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几天又外出一趟,不论是坐在火车里还是在城市高楼滚动播放的大屏幕上都能看到那个很有点类似年画的小女孩,胖胖乎乎,一身通红,先是蹲在地上,然后一次次地站起来,每次一开口都是在给广大国民进行泛道德教育,不是“和为贵”,就是“善作魂”,不是“孝为先”,就是“国是家”。到这时,本人才恍然明白,原来有五千年文明史的现代中国人,虽然比非洲热带雨林中的巴卡人要文明得多,可在某些方面,中国那些古老而独有的道德并没有让他们刻骨铭心,更没成为他们的精神灵魂。因此,我们有人急了,决心要让他统治的国民补上这不可或缺的道德课,哪怕需要采用“立体轰炸”的方式也在所不惜——这是当务之急,别的什么,再文明,再普世,也不行。因为我们是中国人,中国人怎么能丢了中国人独有的道德呢!哇噻!
 
也就是说,但凡一个有现代思想的国民,一眼就能看出,那个类似年画女孩给中国十四亿国民上的道德课,原来都只是“中国式的”,甚至可以说就是现在中国最高执政者想要的。换而言之,我们有人想要的“道德”,只是“中国的”道德;想要的“进步”,也只是“中国式”的进步。至于具有普世价值的宪政、法治、民主、自由、公平、公正,这些要算一个现代国家尤其是统治者必须具备的政治文明道德,对不起,只能往后排,至少在现在的中国,排上议事日程的只能是这个年画女孩所宣传的“善作魂”、“孝为先”、“和为贵”、“国是家”等等。也许在最高执政者看来,他的国民还不配接受西方那种“普世价值”教育,或者说,很害怕他的国民接受那种教育。
 
如此说来,中国当下的一切道德教育,都是在教化民众,而并非教化执政者;中国的执政者似乎早已什么都懂,现在就看民众的了。只是我不明白,执政者是觉得中国的民众必须先接受“中国的”道德教育,然后才能接受“普世价值”呢,还是因为“中国人”与人类其他人种有所不同,只要具备了“中国道德”,也就不需要“普世价值”,抑或中国的道德价值比普世价值更伟大更普世?不然,本人就想问一句:为什么不让那个年画女孩进行宪政、法治、民主、自由这些已被举世公认为“普世价值”的宣传?要知道,中国人现在特别缺乏或说更应该补上的,恰恰正是这种现代文明道德教育。
 
一个人,如果不懂宪政、法治、民主、自由,那么,不论所谓的“善”、所谓的“和”,还是所谓的“孝”,都有可能成为幌子,甚至是虚伪的借口。否则,也不会在一个讲“善”讲“和”讲“孝”讲了几千年的国家,至今还在不遗余力地进行宣传灌输。如果一种理念灌输了几千年都不起作用,那么,这种理念自身一定有问题。
 
或许正缘于这又外出一趟,看到那些不遗余力地宣传轰炸难免要思考,而思考的结果是:难道今天中国有人要重写人类发展史吗?难道我们不承认人类史实是先有家后才有国吗?现在就以那个一身通红的“年画女孩”反复宣传的“国是家”为例,我们知道,当下宣传“国是家”还不是我们最想要的,执政者最想要的是:“有国才有家”。也就是说,他告诫你:没有国,你就没有家了,而没有家了,你还有什么呀,你什么都不是。因此,有人要把这种“理念”印在十四亿国民的脑子里,溶化在他们的血液中,落实在他们的行动上。
 
可这样一来,问题也就跟着来了。如果说“国是家”,“有国才有家”,那些移民国外的中国人为什么不要他们的“家”了?是这个“家”不好,还是他们想去找一个更好的“家”?我当然不能说那些移民离开了中国就没有“国”了,因为他们显然有了新的国,既然有了新的国,自然也就有了新的家,只是这个“家”已不再是中国,这对某些人而言,心里可能不是太好受。
 
中国人为什么要移民,当然都有各自的理由,也许根本不需要理由:就是想移民。不过,别的不说,据本人所知,这些移民去的国家,至少没有一个像我们这样对他们的国民天天灌输“国是家”、“有国才有家”,甚至搞立体轰炸式地洗脑。在他们移民的新国家,非但不会强调国是家、有国才有家,好像还与我们反着来,人家强调的是个人,逻辑是:有了个人,才有家,有了家,才有国。家是由个人组成,而国是由无数的家庭组成。这一点与大半个世纪前胡适在《介绍我自己的思想》这篇文章中所提出那个重要观点是相同的,这就是:“争你们个人的自由,便是为国家争自由!争你们自己的人格,便是为国家争人格!自由平等的国家不是一群奴才建造得起来的!”没有个人的尊严和人格,何来国家的尊严和国格!
 
