样是以权谋私,非法满足个人权欲、危害法治是更大的腐败。1972年6月17日水门事件发生后,为了追逐和保住权力,尼克松不择手段,对民众说谎,并欺骗他的顾问、公众、国会甚至自己的家庭达两年之久尼克松的欺骗一时成功,连任总统。但是,丑闻的内幕被尼克松身边的线人(33年后揭秘是时任联邦调查局副局长的马克·费尔特)向新闻界爆料,帮助《华盛顿邮报》的两位记者鲍勃·伍德沃德和卡尔·伯恩斯坦跟踪报道(参看电影《总统班底》,美国,1976年)。影片《尼克松传》中,气急败坏的尼克松甚至违背法律,收买知情者,陷害反对者,威胁媒体和记者。为防止泄密,他还同意在白宫另设情报机构的非法建议,甚至说:“你可学二战的德国人,若他们被狙击手伏击,他们会把全镇人抓起来,若没人供出,全镇的人都要死,我们也得这么干,不能再当好好先生了。”他还在幕僚中实行对外言论管制,并威胁说:“任何人再给我们惹麻烦,小心脑袋!”由此可见,无论在任何制度,因人性使然,扩张是权力的本性。当特别检察官考克斯要求尼克松交出与水门事件有关的录音带,尼克松就滥用职权,下令司法部长理查森罢免考克斯的职务,理查森拒绝并随即辞职。司法部副部长拉克尔·肖斯接任部长后,也因拒绝罢免特别检察官而辞职。最后司法部的三号人物博克成为司法部代理部长,才答应罢免特别检察官。尼克松让联邦调查局(FBI)封锁了特别检察官及司法长官、次长的办公室,宣布废除特别联邦检察局,把此案的调查权移回司法部。……但这都无法阻止危机步步逼近。尼克松冷酷地将下属一一抛出,让他们“主动”当替罪羊,作为保住他权力的祭品,最后连他的夫人也看不下去了:“你为什么把自己孤立起来?”“你在逃避,什么你都在逃避,你在自我毁灭。”“我知道你可以有多丑陋。你什么都会做,……因为你绝对没有任何自责之心,根本不懂什么叫自责。”“最悲哀的莫过于你无法信任我们任何人。”

 

面对巨大的社会舆论,国会对他滥用权力、妨碍司法公正、不能与国会合作等弹劾威胁,以及最高法院的介入,尼克松依然试图抵赖,当他在电视讲话中自我辩护、标榜清廉时,基辛格说他“对弄权颇有一套”、“但人格有缺陷”,而他夫人则一脸痛苦和厌恶……1974年8月8日,最高法院首席大法官裁决让他交出录音带的最后期限到来,尼克松面临抉择:是辞职以换取保留录音带并获赦免,还是动用军队对抗而可能引发内战。最终,尼克松明智地在辞职书上签了字。成为历史上第一个在任期间辞职的美国总统。

 

毕竟,尼克松是基督徒,在虔诚的基督教家庭长大,只是从大学开始偏离了正统教义,接受了更加自由的立场(参阅《美国总统的信仰——从华盛顿到小布什》43页,[美]丹尼尔•蒙特,江西人民出版社,2009年12月)。影片《尼克松传》不时闪现父母对他的期望与教诲。尼克松竞选总统前一年,他母亲去世前接受记者采访,回答儿子是否“会当个出色的总统”时说:“若他不离弃主,肯定会。”当水门事件败露,夫人指责他一再隐瞒、对人缺乏诚实后,尼克松眼前出现了母亲严肃的形象:“你变了,理查德……”由于人的自我而骄傲的原罪,往往绝望时才想起上帝。当尼克松在辞职书上签完字,屋里只剩下他和基辛格二人,“你祷告过吗?你相信有至尊的上帝吗?”尼克松问,“我母亲以前经常祷告。我已很久没有真诚祷告。我们祷告吧。”尼克松带头跪下,对基辛格说:“但愿没令人可尴尬。”“一点儿也不,”基辛格边说边与他并排跪下,“这事不会传出去吧?”这次反倒尼克松劝他:“别太骄傲,别骄傲到不肯向上帝下跪。”此刻,尼克松泪流满面,抽泣着:“怎么会……国家怎么会分裂到如此地步?我做错了什么?我打开中国大门,与苏联谈和,结束越战,我做了我认为正确的事。上帝,他们为何如此恨我?真是不可思议!太荒唐了!妈,对不起!上帝,请你原谅我!我不是故意的,我不知道怎么办,我不知道为什么会这样,我不能相信……”也许在这个尘世,最同情他的不是上帝,而是万里之外的毛泽东。他1973年对基辛格说:“不过是芝麻大小,而现在却因此闹得翻天覆地,反正我们不喜欢就是。”不知这位独裁者对真正的宪政制度是不明白还是不喜欢,基辛格回忆说:“按照美国宪法规定的三权分立、相互制衡的制度,甚至最高级官员也得受法律控制。要向中央王国的绝对统治者阐明这种制度比较微妙之处是不可能的。”(《钓鱼台往事追踪报道》,董保存,中央文献出版社,2010年8月)