大约正因为秉持的是这种理念,像那些高度文明国家,他们第一重视的是个人,其次是家庭,最后才是国家。如果哪个人家的孩子不能得到正常的抚养和接受正常的教育,那么,这种国家的政府就有责任把这孩子接走,由政府代为抚养。这种情形本人在中国大陆所谓主流媒体央视上就看过报道,当时让自己感动得不行:真想不到,“万恶的资本主义”或“帝国主义”,对待他们的国民竟是如此爱护有加,如此地负责任。这些国家的国民死了之后是否能进天堂不说,至少在人世的生活对于有些国家而言,不啻是天堂。难怪像生活在十九和二十世纪的那位英国科学哲学家卡尔•波普尔晚年就抑制不住激动地告诉全世界:“我是我曾见过的最幸福的哲学家”。
 
而这在强调“国是家”或说“有国才有家”的国度简直不可思议。甚至就因为长期灌输这种“国是家”、“有国才有家”的法西斯理念,被称作1949年后中国大陆思想家的顾准在去世时,他的五个孩子都不肯与这个被政权打过两回“右派”的父亲见上一面。直到顾准去世十年后,他的大女儿、中科院科技政策与管理科学研究所研究员顾淑林才在一篇文章中带有忏悔的语调写道:“真正严峻地摆在我们面前的,是需要解决这样一个悖论——为什么我们和父亲都有强烈的爱国心,都愿意献身于比个人家庭大得多的目标而却长期视为殊途?”在写给叔叔陈敏之的信中顾淑林还说道:“我逐年追踪着父亲的一生,1957年以后,他是一步一步从地狱里蹚过来的呀!他的深刻的思索,常常是在数不完的批斗、侮辱甚至挨打之中完成的,在他最需要亲人的时候,亲人远离了他,可是恰恰他的思考,包含着更多的真理。人生只有一个父亲,对于这样的父亲,我们做了些什么呢?”今年是顾准诞辰一百周年,纪念这个,纪念那个,在本人看来,像我们这种国家,最应该纪念的倒是像顾准这样的人。
 
不仅如此,在二十一世纪的今天,这种法西斯的洗脑灌输甚至让一个十七岁的高中生女孩王珂儿,在其学校举办的“热爱祖国”的主题演讲中竟然大声发问:“假如我活了两千岁,我的祖国她是谁?”而还有位网友回忆起2008年汶川大地震,他的大表哥去四川黑水出差,而黑水是四川省阿坝藏族羌族自治州下辖县,是汶川大地震的重灾区,因此这位网友的大表哥也因地震而死在半路。他告诉人们,他那时候看着“多难兴邦”四个字,觉得无比愤怒。在他永远失去他所爱的亲人时,有人却用“兴邦”这样于他无用的说教抹消他所有的切肤之痛:“它在说你们死了没关系,国家兴盛就好。”
 
又扯远了。回过头说,如果按当朝中国执政者大肆宣传的逻辑,人类发展史一定要重写,因为我们的统治者否定了人类发展史最基本的事实。现在我们都知道,人类最开始“诞生”于非洲,然后从非洲迁徙到世界各地。而人类学清楚得告诉我们,“智人”或“能人”诞生后,先有家庭,叫母系社会,后过渡到父系,然后是家族,然后才有国。可我们现在非但宣传“国是家”,而且尤其宣传“有国才有家”。你说这不是胡扯吗?
 
有人可能会说,你说的是远古。可真的只是远古吗?即使到了二十一世纪,这个“远古”的逻辑,仍然通用。不然,谁能说没有国就一定没有家?事实是,如果没有无数的家庭,就没有国,这倒是铁定的。
 
2015-7-2定稿