 

对于继任的福特总统赦免尼克松,当时三分之二的美国人表示反对。尼克松逃过了司法审判,三年中他保持沉默。三年后,1977年夏天,他接受英国著名主持人大卫•福斯特的电视采访,再次进入公众视线。一个是老谋深算的政客,一个是经验丰富的主持,整个过程实际上是尼克松及其亲信与代表公众的媒体围绕“水门事件”的再次博弈。这一历史性的采访2006年被搬上伦敦话剧舞台,2008年拍成电影《福斯特对话尼克松》(美、英、法)。

 

该片塑造了一个困境中依然顽强的尼克松。福斯特在最后一次采访中,像检察官一样拿出“水门事件”的证据,步步紧逼,致使尼克松气急败坏地说:“我们的所作所为,并不是犯罪。听着,如果你当上总统,有时就不得不做一些并不完全为法律法规所容许的事,但你必须这样做,因为这是为了国家的利益!”福斯特紧追不舍:“您的意思是,在某些情况下,如果总统认为这是为了国家利益,就可以做一些违法之事?”“我的意思是,当总统那么做时,就不能算作违法。”福斯特瞪大眼睛:“您说什么?”“这就是我的信念。”尼克松说完一扬头,遂把脸扭向一边,似乎这句话是他孤注一掷打出的最后一张牌,周围顿时无声。“天哪!”尼克松的亲信们听了十分沮丧。尼克松意识到自己失态,接着辩解说:“但我意识到,没有人认同这一观点。”福斯特一板一眼地问:“那么就‘水门事件’而言,您是否为了一劳永逸,澄清事实?您是否参与了掩盖行为?并触犯了法律?”尼克松环顾左右,欲言又止,内心在挣扎。关键时刻,他的助手冲过来,借故打断了采访,私下提醒他:“如果您一时冲动,公开计划外的事实,造成的后果可能是毁灭性的。”此时,尼克松反倒平静下来,他谢过助手的好意,终于勇敢地面对镜头。福斯特告诉他,应该就自己的行为向人们亲口道歉,“否则您的余生都将在痛苦中度过。”尼克松承认自己犯了严重错误,并深感后悔,对于美国人民,他低沉地说:“我让他们失望了,我让我的朋友失望了,我让我的国家失望了。最糟糕的是我让我的政府系统失信于民……我的余生都将背负这个沉重的包袱。我的政治生涯已经结束。”最后他难过得说不下去了。权力终于低下了傲慢的头,这实质上是宪政与良知的胜利,而尼克松本人也因此反而挽回了起码的尊严,得到内心平安和人们的怜悯。

 

自从亚当、夏娃偷吃禁果后,人类历史就陷入堕落与拯救的征战之间。在政治领域,宪政不过是防止人性因权力诱惑而败坏的外在制衡,但也是人的有限理性的设计,不是万能的,否则就不会发生尼克松的“水门事件”。也正是由于肯定了尘世没有绝对的完美和不能存在绝对的权威,这样的世界观才使宪政制度下,能够自由表达对权威的警惕和揭丑,权力的罪行和丑恶能够暴露在报刊、图书、影视等媒体上。而在独裁专制国度里则相反,一切都被权力掩盖在美丽的包装之下。因此,在追求宪政的同时也要破除“制度决定论”,配之以外在的民间社会小共同体建设,内在的个人信仰归正,这样上下内外全方位的整合,才能阻止这个世界的堕落。

 

 

2015年6月18日于石家庄望云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